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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戚继光
1.21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王夫人又委屈、又没面子,回到房中,呜呜地哭起来。

院子餐桌旁,戚娴拿起那枚闪光的扳指,沈四维看一眼说,这扳指好贵重啊。

戚娴笑笑,可不是?平时练箭时她想戴一回,哥哥都不肯。这是祖传宝贝,听说是六世祖跟太祖皇帝打天下时,皇上赏的,除了这个,还有一套金银锁子甲,一张乌雕弓,也是御赐。这是戚家三件宝。

沈四维明知这里有隐情,却不愿说破,戚继光那样一个豁达、谦和、有修养的人,怎么会因夫人把一枚扳指送人,就叫夫人当众难堪呢?她故意往“祖传宝贝”上引,说难怪你哥哥生气了呢,大概怪你嫂子没经他许可就把宝物送人了。

戚娴也意识到扳指背后的纠葛,在外人面前,她更不能把家丑外扬,她只能为哥哥开脱。她一笑,说那倒不至于。官场不顺,他这几天脾气不好,他不是个小气的人啊。

戚芳菲来到王夫人房中,给王夫人绞了一块手帕递过去擦泪,娘,你别哭,等爹回来我帮你出气!

戚娴和沈四维也陆续进来,沈四维把戚芳菲拉到一边,不让她在这添油加醋。

戚娴劝她嫂子别往心里去,说哥哥一心来抗倭,却让他管屯田,这几天心里烦、气不顺……

王夫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她能不生气吗?“他太不把我当回事了,就算我做错了,也不至于当着这么多晚辈的面叫我难堪哪!更何况,也叫人家金印下不来台呀!”

戚娴劝,都老夫老妻了,平时都没红过脸,这是何苦?千万别往心里去,过两天就好了。

沈四维也劝,大热的天,别哭坏了身子。

王夫人委屈地抽噎着说:“白瞎我对他的一片心了。”

戚娴说,这你可说屈他了。有一回山东巡抚张罗要给我哥讨个小,好生儿育女,我哥都一口拒绝了,他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他讲嫂子的故事,我至今还记得,那是在外人跟前给嫂子树碑立传啊。

戚芳菲问是啥故事?

原来那时家穷,嫂子买了一条鱼,舍不得一顿全吃了,上顿给他炖了鱼头,中午给他吃了鱼尾,我哥就疑心中间那段好鱼肉叫我嫂子吃了,但嘴上不能说破呀。当晚饭又上了鱼的中段时,我哥感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嫂子你说,他能对你不好吗?

王夫人叹口气,那是从前。我不是不能生育,不能给他传宗接代吗?

原来心结在这里。听到这里,沈四维悄然出去了,她早就猜到这其中有隐情,这不是露端倪了吗。

沈四维一个人走出宅院,小福跟上来。

沈四维问他,又跟出来干吗?尾巴似的!

小福撅嘴回去了。

沈四维漫无目的地信步走着。她知道,戚继光排遣郁闷,一定找僻静的地方,不可能在闹市。她便向灵江走去。

戚继光果然来到灵江畔散心。黄昏夕照在灵江水面镀上一层金光,江畔有几个戴斗笠的渔翁在垂钓。

戚继光独自沿江滨草径走来,背着的手里有一根竹箫,神情很郁闷。他走到一个留一撮花白胡子的老者身后看了一会儿钓鱼,问,咬钩吗?

老者哈哈一笑说,咬钩不咬钩无所谓,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浮子一沉,又向上一蹿,他还真钓上一条半斤重的鲫鱼来。

戚继光坐在石桥上吹起箫来。桥下鱼儿成群游来游去,似乎在听。

循着箫声,沈四维来到石桥下,没惊动他,坐在石阶上静静地听。

吹完一曲,戚继光一扭头发现了沈四维,便笑了,你偷听我品箫?

沈四维一边上桥一边说,箫声传遍四野,谁都听得见,怎么叫偷听?

两人都不说话,俯在栏杆上观鱼。

沈四维忽然说,你看那鱼,仿佛也有感于吹箫人的悲伤心情,久久不肯离去,鱼也与你同悲。

戚继光说,子非鱼,安知鱼悲?

沈四维笑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悲?

两个人不禁都笑了,笑过,戚继光叹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方才席间的事,叫你笑话了。

沈四维不客气地说,今天你的举动,有点失身份,恕我直言。

一提这茬,戚继光又激动了,她太可气了,认干儿子这么大的事,她居然不告诉我。如果不是我看见金印手上戴着我们戚家的祖传扳指,我还蒙在鼓里呢。

沈四维笑道,你这也不公平,你在外头擅自认了芳菲为干女儿,你跟王夫人打招呼了吗?

戚继光笑了,好啊,你在这等着我呢!你今儿个是为她打抱不平来了?

沈四维三分揶揄地说,是啊,人家对你挺好的呀,就冲人家一条鱼切成三段,早、午、晚各给你吃一段这份情义,你也不该翻脸啊!

戚继光很惊奇,谁这么嘴快,把这事都告诉你了?

沈四维说,况且,你最不应该的是,让人家金印下不来台,人家没有错啊!

冷静下来,戚继光已经后悔了,他正准备回头找金印道歉去。

沈四维说,晚了!你知道你走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你得罪的并不止金印一个人。吴春柳反应更激烈,她把戴在金印手上的扳指褪下来,拍在桌子上,拉起金印就走了,头也不回。

戚继光大为吃惊,是吗?我真浑,怎么没想到这后果?没想到别人的感受?

江畔,波光潋滟,水鸟翻飞,戚继光和沈四维在暮霭沉沉的灵江边走着。

沈四维忽然提出,让戚继光帮她找个住处。

戚继光惊讶地站住,你真不想在我家住?

发生这件事之前,是不是住在他家,她还处在无可无不可地步,现在,沈四维是绝对不会寄人篱下了。见戚继光又挽留,她就说,笑话,我与你无亲无故,为什么要住你家?

戚继光说,虽无亲,却不能说无故吧?

沈四维决心已下,反正她和小福一定得住在外面。

戚继光这就不懂为什么了,他说,哪地方得罪你了吗?

沈四维说没有啊。这和得不得罪是两回事。

戚继光也猜到沈四维是自尊、避嫌,就不好勉强,叹口气说,好吧,我答应你。

陈子平来到戚娴房门口,推门就进,一眼看见戚娴正在换衣服,陈子平吓坏了,忙又关上门。

戚娴穿好衣服拉开门,恼怒地说,你该死呀!怎么连门都不敲?

陈子平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我是该死,急的……

戚娴说,别找借口,天塌了还是地陷了?

陈子平说,方才巡抚衙门来了个公差,说胡大人请戚大人马上过去一趟。可哪里去找戚大人?不知道他上哪去了。

戚娴吃了一惊,现在?

陈子平说,是现在,让马上就去。

戚娴说,你该去告诉嫂子呀。

陈子平不敢,她不正生气吗?咱家的事,你不是当一半家吗?就得你做主了。

戚娴扑哧一下笑了,你真能恭维我。谁说我当一半家?

陈子平说,底下人都这么说,说你处事稳妥、利落,又有人情味,有戚大人的风度。

戚娴看他一眼,你的嘴越来越甜了,跟抹了蜜似的。

陈子平得意地一笑,叫她快拿主意,怎么回复人家呀?公差还等着呢。

戚娴打发陈子平去告诉公差,请他先回,就说戚大人去看白水洋屯田了,回来马上就过去。

这回答真妙,陈子平很佩服她。既是视察屯田,就是晚了,因公事而晚,上司想怪罪也不好怪罪了。

戚娴叮嘱他嘴严点,别在别人面前说。

陈子平说,那,总得去找着他呀。

戚娴告诉他,先去打发人家公差,给半贯赏金买茶吃,回头咱俩再去找人。

陈子平答应一声,却不马上走。

戚娴看他一眼,怎么还不快走?

陈子平小声地说,他从北京给戚娴买的金钗,还在他手里呢。

我凭什么要你的金钗?戚娴说,你还是自个留着吧。

陈子平说,我一个秃小子,也不能插根金钗招摇过市呀!

戚娴扭头就走,那你留着将来给你媳妇吧。

打发走公差,戚娴和陈子平骑着马出去找人。

陈子平专门往闹市里走,戚娴埋怨他,怎么专门钻闹市呢?哥哥心绪烦乱,钻闹市不是烦上加烦吗?

陈子平一听有道理,就提议上长城,再不上灵江边去找。

戚娴说,这还有门。

江边,沈四维忽然想问戚继光一个不太好回答的事,她很宽容,她说,若不想回答,她也绝不怪他。

戚继光让她问。

为认干儿子的事,他今天发这么大火,沈四维觉得反常,欠修养,不值得。

一听这话,戚继光脸上热辣辣的,他只能支吾,也许是心里烦躁吧。

沈四维说他这是托词。

戚继光反问,那你说因为啥?

沈四维揶揄地笑,我在问你。

戚继光说出于自尊,还有心疼那枚扳指。

沈四维咯咯地乐起来。

戚继光问她乐什么?

沈四维说:“我乐你不能自圆其说。要我给你点出来吗?”

戚继光说:“好啊,我不信你能比我自己更知道我自己。”

沈四维索性点破机关,她觉得戚继光与夫人争执的原因是没有子嗣的事,这是底火。

戚继光不想承认,结婚十年没有儿子,也相安无事呀!

沈四维进一步说,说穿了,王夫人是怕他纳妾、有外心。

戚继光搪塞地说,这还不至于吧?

沈四维说,夫人嘴上不说,未必心里不犯嘀咕,夫人最怕他纳妾,而男人纳妾,一般人家,有几房都名正言顺,更何况他这官宦人家!如果因为要子嗣而纳妾,就更无可厚非了,所以她害怕,时刻防着戚继光有外心。

戚继光笑了,也算是默认。到底是女人,沈四维好像钻到他肚子里一样。

沈四维说,你承认了?那就好解释了。她怕你娶小老婆,抢先认一个干儿子,戚门就有了接续香火的,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好意思再纳妾吗?

戚继光不得不承认。王夫人肯定是这么想的,不然不会先斩后奏。

戚娴和陈子平骑马上了灵江石桥,花白胡子的垂钓老者已背起水淋淋的鱼篓,准备打道回府。

戚娴跳下马问:“老伯,看见一个官人过来吗?”

陈子平补充,虎背狼腰,很英俊,不到三十岁,是个武将。

垂钓老者说:“见了,他问我咬不咬钩,我还说,我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呢。”

戚娴问他往哪边去了?垂钓老者用手指着树林深处说,先在石桥上品箫,后来又来个女的,他们聊着,一起往里面走了。

戚娴谢了老钓翁,上了马,陈子平不明白,怎么又冒出个女的来?

那还用问?戚娴料定那女的一定是沈四维。

陈子平猜不透,她怎么会追了来?

戚娴笑他傻,沈四维不找来才不对了呢!

陈子平有点困惑:“你是说……”

戚娴笑:“我什么也没说。”

戚继光和沈四维这时又漫步到江边林地。鱼儿在水中起浮、跳跃。

沈四维可以说是穷追猛打。他光承认了他夫人认干儿子的心理,这还不能解释他发火的原因。

戚继光问她,还有什么原因?

沈四维说,你戚继光想的恰恰是要纳妾!

戚继光说:“你这可是臆想,你怎么知道我怎么想的?”

沈四维说:“因为你夫人背着你大张旗鼓地认了干儿子,就堵塞了你纳妾的路,所以你就恼羞成怒了。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戚继光一时语塞。沈四维得胜似的笑。

戚继光说自己并没承认,你得意什么?

沈四维说:“你无须承认。心里承认了就行了。其实你也挺可怜的,堂堂三品官,连娶小老婆都这样受限制,如此惧内,不多见呢,哈哈……”

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戚继光一回头,见是戚娴和陈子平,就问,你们怎么来了?

沈四维开玩笑道,你妹妹怕你想不开投了江。

戚娴说,方才巡抚衙门派了个当差的来,说胡大人让你马上过去一趟。

戚继光问她,没说什么事吗?

戚娴说,虽没说什么事,挺急的。我把你的马都骑来了。

沈四维下意识地拍了一下马鞍,发现马鞍破而旧,她认镫上马,屁股颠了几下,跳下来说,人都说清官骑瘦马,你这马倒不瘦,你是清官坐破鞍啊。

戚继光的马鞍早该换了,总舍不得,一路南下,屁股都铲出褥疮了。

戚继光决定马上去见胡宗宪,只好让戚娴和沈四维走着回去。他让陈子平跟他去。他料想,一定是有紧急军情,倭寇大概又在哪登陆了,否则不能这么急迫。

沈四维语带讥刺地说,不会吧?让你管屯田,打仗的事与你何干?

戚娴说,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沈四维笑。戚娴便把马缰绳递给戚继光。他跨上马,戚娴告诉他,方才她对公差说,哥哥去白水洋视察屯田去了,叫他可别说两岔了呀!

戚继光用马鞭点着她说,你这鬼丫头!

沈四维说,你妹妹是给你树廉明之尊呢。

戚继光驰了一程又兜回来,嘱咐她们俩去找找金印和吴春柳。一定把他们劝回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沈四维说,这可只有你自己胜任。

对呀,戚娴也认为别人不好越俎代庖。自己的梦还得自己圆啊,她们去请,好话说一大车,人家也不会回头的。

一口气赶到胡宗宪官邸,当戚继光把马交给陈子平,快步奔向公事房时,胡宗宪已降阶出迎了。他说,你真是忠于职守啊,心里不痛快,还去白水洋视察屯田。戚继光未置可否。

二人进了公事房,分宾主坐下,戚继光老实地说,都是我小妹替我脸上涂粉,我是到江边散心去了,哪里去了白水洋视察。

胡宗宪哈哈笑了,你真是个老实人,当今世风日下,能有你这样操守的人实在不多了。

戚继光问:“天这么晚了,不知胡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胡宗宪听说他为抗倭事写了几条对策,就问在哪里,怎么不送来过过目?

一提这事,戚继光就生气。写了又怎么样?可惜赵文华连看也没看一眼。戚继光说,明天给胡大人送来一阅。

胡宗宪知道,戚继光胸怀大志,也有谋略,正因为这样,他才举荐他。为国举贤,他当然希望他有英雄用武之地。用谭纶的话来说,他光能请来神还不行,还得让这神显灵。

这一番话说得戚继光心里发热,他说,多谢,恩公对我过誉了。我明白恩公对我的激励之意。

胡宗宪说,这是应该的。这几天让你受委屈了。

戚继光说,也没什么。

胡宗宪笑,还说没什么?我都为你着急了。好在,总算有了好消息了。

戚继光专注地盯着胡宗宪的脸。

胡宗宪告诉他,今天赵钦差把他找去,专门说了戚继光的事,从明天起,他就不再管屯田的事了,专事抗倭。

戚继光大喜过望,真的吗?

这还能开玩笑吗?他没到台州上任,路上就在浙东打了一仗,打出了声誉,胡宗宪说,这回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戚继光不明白,怎么突然出现这奇妙的变化。显然是胡宗宪对赵文华进言力争的结果,所以戚继光心里很感激他,就说,这都是胡大人的器重与提携,一定不辜负重托。

戚继光回到家时,发现卧室里的灯已经熄了,他对陈子平摆摆手叫他不用点灯,先去睡吧。

他没有进卧室,就在起居间里半躺在椅子上。

听见动静,里间卧室门开了,王夫人走了出来,她点着灯,发话道,你这是想怄气呀?

戚继光现在心情好多了,就说,没有啊,我在外头坐一会儿就进去。

王夫人说,你真叫我伤心,为了这么点小事,你太不给我留面子了。

戚继光先服了软,承认是自己不好。不过她认干儿子,这么大的事,事先怎么不说一声?

王夫人说,咱们没有儿子,一直想过继一个呀,我哪知道你会反对呀?

也不是反对,戚继光只觉得她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王夫人反唇相讥,那你把我当回事了吗?那就不至于当众发脾气了。

戚继光息事宁人地说,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

王夫人问,那,这干儿子还认不认?

生米已煮成熟饭,就认吧。戚继光还能说什么。

王夫人却说,你想认,怕人家还不干了呢。

戚继光只得说,明儿个他亲自上门,去请金印回来。

王夫人脸上这才有了笑意,也觉得有了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