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
天刚放亮,还没出太阳,王宁嫔带一些宫女在西苑花圃里采集花瓣上的晨露,一滴滴小心抖下,收集到玉碗中。
明朝的皇帝大多短寿,在嘉靖皇帝之前,仅太祖、成祖和宪宗活过四十岁,其余都不足三十岁就撇下江山、抛下富贵荣华撒手归西了。这让嘉靖皇帝很害怕,一方面纵欲无度,一方面又怕死、寻求长生不老药,是历代君王的共性。嘉靖皇帝崇信道教,并非他有多虔诚、有多深的道学修养,无非是道士们抓住他希求长生术的愿望,诱惑他、左右他,借以飞黄腾达。
除了采处女元红调制“先天丹铅”,采晨露饮用也是长寿的一种秘方,蓝道行说,这是“无根之水”,为天赐甘露,有长生之功效。
刚进宫的宫女杨金英就很不以为然,这不是露水吗?怎么就成了甘露?
王宁嫔并不愿出力,可这是对她的惩罚,她与曹端妃争风吃醋,失宠后被贬,天天五更即起,带宫女采集露水,累得龇牙咧嘴,她一边让宫女为她捶背,一边说,你刚进宫不知道,都是妖道妖言惑众。说吃日出前的甘露,可长生不老。
杨金英不明白,娘娘是贵人,怎么干这个?
王宁嫔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说是那个曹端妃争宠害她……
一个太监过来,王宁嫔不敢再说,忙去采集露水。
永寿宫里,嘉靖皇帝喝下一盅用蜂乳调和的晨露,送下两丸先天丹铅,顿觉神清气爽。
尽管嘉靖皇帝知道首辅已率阁臣在外等待奏事,他却仍须做完功课。他一身道士羽氅,头戴香叶冠,与同样装束的蓝道行准备炼丹,司礼监大太监冯保引了十个少女进来,垂手立于一旁,奏道,人带来了,都是严嵩刚从江南选进来的,都是处女,都验过的,请万岁帝君过目。为首的娇滴滴的女孩正是杨金英。
嘉靖皇帝就从炼丹妒前走过来,逐个看过那几个尚年幼的女孩,有的掐掐下巴,有的摸摸脸蛋,他问长得最水灵秀气的杨金英:“你叫什么?”
那女孩怯生生道:“启奏万岁爷,婢女叫杨金英。”
嘉靖皇帝说:“好,这些女孩子归你管。”
杨金英忙趴下磕头:“谢谢万岁爷。每天采甘露吗?”
嘉靖皇帝没回答,转对蓝道行说:“很好,蓝道长,交给你了。”
杨金英一想起王宁嫔对蓝道行那深恶痛绝的表情,有点怕,她不明白,宫女怎么归道士管?可她不敢有微词。
蓝道行让冯保先送她们去香汤沐浴,洗好了不要穿衣服。
这一听,女孩子们都惊慌了,冯保把她们带走了,一路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
嘉靖皇帝再次与蓝道行探讨用处女元红炼先天丹铅,是否灵验的话题。
蓝道行极尽吹嘘之能事,说是极灵的,这是他在嵩山修道时得的天书玄机,轻易不可示人。
嘉靖皇帝补了一年了,却没见起色,而蓝道行却说嘉靖皇帝自从服用了少女先天丹铅后,面色红润,已有进益,还须连续补几年才得长生。
原来,他教皇上每年用一百个处女,用她们的阴精滋补皇上,比得过日月精华,蓝道行说,没见那些小女子,抽了阴精后,个个面黄肌瘦,半死不活的样子吗?她们的精华都归附万寿帝君了,不出五年,万寿帝君就可长生不老了。
嘉靖皇帝并不是白痴,他有时也疑惑,秦始皇、汉武帝都曾派人寻仙药、炼丹祈长生不老,迄未果呀。
蓝道行有他的说词,那是他们所用非人,没有道行的方士,没得道家真传,只知皮毛而已。除了采阴精,加上服日出前甘露,必长生不老。
蓝道行走后,曹端妃进来,她是取代王宁嫔受到嘉靖皇帝宠幸的爱妃。她送来几块香饼,置于九孔金香炉中,点火燃着,室内顿时香气缭绕。
嘉靖皇帝抽抽鼻子,好香,是什么香饼?
曹端妃告诉他,这是紫檀和沉香木屑加糠末制成,久闻可静心。
嘉靖皇帝很高兴,说还是你对朕尽心。
曹端妃却滴下泪来,说希望皇上今后少召奴婢几回吧。
嘉靖皇帝问,为什么?
曹端妃用的是苦肉计,她说,省得别人嫉恨哪!
这当然指王宁嫔了。嘉靖皇帝果然说:“又是王宁嫔?别理她!朕宠幸过她,她便得陇望蜀,想独占雨露!”
曹端妃趁机进谗言,说皇上罚她早起采集甘露,她心怀不满,与几个宫女狼狈为奸,早晚是害。
嘉靖皇帝不以为然,叫曹端妃不理她就是了。
卯时,严嵩和几个阁臣被宣进西苑,皇上在永寿宫廊下一间房子等他们呢。今天嘉靖皇帝又是一句“不谈朝章大政,专写青词”。
青词本是道教设法时祭告天神的奏章表文,全是骈俪体,是用朱笔写于青藤纸上,故称青词。青词可非同小可,几乎成了嘉靖年间士大夫进身阶梯,远胜于科场。不擅青词,肯定爬不上高位。有人才气平平,就因为青词写得精工,立即超擢,甚至入阁。内阁大学士顾鼎臣、袁炜、李春芳都是因撰写青词优秀而入阁的,本朝的高拱、徐阶也无一例外,难怪人称“青词内阁”。这一来,空洞无物的青词成了至高无上的文体。
屋子里设有条案,备有文房四宝,严嵩、徐阶、高拱都在认真地写“青词”。
徐阶对严嵩道:“严阁老又得佳句了吧?我搜索枯肠,也写不出几句像样的词句。”
严嵩说他也一样,人老了,才思不敏,他说徐阶正年富力强,当比他从容啊。
这时,一个太监过来,说皇上请各位大人呢。
严嵩忙把放在一旁的香叶冠扣到头上,徐阶也戴上,高拱却不戴。
严嵩劝他还是把香叶冠戴上吧,这是皇上赏的,你不戴,他不高兴。
高拱皱着眉头戴上,嘴里在嘟囔,这成何体统?堂堂阁臣,都成了道士了。
严嵩好意提醒他,西苑是皇宫,更是道家修炼地,道为尊,别忘了,皇上是道长,是五雷大真人,万寿帝君。
高拱望着徐阶苦笑一声。
一见严嵩、徐阶、高拱进来,嘉靖皇帝对他们表示不满,浙江白鹿已呈献多日了,召他们写了那么多“青词”,嘉靖皇帝都觉平平,问他们这一阵子憋出好的了吗?
严嵩奏称填好了,但不一定合圣意。
嘉靖皇帝坐在龙椅上,蓝道行站在一旁,高拱先呈上:“臣写得不好,恐有污圣目。”
嘉靖皇帝看了一会儿说,对仗工稳,有新意。他把那份“青词”丢给了蓝道行过目。
嘉靖皇帝没接严嵩的“青词”,对他说:“你念吧。”
严嵩刚展开纸,猛听一阵女孩尖叫声传来,严嵩吓得直眨眼。
嘉靖皇帝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他们在取药。
严嵩与高拱对视一眼,严嵩念道:上联是:浙水白鹿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平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试有感。
半闭着眼睛品味了片刻,嘉靖皇帝说:“好,这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好,吉利!”
严嵩接着念:下联是: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高拱、徐阶相互看了一眼,不得不佩服,他下了大工夫,自知很难敌过他了。
嘉靖皇帝露出了笑容,他问蓝道行,哪个好?
蓝道行无疑是最权威的裁判,他说当然是首辅严大人的好,听上去就喜庆、顺耳。这若没有大德、大才,填不出这样接天地灵气的“青词”来!
他一边说,一边有意瞟严嵩几眼送人情。严嵩心里也喜滋滋的,为填这一联青词,他和严世藩召来十几个幕僚,足足折腾了三天,才总算博得皇上龙颜一笑。
嘉靖皇帝又要过来看了看,立意新,对仗工稳,又充满吉庆。于是点头赞许,确为上品,当即就赏他拿双俸。
如果双俸算文字之酬,这也真够得上是天价了。
严嵩跪下叩头:“谢圣上。”
二
沈四维百无聊赖地在软禁中打发时日,她向严嵩讨了几本书看,严嵩叫人送来一大抱。
沈四维正专心看书,小福过来给她倒了碗茶。
沈四维忙欠身道谢。
小福挺不自在,谢字,对他本无缘,他从懂事起,天经地义地当牛做马。见沈四维总是谢不离口,他这当下人的听着都不习惯,但心里却热乎乎的。
沈四维看着小福那双粗糙的手和露趾头的鞋,问他平时是干什么活的。
扫院子、倒尿盆、喂狗,干粗活呗。小福太羡慕沈四维了,被人抓了还这么受恭敬,有人伺候。她多好,识文断字,又是小姐,。
沈四维苦笑了一下,而今的命运,我这小姐还不如你这粗使奴才呢。
小福说:“那哪能呢?”
沈四维说:“你看,连你都有行动自由,我迈一步都有人跟着,你说,我是不是不如你呀?”
小福并不知沈四维对严嵩行刺的事。他也不知沈四维犯了哪条王法、家法,更不知她是何许人。他只知这个长得好看又温和的小姐讨人喜欢。小福向外看看,悄声问她,到底咋回事?这么高贵的人,怎么还叫他这下人看着呢?
沈四维说:“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你看我像坏人吗?”
小福拼命摇头。
沈四维从身上摸出一块碎银子塞给他,让他买双鞋穿。
小福往外推:“我哪能要你钱呢,不行,不行,老爷和管家若知道了,还不打死我呀!”
沈四维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小福这才把银子掖了起来。
到了吃饭时,有人送来饭菜。沈四维有鱼有肉,小福的只是一碗饭、一碗空汤。小福坐在门槛上吃。
沈四维把肉夹到小福碗里,小福吓得拼命往外推,沈四维见有人来,就替他把肉埋在饭底下。
小福吃着肉时,眼里含着泪。
沈四维问他多久没吃过肉了。
小福说得好可怜,上哪吃肉去呀?过大年才能吃一顿肉皮汤。
沈四维同情地叹口气,“你就想在相府当一辈子下人?”
小福叹气,他能上哪去?迈出大门一步都不行啊。
沈四维问他,我若带你出去享福呢?
小福吓了一跳,他不是不想,抓回来可就没命了。有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奴才,跑了又被抓回来,吊在房梁上,皮鞭蘸凉水抽,活活打死了,死了连口薄皮棺材都不给,叫人扯着腿扔到乱葬岗子喂野狗去了。
沈四维说,那是没人帮他。她可以带小福远走高飞。一个男子汉,得干出一番顶天立地的大业来,才不枉来到这世上一回,他这么聪明,不能一辈子卖身为奴啊!
小福显然动心了,低头琢磨着。
三
戚继光带着戚芳菲回到了山东卫所,把饷银入库后,戚继光带她回府。
这是一处普通的民居,只有两进院子,除了正房,配有东西厢房。远没有戚家登州祖宅气派。戚继光记住了父亲的一句话:官不修衙门、客不修店,多办事,少讲排场。
当戚继光带着戚芳菲骑马来到院门前时,戚芳菲被大门两旁一副对联吸引了,上联是:认天地为家,休嫌室小,下联是:转乾坤作志,堪称宏怀。
戚继光见她看对联,就问她是否明白其中含义。
戚芳菲说她明白,爹这是鸿鹄大志呀。
因为早有打前站的向王夫人通风报信了,戚继光的出现并不意外。
进了院子,只见西厢房厨下热气蒸腾,舅舅王升和正扎着围裙帮厨。听见马嘶声,端庄而富态的王夫人从厨房跑出来,与弟弟戚继美、妹妹戚娴都到大门外来迎接。
最先跑过去给戚继光坠镫的是弟弟戚继美,他笑道:“哥哥怎么去了这么多天啊?”
戚继光下了马,说:“办公事,哪有那么顺?我都闻到香酥鸡的香味了!”
戚娴说:“哥哥鼻子真好使,知道你最爱吃香酥鸡,舅舅亲自上灶。”
戚继光对扎着围裙的王升和道:“舅舅一向可好?比我走时胖了。”
王升和说他是一天“三个饱、一个倒”,长膘。
戚娴开玩笑,舅舅在卫所管膳食,油水大,能不长膘吗?
王夫人嗔怪地说:“这丫头,没大没小,怎么说舅舅呢!”
王升和却笑呵呵地自嘲:“没事,没听人说吗:饿死的厨子三百斤哪!”
这一说,众人都不免哈哈大笑。
这时戚芳菲一直怯怯地牵马躲在后头,戚娴发现了,就说:“哥,你啥时候找了个女马童?好水灵啊!”
王夫人也一直在打量戚芳菲呢,戚继光便说:“看,我把大事忘了,咱戚家添了人口了,来,认识一下,她叫芳菲,是我在京师认的干女儿,过来,这是干娘,这是姑姑戚娴,这是叔叔戚继美。”
戚芳菲便一一行礼、叫了一圈,娘、舅舅、叔、姑姑。
王升和找出了破绽:“管我叫什么?舅舅?那可差辈了!我是你爹的舅舅,该叫我舅爷。”
戚芳菲又不好意思地更正,改口叫了声“舅爷”。
戚娴把戚芳菲搂过来,亲热地说:“太好了,你会不会武功?不会我教你!”
戚继美揶揄妹妹说,到处想给人当师傅!
众人笑。戚继光道,正好,芳菲想学武功都想疯了,这回可找到掌门师傅了。
众人又笑个不住。
王夫人虽觉突然,还是笑吟吟地说:“这姑娘长得真俊啊!我可真有福气呀!”
随后又埋怨戚继光,这么大事也不先通个气,也好有个准备。她以为戚继光捡了个孤儿。
戚继光正色说,她可不是随便捡来的,她祖父是浙江巡抚,大名鼎鼎的李天宠。
戚继美是有官职的,看过邸报,不禁哎呀一声,那不是前不久被斩的吗?
戚继光默然点头。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大家都无话。
为了冲淡不快,王夫人想了想,把腕上的一对镯子撸下来,拉过戚芳菲的双手,一边给她戴一边埋怨戚继光,也不事先报个信来,连见面礼都没准备。她叫戚芳菲别嫌弃,这对镯子还是出嫁时,她娘给的,听娘说,这是她出嫁时她娘给她的……
戚芳菲忙道谢。
戚娴说:“哎呀,这可是老古董了!再往上推几辈,说不定是你娘的娘的多少辈娘传下来的呢,就叫老娘镯算了!”
戚继光说,戚娴你总这么嘻嘻哈哈的,小心找不着婆家!
戚娴忽然回头向门外望,问陈子平怎么没回来。
戚继美说,你那么关心他干什么?
戚娴的脸腾地红了,还不兴随便问问?再说,每次打前站、跑前跑后的活都是陈子平的事呀,问问有啥不对?
戚继光说:“哦,我留他在京城办点事,过几天就能回来。戚娴是托他捎什么东西了吧?”后一句未尝不是替妹妹打圆场。
戚娴很感激哥哥救驾,她马上说,是呀,求他给代买个扳指。
王升和提醒大家快进屋,在外头站着干吗!
吃过饭,戚继光回到房中,王夫人给戚继光倒了茶,问他:“你从前不是不想领养孩子吗?这回怎么心血来潮了?”
戚继光说事出偶然,事先也没想。
王夫人觉得,若过继,也该过继个男孩,将来才好支撑门户。
戚继光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这是同情心使然。李天宠被斩,芳菲一个孤苦伶仃的小丫头,进京收尸,很了不起!我不认识也就罢了,碰上了不管,于心不忍哪。”
王夫人又一次说到没有男丁接续香火的话题。这在他们夫妻间是敏感而不敢轻易触及的,王夫人知道,很多同族长辈都劝戚继光纳妾生子,这事却拖了下来,王夫人当然不愿丈夫娶小,可也不敢明目张胆反对。戚继光倒是说她还年轻,也许还会开怀。
当王夫人又叹息没有男丁时,说了一句:“收养人家的,不如纳妾生一个。”
戚继光看了她一眼,心想,你心里未必愿意吧?
这不还是想娶如夫人吗?王夫人说:“你真想娶小老婆,三房、四房我也管不着啊。”
她眼圈一红竟掉下泪来。
戚继光只得安慰她:“算了,不说这些了,你还不到三十岁,兴许还能生呢。”
王夫人拭去泪痕小声说:“前几天我又上庙里去拜送子观音了,还跟方丈讨了偏方,听说很灵验的。”
戚继光应付地说,好啊,病急乱投医,试试吧。
王夫人给他烧了洗澡水,路上走乏了,让他泡一泡解乏。
戚继光打了个哈欠,向洗浴间走去。
四
沈四维注意到,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人招手把小福叫出去,在院子里嘀咕了半天,小福才回来。
沈四维当时并不问什么,没事闲聊时,她会拐弯抹角地探听,问小福,叫他去干什么?是不是问她都说了什么?有没有反常举动?
小福很惊讶,她怎么这么会猜?
沈四维笑了,问他怎么答的?
小福说,人家小姐不稀罕跟他多说话,瞧不起人,三句话不来就训人。
沈四维乐了,夸他太聪明了,回答得好。又问他这么答了,人家怎么说?
小福说,他挺放心的,不再问别的了,叫他寸步不离跟着沈四维就行了。小福终于忍不住了,问小姐到底犯了啥事?
沈四维反问:“你说呢?”
小福猜不出。他们又敬重她,又把她当贼防着,叫人猜不透。
沈四维说以后再告诉他,知道姐姐是个好人就行了。
小福受宠若惊了,姐姐?多甜蜜的称呼呀,她要给自己当姐姐?
沈四维说,怎么?你觉得我不配吗?
小福不觉滴下泪来:“是我不配呀。我一个奴才,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个亲人疼过我呢。”
说罢跪了下去,叫了几声“姐姐”。
沈四维忙拉起他来:“别让人看见,心里有就行了,等我们逃出樊篱,见了天日,那时就不怕了。”
这天晚饭后,小福照例伺候沈四维洗脚。小福提了热水来,兑好了水,试试凉热,还剩半桶,他顺手把葫芦瓢往水桶里一丢,就站在门口。
暗中监视的人影消失了。
小福突然悄声问她,想逃出去吗?
沈四维心里豁然开朗,终于感化了这孩子。她反问小福,有办法吗?
小福告诉她,最后一进院子有口井,下到井里,就能出去。
沈四维眼一亮,问他,是枯井吗?
小福说不是枯井,有水,水还挺深呢。
沈四维不明白,有水怎么能通外面?
小福说,快到水面地方,井壁有一个横洞,从那可以爬出去。
沈四维问,是干什么用的暗道?
小福也不清楚,他估摸是府里备用的逃生暗道,万一碰上急事,可以用来逃难。
沈四维问府里知道的人多吗?
小福摇头,大概没几个人知道,从没听人提起过。去年他打水,不小心把柳罐斗掉井里了,从井沿上钩不上来,又怕挨打,就豁出去了,他拽着井绳下到井半腰,用扁担钩钩柳罐斗,无意中才发现了这个暗道机关,那里平时有一个小活门挡着,不到井里根本看不见。
沈四维追问,暗道通到相府围墙外吗?
小福也说不准,但估计比那要远,里边黑咕隆咚的,他没敢往远了爬,不知到底通到哪,有多长。
沈四维又问他,告诉过别人没有?
小福说,那不是找死吗?
沈四维沉思着。
小福又试试洗脚水,凉了吧?要再给她添点热的。
他用葫芦瓢从桶里舀了一瓢热水,加到洗脚盒里。
葫芦瓢引起了沈四维的兴趣,她想把这葫芦瓢留下,问小福行不行?
这算什么?有啥不行!小福说厨房水缸里有的是葫芦瓢。
沈四维便把葫芦瓢藏在了身后,这一瞬间,她已想好了出逃方案。她对小福说:“我带你从相府里逃出去,你敢不敢?”
小福说:“怎么不敢,我早就想救你了。”
这时又送来了饭菜,沈四维对厨房里的人说:“再添几个馒头来吧。”
厨房的人答应了。
那人一走,沈四维叮嘱他吃得饱饱的,再去弄几根蜡烛,后半夜走人。
小福答应一声。
沈四维又问还有多余的葫芦瓢吗?小福不明白,她要那么多葫芦瓢干啥?
沈四维叫他别管。再去弄一个来,谁要问,就说舀水用。
五
在永寿宫一间空屋子里,几个新选进宫的女孩子都吓呆了,杨金英和几个脱光了的女孩子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里,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恐惧。
两个道士拖着一个昏死过去的女孩从里屋出来,一路鲜血淋漓。
墙角的女孩子又吓得尖声大叫。
道士把那昏厥的女孩往地上一扔,往她脸上喷了一口水,她才呻吟出声。两个道士又去墙角拖杨金英。杨金英尖叫、挣扎、厮打,都无济于事,她还是被拖走了。
杨金英等宫女一瘸一拐地回到宫女房时,一大群面黄肌瘦的宫女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们。
杨金英问一个宫女,进宫多久了?
那个宫女叫苏川药,巴蜀人,她进宫三个月了。
杨金英问她,就遭这一回罪吗?
苏川药说:“一回?每十天抽一次。”
杨金英恐惧地叫了起来,天哪,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
永寿宫里几个大臣听到的女孩尖叫,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蓝道行正从女孩身上采集元红。
嘉靖皇帝总算从青词情结里暂时脱身了,开始过问江山大事。
见严嵩和徐阶、高拱你看我、我看你,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问:有什么大事吗?不会是倭寇又起吧?他一怕洪灾、二怕乱民,三怕倭寇侵扰沿海。
严嵩鼓起勇气将一份奏疏双手呈上。这是赵文华上的奏疏,近日浙江、福建倭寇又猖獗起来,大肆烧杀,竟占领了州县,他们掠走百姓到海岛上为奴。
嘉靖皇帝愕然半晌,回头看蓝道行:“你不说因为海神保佑倭奴,才有此患,我们祭了海神就好了吗?”
蓝道行总是振振有词,他说,这祭神不能现得利,要经年累月供奉才灵,急不得,哪能初一烧香,初二就显灵呢。
徐阶很不满蓝道行的“惑君”,又惹不起,只能说,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也不能任倭寇横行无忌而听之任之呀。
高拱也趁机说,对倭寇必须痛剿,否则无法安民。
嘉靖皇帝不明白,已发过上谕,调广东狼土兵入浙了,怎么还不济事?
严嵩首先为赵文华开脱,朝廷下旨征调广东狼土兵、湖广漕卒、河南毛兵,在赵文华指挥下,已打了几个胜仗。可这次倭寇来势格外凶猛,如蚁拥蜂攒,光靠狼土兵恐难退敌,他请求选派堪当平倭重任的将领前往浙江。
倭患已是嘉靖皇帝一块心病,他怕想,又不能回避。是不能让倭寇任意恣肆,嘉靖皇帝听严嵩的口气,要选将入浙,就问他们早心里有人了吧?
高拱奏道,浙江巡抚胡宗宪保荐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调任浙江平倭。
嘉靖皇帝对戚继光的名字很陌生,就问,这个人行吗?
严嵩刚去兵部查验卷宗,戚继光六世祖戚祥是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功臣,从征三十年,战殁于云南。因功封其子戚斌为明威将军,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十七岁袭职,十九岁起管理屯田事,曾在蓟州戍边,本朝二十八年中山东乡试武举,次年到京会试中武进士。
嘉靖皇帝颔首,觉得这人根基不错。
徐阶也说戚继光很有才干。不知皇上记得否?本朝二十八年十月庚戌之变,鞑靼军自古北口直抵北京城下,戚继光充当守卫京师九门的总旗牌官,他还上了奏疏,条上便宜,部当其议,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能有这胆识,当年轰动朝野呀。
嘉靖皇帝回忆说:“朕恍惚记得,还有人保荐过他。”
高拱说,当时有山东都指挥史刘瑶、兵科给事中王德都上疏荐他,称戚继光“青年而资性敏慧,壮志而骑射优长”,但皇上没有采纳。
嘉靖皇帝问,现在戚继光身居何职?
严嵩答,戚继光现为山东都指挥佥事,管辖三营三十五卫所。据考绩,此人廉洁奉公,有政声。他上任后,就整饬营伍,整肃卫所,很见成效。
嘉靖皇帝说:“你们都说这人行,又是胡宗宪要的人,就下旨好了。给个什么官好啊?”
严嵩说,先任浙江都司佥书吧,如有功,再实授参将。
嘉靖皇帝无可无不可地说:“就这样吧,叫兵部纳符请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