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
王夫人正忙着,金印和吴春柳进来了。王夫人没认出来,问二位找谁?
金印说,师母不记得我们了吗?那天我们与倭寇厮杀,是你们救了民军哪。
王夫人这才想起来了,拍拍脑门,说自己忘性大。她一指金印,说他是秀才,吴春柳是御史女儿,没记错吧?
金印笑了,对,我是金印,她叫吴春柳,都是来投奔戚将军的。
王夫人把他二人延入客厅,一迭声叫快请坐,又叫戚娴快沏茶来。
戚娴沏茶上来,问候道:二位好。
王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眉清目秀的金印看,看得金印都不好意思了。
王夫人问金印多大了。
金印说,回师母,今年十六。
这么小就有功名了?王夫人问他中秀才是哪年?
吴春柳替他回答,是前年,才十四,都轰动江南了,若不是遭遇不测,他今年应当参加乡试,凭他的才学,一定能高中榜首。
王夫人夸奖他,真是有志不在年高啊!
停了一下,王夫人又说,他家人好像都让倭寇害了?
金印点头。
王夫人追问,什么亲人也没有了?
金印又难过地点点头。
王夫人叹了一声,真不幸。又问吴春柳,你们俩想投靠戚将军,是不是?
金印说,自从家毁人亡,他立下平生之志,就是杀尽倭寇,为亲人报仇,他自知办乡兵成不了气候,想投靠戚大人,又怕他不肯收留,毕竟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吴春柳说,那天戚大人亲口答应了的。
王夫人做主了,替戚继光收下他们。
金印急忙道谢。
吴春柳也说,谢谢师母。
他们反正也要等胡宗宪回来,就帮王夫人收拾房子。
戚继光此时心情坏极了,他本想回家去蒙头大睡,却又鬼使神差地来到胡宗宪的衙门。
见戚继光进来,胡宗宪站起身相迎,二人分宾主坐下后,胡宗宪一直在察言观色,试探地问,去拜见赵大人了?
戚继光说去了。
胡宗宪问他,怎么样?
戚继光不语。
胡宗宪不能再刺激他,就颇为同情地问他,怎么,他轻慢了你?
戚继光一腔愤懑忍不住喷涌而出。如果不是为了抗倭,他马上会挂印走人!赵文华见了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冰冰的,脸上像能刮下一层霜来,居然指责我到得晚了,贻误军机!我刚想把我想了很久的抗倭对策交给他,他竟端茶送客,抬起屁股走人了!
胡宗宪不但没表同情,反倒纵声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戚继光恼怒地问他,笑什么?
胡宗宪马上又收敛了笑容,遮掩地说:“啊,没什么、没什么。那么,要你管什么,总有个交代吧?”
戚继光说,也没有。
胡宗宪告诉他,好在赵文华过后对自己交代了,让戚继光管卫所的屯田。
戚继光大吃一惊,从椅子上跳起来,问,什么?管屯田?管种地?
胡宗宪故意轻松地说,屯田好啊,屯田又轻闲又没危险,这是很肥的差事呀,别人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好像挨了当头一棒,戚继光气鼓鼓地说,他不是来找肥缺的。这不公平,既然调他来浙江,就是来抗倭的、打仗的,却让他屯田,那他何必来?在山东,他也没沦落到管屯田的地步啊!他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
胡宗宪让他少安毋躁,会有英雄用武之地的。但戚继光得容他通融通融。
怎么通融?为什么要通融?难道我戚继光是草包,需要别人额外提携吗?他气得转身就往外走,胡宗宪叫了几声他也不理。
胡宗宪不禁无奈地摇头。
二
一阵《满江红》的旋律从戚继光的住室飞出来,戚继光正在吹箫,箫声呜咽,很悲凉。他会吹箫,但不常吹,只有他极度郁闷、遇到重挫时才会想到借呜咽的箫声发泄胸中的苦闷。
箫声一起,家里人都不安起来。大家连走路都放轻脚步,说话也细声低语,唯恐惹恼了他。
院里,一棵樟树下,陈子平与戚娴、戚芳菲坐在一起。
戚娴一听哥哥吹箫,知道他是碰上不顺心的事了。这几天他话也懒怠说,不知怎么了,是不是在外头受了气?
陈子平也不知根底,想来想去,只能是在钦差赵文华那受了气,胡巡抚对他可客气了,谭知府是老友,更不必说了。
戚芳菲问陈子平,那天听见赵文华跟爹谈什么了吗?
陈子平摇摇头,没听见,他又不能跟进去。不过,奇怪的是,戚大人很快就出来了,用陈子平的话来形容,没有放屁的工夫,就见他脸色铁青地出来了。
戚芳菲却一点都不同情她干爹,认为受气也是自己找的,多余去见他,赵文华本来不是好饼,是大奸臣,害死她爷爷的,就是他。干吗去巴结他?受气也活该!
戚娴斥责她,你怎么说话呢!在一起共事,下级拜见上司,这是应该的呀!叫她少跟着掺和。
金印临时住在西厢房里,他不懂吹箫在这个家庭中意味着什么,也不关心。
金印正在看书,王夫人进来。金印忙放下书站起来,叫了声师母。
王夫人问他,吴春柳呢?金印说在厨房帮忙呢。
王夫人说,这粗活哪用她干。她冷眼观察,看吴春柳对金印挺好的,他们俩倒挺般配。
金印告诉她,他们之间,还真有过一段断线姻缘。家父在世时,他的业师曹先生认真撮合过这事,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后来一个算卦的说吴春柳命不好,女孩属羊已经不好,她又是腊月生,腊月羊,数九寒天没草吃,金印父亲就不肯再提这门亲了。
王夫人笑了,她可不信这些命相相克的话。她有根据,命相上说,火克金,而戚继光是金命,王夫人恰恰是火命,他们并没相克呀,结婚十年了,不是过得和和美美吗?
金印说他也不信。
王夫人突然说,她有个想法,说出来,叫他别怪她。
金印很觉奇怪,但还是礼貌地说,师母尽管说,我怎么会怪你呢?
王夫人叹口气,说她一直想认个义子,却没碰上相中的。自从见了金印,别提有多可心了,她想认金印为义子,不委屈他吧?
金印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愣了一下,但马上说,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怎么会受委屈呢?
王夫人便拉住金印的手说,我一见了你,就喜欢上你了,这也许是咱娘俩的缘分。我快到三十岁了,尚膝下无子,我早就在物色义子了。
金印觉得这事不可马虎,戚继光的想法更重要。于是他说,他虽乐意,可不知戚大人乐不乐意。
王夫人叫他放心。戚继光总在她面前夸金印,说他文武双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戚继光也一直在物色义子呢。王夫人说,先不管他,我认了你做干儿子,他就当然是你干爹了。
一听这话,金印扑通一下给王夫人跪下,说了声“娘请受儿一拜”便连叩了三个头。
王夫人扶起他来,从怀里摸出一个绿莹莹的玉扳指,套在金印大拇指上,说,这绿玉扳指送给我儿当个见面礼吧。你别小看这扳指,这是祖上传下来的。
金印千恩万谢。
王夫人又说,姓呢,你乐意改就改,不改就还姓你的金。
金印倒很会做人,既认了义父母,哪有不从姓的呢?他想了个两全的名字,就叫戚金印吧,好歹也把他生父的姓带上了。
王夫人咧开嘴乐,一连声叫好,就叫戚金印。
金印问她,好像父亲在家,是不是过去给父亲磕个头啊?
王夫人摆手说先不用。这两天他气不顺,等他高兴的时候,咱家还得办一桌筵席呢。
三
胡宗宪与谭纶正在他的官邸弈棋,胡宗宪手执黑子,停在半空,忽然说,你说人生像不像下棋?
谭纶说像,只是棋术各异。有人每走一步都深思熟虑,有人则是常下出其不意之棋,有人是稳操胜券,有人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但最终是输赢有定,又像冥冥中上天在主宰。
胡宗宪推了棋不下了,是呀,有人的棋直来直去,从规矩上说,毫无瑕疵,可却不合世情。你说这棋是高哇还是低?
谭纶说,胡大人不像说棋,是另有所指呀。
胡宗宪反问,我指谁?
谭纶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戚”字。
胡宗宪抚掌大笑,说先生就是一个棋艺高明的人,不像那个呆子。
谭纶替戚继光打抱不平,可你得承认,他人虽呆,却是个刚正不阿的君子。
胡宗宪并不苟同,摇头道,这种君子,是文王、周公时代的人物,过时了。
谭纶适时地反戈一击,可胡公赏识他呀!
胡宗宪一声叹息,光我一个人赏识他有什么用?赵大人委派他办屯田,我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无力回天?
谭纶趁机为戚继光说话,胡大人好人得做到底,既请了神来,就得烧香,就得让他显灵啊!
这话说到胡宗宪心里去了。胡宗宪承认,让他管屯田,虽不能说是大材小用,却是弃其长用其短了。管屯田的人,闭着眼睛也能摸一个,可良将却是百年一遇。
胡宗宪对戚继光能有如此高的评价,作为挚友,谭纶心里很为他高兴。谭纶说,他撞南墙很正常,也难怪。别人给上司送礼还怕找不到门,他倒好,两手攥空拳就去了。
这个倔人,弄得胡宗宪也不好说话。人家不重用他,并没说送不送礼的事,让他管屯田,一点毛病都没有。屯田总得有人管啊。
谭纶又将了胡宗宪一军,还是那句话,谁请来的神谁烧香,只有你胡大人能扭转乾坤。
胡宗宪又长叹一声,好吧,谁让我爱多管闲事了呢!
谭纶一下子觉得透了亮,胡宗宪想办,就手到擒来。谭纶说这可不是多管闲事,这是正事。
胡宗宪嘱咐谭纶,不必告诉他什么,这人很自尊,大智若愚,也是一种活法。
谭纶向他保证,绝不会多嘴的。
胡宗宪又问谭纶,你不是在练兵吗?
谭纶说,练点乡兵以自保本土。他用束伍法,自裨将以下节节相制,进止齐一,已有千余乡兵,足可上阵了。
胡宗宪笑了,原以为谭纶不过是一介书生,却不料沉毅知兵,好,有他与戚继光,胡宗宪不愁倭寇乱浙了。
四
当戚继光坐的轿子临近紫阳街口时,举目纷乱的紫阳街,在汹汹人流中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令他心跳骤然加快的人影,他先时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可仔细看,没有错,就是她!原本以为相隔阴阳两界的沈四维居然活着,而且冥冥中的主宰,又把她送到了戚继光面前。他惊喜地用力拍打轿杠,大叫停下,快停下。
轿夫把轿子停在紫阳街口,骑马跟在后面的陈子平忙过来问,怎么了,戚大人?
戚继光也不答言,从轿里出来就钻进紫阳街熙攘的人群里追,陈子平不知怎么回事,也下马跟着追。
确实是沈四维出现了。此时沈四维正与小福东张西望在找住处,刚来到一家“君悦”客栈前,想要进去。
沈四维正在饶有兴味地看客栈的对联:相逢皆萍水,小住洗风尘。
真的是她,戚继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大喊了一声:四维!
沈四维一怔,回头寻找,戚继光跑上去,忘情地一把拉住沈四维:四维,你是四维吧,我不是在梦中吧?
沈四维一见了戚继光,一时百感交集,眼里的泪水立刻涌了出来:我可算找到你了。
戚继光激动地喊,你还活着,太好了,上苍有眼哪!
当陈子平过来时,戚继光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还紧紧地抓着沈四维的手呢,这才急忙松开。
陈子平知道这风姿可人的少女就是沈四维时,他说,为找到你,戚大人把我留在京城好多天呢!为了你,戚大人好多天茶饭不思。
沈四维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竟哭了起来。
戚继光见有好多人目光投向他们,就说,别哭,别哭,大街上让人笑话。走,咱找个地方去说话。
陈子平一指左边紫阳桥边挑着茶幌的紫阳茶楼说,大人,上茶楼坐坐吧。
沈四维见路人都在看她,忙擦干眼泪。
戚继光忙说好,好。叫陈子平去安排茶座。
向茶馆走时,戚继光才发现小福一直依偎在沈四维身旁,就问,这小孩是谁呀?
沈四维说,他叫小福,是我的救命恩人。
戚继光疑惑地看了小福一眼。
当街立着一面直径六七尺的大鼓,对面就是紫阳茶楼。
这间茶楼有两层,戚继光上了顶层,从这里望出去,正对大街,市声震耳的紫阳街尽收眼底,一直可望到尽头的灵江。
沈四维称赞茶馆名字起得好。
戚继光告诉她,这条街也叫紫阳街,是纪念道教大师张紫阳的。
落座后,跑堂的忙来上茶。沈四维对戚继光说,小福是严嵩家的家奴,派来日夜监视我的。若没有他,我早死了,也没机会来见你了。
一说到这,沈四维又珠泪涟涟了。
戚继光摸了一下小福的头,这得谢谢你了。
陈子平见小福又坐到了沈四维身旁,就把他拉到另一张桌上,来,这里敞亮,好看风景。老板,多给上点果子。
小福不太情愿,但因有炒米糖、朱红橘吃,也就不说什么了。
戚继光告诉沈四维,陈子平从北京回来,说她已被锦衣卫正法了,他虽有心理准备,还是难过了好多天。
沈四维垂着头说,谢谢你惦记着。
戚继光恨不得把心底对她的思念,倾盆大雨般倾泻给她。那些天,他在受着无法想象的煎熬,他天天做噩梦,有一回梦见沈四维提着血淋淋的刀进来,让戚继光为她报仇,他真的以为沈四维已死,严嵩怎么会放过她!没想到我们还能活着见面。
沈四维说,都怪她粗心大意,没能一镖要了严嵩的命。
沈四维奇迹般活着,戚继光仍感到奇怪,严嵩怎么会不杀她呢?
沈四维告诉他,严嵩想陷害一个受皇帝宠信的老道,让她当人证。
戚继光说,哦,是那个蓝道行吧?
沈四维说正是他。
狗咬狗!戚继光说,也多亏了狗咬狗,否则她早没命了,她是在夹缝中生存下来的。
沈四维说,可不是。
戚继光又问她,相府高墙深院,卫士、家丁又多,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沈四维说,多亏小福知道水井底下有一条通外面的暗道,这才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了出来。
戚继光又问她,你知道我在台州?还是盲人瞎马地乱闯?
沈四维说,天地之大,哪有她立足之地呀,老家敢回吗?严嵩还不布下天罗地网?不投奔他投奔谁?她说她先去了山东,知道他调到浙江,就一路追下来了。
戚继光问她,还不知道芳菲下落吧?
沈四维摇头说,她行刺那天,在相府门前最后听到她叫自己了,她撒白灰想掩护自己逃走。以后的下落就不知道了。
戚继光告诉她,戚芳菲在他这,而且按她的心愿,收养她当干女儿了。
沈四维很欣慰,这是真的?太好了,真是老天爷有眼啊!她多有福啊,能有你这么个好父亲,也是前世修来的。
说着又掉泪。
戚继光安慰她道,别伤心了,这往后就好了,苦尽甘来,他让沈四维住到他那去,新安的家离这不远,也在这条紫阳街上。
沈四维却有几分犹豫,这,不大方便吧?
戚继光说,有什么不方便的?
沈四维不肯答应,她和小福还是想住在外面。戚继光劝她,都是自家人,我不会让你住在外面的。
沈四维没再说什么。
五
赵文华正在临时官邸与人弈棋,忽见管家进来说,这有戚继光的帖子,还有一担礼。
赵文华接过帖子,只有“戚继光拜”四个字,举目望去,见庞举带四个仆役抬着一口箱子站在院中等候。
赵文华心想,前倨后恭,怎么又想起雨后送伞了?他淡然地吩咐管家,抬后面去吧。
他又接着下棋。
送走客人,赵文华从前厅步入后面的起居室,见方才抬进来的礼箱就摆在地当中,他关上门,怀着好奇心情,打开箱盖一看,里边摆满白花花的银锭。
赵文华嘴角向上翘了翘,心想,这块木头,怎么也开窍了?
当天晓上,徐渭含笑问胡宗宪,胡公替戚继光给赵大人送礼了?
胡宗宪矢口否认,这从何说起?我那么傻吗?
徐渭并不相信他的解释,一笑说,这戚继光真有福气呀。我还从没听说上司替底下人送礼行贿的呢!
胡宗宪说,你说得这么难听!
徐渭说,这正是胡公精明过人之处。戚继光毕竟是恩公奏准调任浙江的人,欲赖他抗倭成功,那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替他打点,也说得过去。只是,古往今来,只知有代人受过,不闻代人上礼者。
胡宗宪不禁抚掌大笑,什么都瞒不过他去。猜归猜,但他还是不能承认。
六
戚继光并不知道送礼的事。他心情突然好转,是因为那颗陨落的星星又在他心灵的天空升起了。
为贺乔迁、安家,王夫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宴席。因为人多,饭桌就摆在院中,戚芳菲和戚娴、吴春柳帮王夫人在收拾碗筷。
戚金印喊了声,戚大人回来了。
众人望过去,只见戚继光并不在轿子里,轿是空的。他和沈四维、小福走在一起。所有的人都用疑惑的眼光盯着突然出现的美女。
戚芳菲眼尖,一眼认出了沈四维,她又惊又喜,叫了一声“姑姑”,就飞奔过去,抱住沈四维号啕大哭。沈四维也哭。
众人全都愣了。但很快就明白了人物关系。没有几个人见过沈四维,可沈四维的影子在戚家无时无刻不在。
戚继光就对王夫人解释道,她就是我常说的沈四维,总督张经的女儿!
戚娴惊讶了,她还活着?可敬,是孝女、烈女,又是女侠,想不到又是一个美女!
王夫人与别人的反应不大相同,礼貌、平静、冷淡,他问戚继光,她是专门到台州来找你的吧?
戚继光犹豫了一下,违心地说,她怎么会知道我在台州?是偶然碰上的。
王夫人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戚继光对沈四维说,行了,别伤心了,这是大团圆的时候,都擦干眼泪,我来给引见,认识一下家人。
沈四维这才擦去泪,拉着戚芳菲的手过来,看着王夫人问,这位显然是嫂夫人了?
戚继光说,正是拙荆。
沈四维道了万福。
戚继光又指着戚娴说,这是我妹妹戚娴。
戚芳菲补充道,我师傅,武艺超群。
戚娴说,你真能替我吹。
正好王升和端了一只烧鹅上来,戚继光介绍道,这是我舅舅。
王升和笑呵呵地自我介绍说,火头军,和使烧火棍的杨排风是同门师兄妹。
众人都乐了,戚芳菲说,杨排风是宋朝人,若活着,也有四五百岁了,怎么和你是师兄妹?
众人笑得更响了。
戚继光的目光又转到了吴春柳和戚金印,他说,这是两位刚到咱家的,吴春柳和金印,都是抗倭志士。
王夫人催促说,饭菜都凉了,上桌吃饭吧。
小福撅嘴说,怎么就不说我呀?
戚继光听见了,忙过来拉着小福的手说,对不起,忘了一位大人物,他叫小福,对了,你姓什么呀?
小福说他没姓。
众人都笑。
沈四维说他是个孤儿,从小叫人贩子卖了为奴。
王夫人说,好可怜的孩子。
戚芳菲说,到了这儿,都得姓戚,我都叫戚芳菲了,你就叫戚小福吧。
沈四维说,这主意不错。
戚芳菲说,那姑姑你也改姓戚,叫戚四维算了。
谁也没想到,最热烈响应的竟是王夫人,她说,戚四维?这名字挺豁亮。她侄女姓了戚,哪有姑姑不姓戚的道理?
别人也许都不会在意王夫人的反常,只有戚继光心里明白这是为什么,王夫人是怕沈四维看上戚继光,一旦姓了戚,也就阻塞了他们结合的路,就安全了。可戚继光不能戳破这层纸,装糊涂是最聪明的。
没想到沈四维却并不买账说,我就不必改名姓了。
戚金印对四维这名字大加称道,到底是秀才,张口道出是取自《春秋》里“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之意。
沈四维点点头。
戚继光怕王夫人再坚持要沈四维改姓,也说,小福本来没姓,改姓戚还说得过去,难道把金印、吴春柳、陈子平也都改姓戚不成?人家祖上也不能答应啊。
众人都笑了,只有王夫人没笑。
戚娴说,别光说话了,都入座吧。
王升和也一边盛饭一边说,边吃边说。
戚继光把戚小福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先给他撕了一只鹅腿,对大家说,别看戚小福人小,可是个仗义之人,男子汉大丈夫,沈四维九死一生,若没有他营救,沈四维也活不到今天了。
戚芳菲站起身,拿了一杯茶向上举了举,以茶代酒,这我得代我姑姑敬你一杯,看你长个小芋头样,还有两下呢!
戚娴拍戚芳菲一下,你怎么说话呢!
众人都笑。
戚继光把另一只鹅腿夹给了坐在他对面的沈四维,让她吃,她是远道来的客人嘛。
沈四维不好意思了,她已注意到,王夫人一直瞟着她和戚继光呢,她又把鹅腿夹到了王夫人碗中。
戚芳菲打诨道,怎么夹来夹去就没人往我碗里夹呀?
王夫人便把鹅腿夹到了戚芳菲碗中,馋丫头,给你。
众人都笑。
沈四维低头吃着饭,不时地从碗的上沿看王夫人一眼,再看戚继光一眼。有好几次,她的目光与王夫人的相遇了,又赶紧挪开,王夫人也时而看戚继光一眼,时而看沈四维一眼,这是极其微妙的交流,未尝不是在审慎地探索对方心底秘密。
戚继光突然注意到戚金印伸过来夹菜的手,大拇指上的绿玉扳指光闪闪的,特别显眼。
他一愣,又仔细看了看,不禁看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
戚继光再次细看戚金印手上的扳指,他早认出这是家传的宝物了,不知就里,不好揭破,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扳指看上去很名贵呀,是家传吗?
戚金印没敢贸然回答,扭头看王夫人。
事到如今,王夫人只好摊牌,她说今儿个咱家人全,有件大喜事,正想告诉大家。我看金印这孩子挺好的,也对我脾气,我认他当干儿子了。
戚金印先扫了戚继光一眼,见他脸色铁青。
戚娴说,大喜事呀,什么时候认的,我怎么不知道?
王夫人说,名也改了,金印前头加个戚,叫戚金印,不偏不向,两家的姓都有了。
沈四维说,恭喜呀,戚家认了干女儿,又认了干儿子,人丁兴旺啊。
王夫人对戚金印说,还不快给你爹磕头?
戚继光强忍着心里的不快,木然地坐着。戚金印似乎看出了其中的微妙关系,显得很尴尬,见王夫人在给他使眼色,便硬着头皮走过去,跪在戚继光面前喊了声“爹”。
戚继光终于忍耐不住了,一句话没说,站起来抽身就走。
这一下气氛更紧张了,戚金印跪在那里不知所措,王夫人又窘又气,直喘粗气。
戚娴只能打圆场,快起来吧。这几天我哥他心情不太好。
为了争回面子,王夫人道,心情不好,拿孩子出什么气?戚金印,别跟他一般见识。
偏偏戚芳菲多嘴,嘻嘻哈哈地说,这叫什么事?认了干娘,干爹不认账。
沈四维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她大腿一下,她还要喊,你掐我干吗?
一直冷眼旁观的吴春柳这时走过来,把戚金印拉起来,从他大拇指上褪下扳指,往餐桌上一放,拉着戚金印往外就走。
戚金印进退两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戚娴还想挽回,春柳,这是干什么,与你们没关啊!
戚金印还有点过意不去,还想留下,吴春柳却十分坚决,说了句“你这么没出息”,几乎是把戚金印拖走的。
王升和一溜碎步跟出去,还想把他二人拖回来,吴春柳和戚金印早出了大门,消失在人头攒动的紫阳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