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
沈四维此时坐在离严嵩相府不远的一家油茶面馆里。这家专卖油茶的小铺,就坐落在严嵩府邸南面一条斜街上,窗外吊着一个罗圈幌,红布条上有“百年老店,童叟无欺”字样。
沈四维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从敞开的窗户,恰好可以一览严府大门前全貌,一条直街从他家正门广场延伸开去,非常开阔。
油茶面馆里没几个客人,沈四维已吃完一碗油茶面,客人都走光了。老板娘问她来碗茶吗?
为消磨时间,沈四维要她再冲一碗油茶,说挺香的。老板娘提着一把长嘴铜茶壶,又给她冲油茶面,这一次她不需解决肚子饥饿的问题,她吃得极慢,多半天才舀起半汤匙。
老板娘不忘吹牛,说她这油茶,羊油多,芝麻多,外加核桃仁,又甜又香,百年老店了。
沈四维搅拌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盯着严府门口,那里不时地有轿子进出,门口既有固定岗哨,也有游动哨。
这时附近过来一个吹糖人的,挑担人一边吹糖人,间或怪里怪气地吆喝:吹糖人咧……
老板娘的小孙子闻声跑出来,小家伙光头,脑后蓄一个耗子尾巴小辫。他对老板娘撒娇,非让奶奶给钱,他要吹糖人。
看起来老板娘手紧,不肯惯孙子:“见啥要啥,钱是大风刮来的呀?一日三餐饿不着,是前世修来的,知足吧。”
孩子一听不给钱,张嘴就哭,老板娘来火了,拍了他一巴掌:“嚎什么丧!”
孩子干脆躺在地上打滚哭。
老板娘一时手足无措,这正是沈四维讨好老板娘的机会,她把孩子从地上提起来,帮他拍拍身上的土,给了他几个铜板:“去吧,去吹个好看的糖人。”
老板娘刚说了句“这可使不得”,想从孩子手里抠出钱来,那孩子早跑出门,一溜烟跑到吹糖人的挑子跟前去了。
老板娘很不好意思,连说几个“这怎么说”,说一会儿结账时,从油茶面钱里扣。
沈四维笑了,就几个铜板的事,老板娘太见外了。
老板娘过意不去,凑过来,拿了些瓜子请她嗑。
沈四维趁机告诉老板娘,她要等个朋友,傍晚才能过来,在店里多坐会儿行吗?
老板娘一口应承,这有什么,你坐到啥时辰都行,我给你冲壶茶,不要钱,喝着慢慢等。
冲了茶,老板娘干脆坐下来同沈四维攀谈起来,她很有阅历,一搭眼就看出沈四维不像本地人。沈四维没必要瞒她,说老家在福建。
老板娘说她的话不难懂。沈四维说自幼随父四海云游,说的不是家乡话。
老板娘夸赞她长得俊俏,若打扮打扮更好看了,这一身黑可不抬举人。
沈四维一笑,没话找话地问,她在这地方开油茶店,一定借光赚大钱。
老板娘不明白她指的是借啥光?沈四维说,这还用问?挨着相府做生意,自然没人敢来捣乱。
老板娘承认,没人敢来捣乱倒也是真,可没几个人光顾能赚什么钱?
沈四维不明白,这好地段,为什么没人光顾?
老板娘有她的苦衷,原来宰相门前动不动就净街,恨不得提前半个时辰把人都轰走,来不及轰赶的,也得脸朝外贴墙脚站着,谁上这来找罪遭?所以生意难免冷清。
沈四维问她,都啥时辰净街呀?
老板娘说,天不亮严相上朝时,酉时散朝时,还有他儿子来时,达官贵人来访时,哪天都得净街七八回,你说这店还能兴隆吗?
小孙子乐颠颠地跑回家来,手里举着好几个吹好的糖人。沈四维说:“让我看看,都吹的什么?”
小孙子说:“孙悟空偷仙桃,还有猪八戒背媳妇!”
老板娘看了看,还真像,忙让孙子谢谢这位姑姑。
小孙子鞠了一躬跑了。
沈四维接着方才的话题发议论,这当宰相也不易呀,天都黑了才回家。
老板娘说,可不是?两头不见太阳,天天如此。
沈四维心里有了底,严嵩倒恪尽职守,只要他没散朝,就一定能堵上。但沈四维不知道警卫是否森严,所以又试探地问,相国出门一定很威风吧?
老板娘像炫耀自己的事一样吹嘘,那才叫威风八面!人家那也叫活一回,顶马开道,四面大锣敲得震天响,回避呀、肃静啊,什么武英殿大学士、入值文渊阁呀,什么礼部尚书呀,太子太傅啊,衔多了,牌子举了一大溜,加上随从,一排就是半条街,首尾不相见。
沈四维故意用羡慕的口吻说自己还没见过这阵势呢。
老板娘便说想看,这不难,鼓动她在这多坐上一会儿,就能等到他散朝,坐在屋里就能看个仔细,开开眼界。
沈四维说,那不太打扰了吗?
老板娘说,这有什么!
沈四维拿出半贯钱放在桌上,说她在这坐着,耽误老板娘生意了,半贯钱当做补偿吧。
老板娘推托着:“哪好这样呢……”
推了几下,见沈四维坚决不肯收回,老板娘也就顺水推舟地乐得收下了。平白无故捡了钱,一高兴,决定管她晚饭,反正她也等朋友。
沈四维巴不得的,口里说“那真是太打扰了”,心里却十分高兴。
老板娘向后屋关照:“小二他娘,晚上多炒俩菜,来个荤菜。”
里面有女人应了一声。
沈四维继续同老板娘闲聊,问首辅出行,带不少护兵吧?
老板娘说,那还用说?前面有骑马的,是羽林军,皇上给拨的,后边有带刀卫队,是五军都督府派的,轿两旁还有亲兵,是自家家丁。
沈四维装没见识,干吗用这么多兵啊?谁还敢来对他行刺吗?
老板娘说,行刺倒没听说过,拦轿喊冤的常有,冷不丁从斜刺里冲出个人来,那也会惊吓着宰相啊!
拦轿喊冤?沈四维似乎受了什么启发,这倒是接近严嵩大轿的最好理由,她沉思着。
二
入值文渊阁的大臣陆续都走了,只有高拱一人在,他对严嵩说:“严阁老你走吧,今夜我承值,你放心睡个好觉吧。”
严嵩说:“费心了,西苑那边有事,就叫我。”
高拱又问起今天浙江来的上疏,问他看了没有。
严嵩岂能不看?浙江倭寇又起,一日重于一日,叫阁臣们吃不好睡不着。严嵩不知该怎样奏报。但高拱提醒他,这事得及早上奏给圣上,不宜再拖。
严嵩还想再缓几日。表面的理由,是这几天皇上想的只是怎样从处女身上取阴精炼丹铅,一句话也听不进,更深层次的想法是,他想等浙江方面打一两个胜仗,哪怕喜忧参半也好一点。
但赵文华请求调两广狼土兵、湖广漕卒,这事不能拖呀,高拱问严嵩,调还是不调?
这事内阁就可做主,严嵩叫他先拟旨,先解燃眉之急再说。
高拱答应一声。
走出门,执事、兵丁都各就各位。严世蕃迎上来。父子二人就在大轿旁说话。
严世蕃小声地告诉他,蓝妖道那边没事,放心吧。他一连找了七八个书画鉴赏家看过,都说《清明上河图》是真迹。
严嵩心里总算踏实了,怪不得这几天蓝道行总在圣上面前为他说拜年话呢。
严世蕃说妖道终究是势利小人,得防着点。
严嵩并不惧他。他背着皇上把国宝攫取到手,他心里就不落底,也怕严嵩翻脸。
严世蕃用手做了个砍的动作:“有机会,还是得……”
严嵩所以不怕他,是他觉得,只要蓝道行有把柄在他手上,这妖道就不敢过分。弄掉他,上来另一个妖道,妖气会更重!
严世蕃怕夜长梦多,不如及早。皇上都听他的,还有咱们立足之地吗?
严嵩还是要儿子稳住,急不得,看看风向。别看皇上不上朝,他什么都明白,他其实谁也信不着。
三
李芳菲在严嵩府邸附近转了很久,也没发现沈四维的影子。
已是日落黄昏后,这一带街道行人稀少。李芳菲显得目标很大。她探头探脑地走着,衣服上沾了些白石灰,引起了别人注意。一个游动哨过来轰她了:“小丫头,你在这瞎转悠啥?”
李芳菲不买他账:“我走道碍你啥事了?”
哨兵说:“你还嘴硬?这是啥地方,你不知道吗?一会儿相爷就散朝了,净街时你走慢了都得挨鞭子抽。”
李芳菲干脆蹲下,说她姐让她在这等她。
哨兵一指小胡同,赶她上背静胡同里去等。
李芳菲只好退到胡同里,她的手按按怀里,显然那里藏有什么东西,鼓胀着,那是她藏的一包石灰。
过了好一会儿,忽闻三声净鞭响,接着有拖长声的“净街喽”喊声,一队骑兵旋风般冲过来,用马鞭轰着街上的小贩、行人,来不及走的,都强迫背过身去面墙而立。
油茶面馆里也听到外面开道的锣声,沈四维站起来观看,只见顶马开道,骑兵先导,随后是严嵩的仪仗,无数高脚牌上罗列着严嵩的官衔、名号:“弘治十八年二甲进士”、“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少傅兼太子太师”,“回避”、“肃静”……亲兵拥着八抬大轿浩浩荡荡地过来了。
老板娘拉了一把沈四维,不让她站在门口,说人家不让,关上门,只能从门缝看。
沈四维只得退后半步,老板娘虚掩上门,沈四维从门缝向外看。
仪仗到了相府大门外,自动向两侧散开,相府中门缓缓开启,大轿徐徐过来,轿帘是敞开的,白须飘然的严嵩端坐其中。
说时迟,那时快,沈四维一个箭步冲出去,大喊了一声“冤枉啊”,扑向严嵩的大轿。
人们都以为是拦轿告状的,亲兵上来试图拖走沈四维。
目睹这一幕的老板娘吓坏了,连忙关死了房门。
这一过程,对面胡同里的李芳菲看了个一清二楚。她一惊,站起来就想越过胡同口上去帮忙,却被一个当兵的用长枪柄打了一下:你找死呀!
李芳菲干着急没办法上前。
严嵩被沈四维吓了一跳,严嵩问了一句:“什么人喊冤?”
有人答,是一个小女子。
严嵩并没太在意,吩咐带她回去问,有什么冤情?
就在亲兵拖住沈四维的时候,沈四维突然挣脱出来,从腰间拔出飞镖接二连三地向严嵩轿子飞掷出去,由于慌乱和亲兵遮挡,有两镖击在轿杠上,另一镖落空。
严嵩大惊,亲兵吓得连忙放下轿帘。
就在亲兵们开始捉拿沈四维时,沈四维与众多亲兵展开了搏斗,她先是徒手格斗,后来从一个亲兵手里夺过一把腰刀,更无惧色了,一把刀出神入化,十几个人近身不得。
连严嵩都在轿子里看得呆了。
亲兵、神机营的兵越聚越多,渐渐把沈四维围在了核心,眼看束手就擒了,谁也没想到,半道杀出个李芳菲来,她从胡同里站起来,把怀里的口袋掏出来,用力向高空一抛,顺风一撒,原来是一口袋石灰漫天落下,那些兵丁多数被石灰眯了眼睛,疼得直揉眼睛,啊啊直叫,看不清目标,轿前乱了阵。
严嵩虽没眯眼睛,也被石灰呛得干咳不止。亲兵早把他围了个风雨不透,簇拥着大轿一溜烟地进了院子,扶他下轿。
与此同时,沈四维听到李芳菲在喊:“姑姑快跑!”
这一喊惹了祸,净街的士兵向这边搜索着跑来,李芳菲连忙缩进人群。
令李芳菲始料不及的是,白石灰也同样眯了沈四维的眼睛,她流泪不止,眼前模糊一片,她扭头举目望去,根本看不清李芳菲在哪。她只能喊了声:“快走!别管我!”
这显然是给李芳菲听的,她提着刀,仍捂着眼睛还想往院子里冲。大门已迅速关闭。
这时离远些的羽林军和五军都督府的兵士纷纷围上来,沈四维已无退路。
在胡同口的李芳菲有大兵拦着,无法靠前,她眼睁睁地看着沈四维被人捉住,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
兵丁问胡同口的人群,方才谁乱喊什么?
没人应。一个老太太说,有人喊我们快跑。
兵丁这才转身离去。
李芳菲看着沈四维被人抓进了相府,几乎哭出了声,用手捂住了嘴。她不知怎样才能救出沈四维来,一时六神无主,唯一的办法是回山东会馆向戚继光告急。李芳菲心急如焚,在静寂的街上拼命奔跑着,路不熟,东一头西一头乱撞。
附近街道早断绝了行人,多了几倍的神机营兵士守卫着相府。
严嵩惊魂未定,坐在太师椅上犹自发愣,丫环上茶,管家在一旁说:“方才太险了,幸而老爷福大,镇住了邪祟,才有惊无险。”
严嵩问他,派人去叫世蕃了吗?
一出事,管家就打发人给严世蕃报信去了,他说一会儿就能到。
严嵩又问,那个刺客怎么处置的?
管家告诉他,已押在空房子里,跑不了,天亮再送官吧。
严嵩却叮嘱他先别声张,等世蕃来了再说,并责令他去告诫所有家丁、亲兵、羽林军,今天的事,不准走漏半点风声,对外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准讲。当事者每人发二两银子压惊,这是封口费。
管家不明白相爷怎么这么大方,这银子不是白扔吗?告诉底下人,不准走漏风声,谁敢不听?用得着花冤枉钱吗?严嵩自有主意,挥挥手让他去办。管家出去前,又问女刺客现在审,还是等少爷来了再审?
严嵩叫他等等再说。他想不明白,这个女刺客是什么来历?政敌指使?还是那些被杀头、关押、从军的犯官买通的杀手?严嵩深知自己位高权重,得罪人也多,向来严加防范,万万没想到,还是出了乱子,竟冒出一个女杀手!他越想越窝囊,越想越后怕。
四
这是第四进院子一间空屋子,充做临时牢房。此时沈四维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几个举着火把的兵士里外看着沈四维。
他们在门口悄悄议论,想不到女刺客还是个美女呢!更没想到,她如此身手不凡,十几个人近不了她。他们也在猜测,她是别人雇的杀手,还是和相爷家有深仇大恨。
一个小头目叫他们别胡说,相爷对人宽厚,哪会有仇家?这些士兵都刚刚领过二两封口银子,就都不再议论了。
沈四维见一个兵士拿了一瓢水过来,问她喝不喝水。犯了死罪也没渴着的罪。
沈四维扭过头去。
严世蕃赶来了,急匆匆地进书房,安慰严嵩,他弄不明白,处处小心,怎么还会出这么大乱子呢?
严嵩已镇定如常了,反劝慌张的儿子“处变不惊”,他说,幸而有惊无险。
严世蕃问,听说刺客是个女的?
严嵩没想到,她先是拦轿喊冤,随后就以飞镖掷来,幸而不中,想想都后怕。
他一指八仙桌上的布包,飞镖在那,叮嘱他别用手碰,抹了鸩毒的。
严世蕃小心地打开布包,是三支亮晶晶的飞镖。
严世蕃分析,这女刺客一定是仇家雇的杀手。会是谁对咱下手呢?一定是夏言余党,他被罢官、杀头,父亲代他为相,他家人、门生故吏能不寻机报仇吗?他也想到了朱纨、张经、李天宠的后人。
严嵩不让他乱猜,人在高位,能不得罪人吗?这些年,咱们参倒的官员何止几十个?哪个不怀恨在心?谁都有可能来泄愤报复。严嵩一直担心着这种事,果然来了。
严世蕃很怕严嵩经官,不主张把这件案子交给刑部、都察院,私了为好。
在这一点,严嵩父子不谋而合,交出去,叫人看笑话,张扬得无人不知,这是光彩的事吗?
严世蕃也是这么想的,一定锁住消息,不准下人透露出去,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严世蕃决定亲自审问。在他看来,一个杀手不足畏,不把她的主子查出来,就无法安枕。
这正中严嵩下怀。这就对了,不能让恨我们、嫉妒我们的人看笑话。严嵩已经告诉他们了,把所有在场的人都叮嘱一遍,不准向外透露。既然给了银子,走漏风声的几率就更小了。
严世蕃和严嵩随后来到囚禁沈四维的临时牢房,严嵩从下人手里接过灯笼,举到沈四维脸跟前细看,他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标致一个姑娘,怎么当了刺客?
沈四维看了严嵩一眼,认出是严嵩,就说:“今天便宜了你!天下人都恨不得食你肉、寝你皮!”
严世蕃恼怒地夺过下人手里的皮鞭,狠狠地抽向沈四维:“死到临头,你还敢张狂。”
严嵩制止严世蕃打下去,平静地吩咐,把她带到前面去,他要好好问她。
严世蕃只得下令给她解绑,怕她趁机逃脱,叫人给她戴上镣铐。
沈四维被押进严嵩府公事房。一切从人都屏退了。
严嵩打量着沈四维,看上去,这么一个文雅的姑娘,怎么也难叫人联想起刺客呀。
沈四维说:“要杀要剐随便!何必费口舌!我是抱定必死决心的,今日杀不了你这奸臣,是天不助我。”
严世蕃拍了一下桌子:“放肆!你再信口雌黄,我给你上大刑。”
沈四维不屑地回了一句,死都不怕,还怕上刑吗?
严嵩要温和得多,他要人给她搬张椅子,让她坐下。
严世蕃想制止,父亲瞪了他一眼,他没有违拗其父。
沈四维也不客气,坐了下去。
严嵩说:“你这姑娘口口声声骂老夫是奸臣,老夫不跟你计较,我与姑娘素昧平生,井水不犯河水,你是替谁当杀手,能告诉我吗?”
沈四维说:“没有人能雇得动我。是我自己要杀你,你我虽素昧平生,却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严嵩摊开双手:“这老夫就不懂了,我怎么成了你不共戴天的仇人?”
沈四维说:“我父亲为国效力,平倭有功,你不但不奏请皇上奖赏,却听信你干儿子赵文华的谗言,杀了他,这还不是天大的仇恨吗?”
这一说,严嵩和严世蕃不禁面面相觑,严嵩心里已明白八九分了,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他问:“冤有头、债有主,我想知道你是谁。”
沈四维挺起胸膛说她是张经的女儿!
严嵩和严世蕃都吓了一跳。冤有头,债有主,果然来了!
严世蕃一惊,他想起了法场传言:“这么说,你就是那个抬着棺材大闹法场的女侠?”
沈四维没有否认:“是又怎么样?”
没想到严嵩反倒夸奖她的勇气和孝心,说令人佩服。
沈四维投过去一瞥奇怪的目光。
严嵩长叹一声,说:“在张经这案子上,小姐误会了,你父亲的事,与老夫无关,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怎么会害他?那是御史和给事中交章弹劾他,是皇上下旨斩首,你父亲是总督江南、浙江、福建军务的一品大臣,声名震朝野,除了皇上发话,别人哪有这样的生杀予夺大权啊!”
严世蕃懂了严嵩的意图,也说沈四维是听信了传言,这事真的与他父亲无关。
严嵩不慌不忙地对沈四维说,他不但未曾加害其父,听到下旨严办的消息,他还在圣上面前为她父亲求情了呢,只可惜没能保下来。又说与其父共事多年,与他私交还不错呢,张经又抢不去内阁首辅的交椅,“你说,我为什么要害他?”
沈四维突然有一种新的念头产生,何不将计就计先逃过这一劫,再设法报仇呢?再有一次机会不更好吗?沈四维便故意缓和口气说:“你不敢承认。”
严嵩叹口气,诉苦地说:“现在,当着这个首辅,我有说不出的苦处,我仿佛就是泔水缸,什么脏的、臭的都往里装,天下什么坏事都记到老夫头上,天大的冤枉啊。”
严世蕃说:“如果把你交给刑部、都察院或者锦衣卫,你马上得死,是凌迟的罪。”
严嵩说:“其实,害你父亲的另有人在,我替人家背黑锅,差点被你一镖致命,我太冤枉了。”
沈四维说:“那你告诉我,是谁害死我父亲的?”
严嵩却又卖关子,说这暂不能说破。他说:“姑娘,你这么年轻,我真不忍心杀你,我想留你一命,你相信吗?”
沈四维说:“你敢放了我?你不怕我再来杀你?”
这口气已是有三分相信了,严嵩暗自高兴,他说:“那凭你良心了,况且,你一旦知道了真相,你就不会想杀我了。”
严世蕃十分诧异地看着严嵩,不知他想干什么。
戏剧性的转折出现了,严嵩对门外的管家吩咐,让他去给这位小姐收拾出一间房来,好好伺候着,不准为难她。
沈四维很觉意外,连严世蕃也不明白他老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管家进来,答应一声。
严嵩背着手走出去,严世蕃不得要领地跟出去。
五
戚继光和陈子平刚刚回到会馆,发现角落里有一个黑影,躲躲闪闪的,陈子平就问是什么人?
原来是满身白石灰的李芳菲,一见是戚继光,她大哭着跑过来,拽住戚继光的马缰绳不松手。
戚继光心里咕咚一沉,已有不祥预感,忙跳下马,叫她别哭,让她快说,出了什么事?
李芳菲说:“姑姑叫他们抓起来了!”
戚继光一惊,四下望望说:“走,到屋里去说。”
进了戚继光房间,李芳菲抽噎着说:“快去救姑姑吧,再晚了就没命了。”
这不是孩子话吗?听了她的讲述,戚继光长叹一声。她刺杀当今首辅,又落到严嵩手里,这是罪不可恕啊,别说戚继光,谁也救不了她。
陈子平说,要求赦免,除非皇上发话特赦。
李芳菲顿足说,那想法去求皇上啊!
戚继光哭笑不得,这更是小孩子话了!
李芳菲又哭了,那就看着姑姑被杀头啊?
这个结局,戚继光早已料到。这是沈四维早就下决心走的路。分手时戚继光就知道她要去干什么,她是个没法劝的人。
陈子平也说沈四维确实与众不同。
戚继光知道,她早为自己安排好了结局,为父报仇,不管成或败,她知道自己必死,但她说自己心安了,可以坦然地到九泉下去见冤死的父亲了。
陈子平出主意说,胡大人上头有人,严相国那里都有面子,他又那么器重戚大人,这事去求求他,看怎么样?
这不是说梦话吗?你叫胡宗宪去见严嵩,说,把刺杀你的刺客放了吧,他就看面子开恩放人,天下有这样事吗?别说胡宗宪不可能这么蠢,戚继光求他去办这事,也等于是与虎谋皮呀。
李芳菲又哭,那就眼看着姑姑被他们杀了呀?
戚继光让她别哭,急也没用。天亮后,派陈子平去兵部领兵饷,戚继光就不去了,他先设法打听打听沈四维的消息再说。
他忽然注意到李芳菲满身白石灰,就一边替她拍打一边问她:“钻石灰窑了?怎么弄一身白灰?”
李芳菲说:“别提了,我猜到姑姑是去行刺严嵩,怕她脱不了身,就准备了一包石灰,到时候一撒,眯卫士的眼睛,可我浑哪,忘了也能眯姑姑的眼睛啊!”
戚继光哭笑不得。
戚继光连夜赶往南城金鱼胡同去见谭纶。
谭纶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走,已见老仆带着戚继光来到院子里。
谭纶问他,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半夜三更跑来叫门?
戚继光进了客厅,都顾不得寒暄了,开口就说人命关天,请他帮忙。
谭纶说:“你别害我就行,帮什么忙,说吧。”
戚继光说:“张经有个女儿出事了。”
谭纶想起来了,就是戚继光十分敬佩的替父收尸的姑娘,戚继光还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他问戚继光:“是这个人吗?”
戚继光点点头。
谭纶问:“她怎么了?”
戚继光把她去刺杀严嵩,未遂,被抓的事讲了一遍。
谭纶瞪圆眼睛道:“她敢去刺杀严嵩?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呀,没想到,没想到!”
戚继光说:“你光赞叹有什么用?你刑部、都察院里有朋友吗?”戚继光的意思,至少先探听点消息呀。
谭纶知道他想疏通关系,但谭纶分析,严嵩多半不会交给刑部、都察院。
戚继光问:“为什么?莫非严嵩敢私设刑堂?”
在家门口被人行刺,对严嵩来说,绝对不是光彩的事,传出去证明他作恶多、仇人多,名声不好。他当然要掩盖下去。
戚继光赞同他的分析,对呀,他一定不敢声张。那人就一定押在严府中。
在谭纶看来,如把沈四维交刑部、都察院,还有救,可以托人,至少可以探听到消息,藏在相府里可就暗无天日了,他有意瞒人,你能去问严嵩本人吗?皇上问,他也不会承认,任何人都抓不到证据。
戚继光不得不承认,看来凶多吉少了。
弄不好,严嵩会把这女孩子秘密杀害了,你想告发都无凭无据。这是谭纶最坏的估计。
戚继光又想到了手眼通天的胡宗宪,找他怎么样?他和严嵩的关系非同一般啊。这话说出来又后悔,这是他批驳过陈子平的,怎么一转身自己又犯糊涂?
谭纶也说似乎不妥。一来你我与胡宗宪并无深交,二来,这是对严嵩行刺的大事,就是胡宗宪肯破了脸去说情,也必碰钉子,更何况,有脑子的人根本不会去求胡宗宪。
戚继光泄气地说:“本来是找你拿个主意,好有个主心骨,你却兜头给我泼了一盆冰水!”
谭纶看着痛苦的戚继光,问:“跟我说实话,你看上她了吧?”
戚继光很不高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
谭纶马上道歉:“是我不好。”不过,他心想,能让他忧心、这样尽力的女孩子,一定十分可爱。帮不上他,谭纶心里也难过。
光难过有什么用?戚继光催他想想办法呀!
谭纶毕竟比他冷静,他不能拣戚继光爱听的说,谭纶觉得这事十分难办,戚继光应该和他一样清楚,大家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听天由命了。
戚继光站起来说:“不帮忙算了,说这些废话干什么?”说完又后悔,用这种酸溜溜的口气对朋友,未免太过。
他正要往回拉话,谭纶却并不计较,反倒实话实说,这话虽不中听,却是实话。
戚继光叹道:“我早料到这悲惨的结局了,可惜我劝不了她,无力回天,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毁灭。”这也正是他痛心的。
依谭纶的意思,那就更不要为不可为之事了,成全她也是一种美德。
这话的弦外之音,不等于说根本不用施救吗?戚继光心里冰凉,起身告辞。
谭纶问他哪天回山东。
按戚继光的打算,明天领了饷,后天就可动身了,现在他却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不想马上回去。
谭纶这一两天内也要随胡宗宪一起到浙江上任去了,他与戚继光珍重道别,劝他好自为之,在浙江等他来,大家联手御倭,为江南百姓干一番大业。
戚继光点点头,拱手告辞了。
六
回到相府书房,严世蕃对严嵩的举动提出质疑,他不明白,父亲对这女杀手怎么这样手软?
严嵩反问:“依你呢?”
那就简单了,按严世蕃的想法,悄悄叫人勒死她,连夜运到西山埋了,人不知鬼不觉,就当没这回事一样。
严嵩的话有点阴阳怪气,那不太可惜了吗?
莫非这老头子叫沈四维的美色打动了?若讲心里话,严世蕃也恨不得抱着这美人儿上床,可他是清醒的,这是狐狸精啊!严世蕃打量着严嵩,犹豫再三,还是欲说又止。
严嵩早看透了儿子的花花肠子,便问他想说什么。
严世蕃说,这话,当儿子的说不出口。
严嵩冷笑,他明白严世蕃的意思,你以为我为女刺客的美色所倾倒,所以心软了,是吧?
严世蕃只能反过来陈述己见,说儿子不敢这样猜测父亲。因小失大的事,父亲必不为。
严嵩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你这逆子!
逆子?这不是骂他不孝,胆敢剥夺父亲享乐美女的权利吗?严世蕃更证实自己的猜测了,这老东西果真见色忘义,真是老糊涂了!
严世蕃不能不冒死进言了,这事关严家命运哪!如父亲真的想留下她享用,那好比是耗子娶猫进门。万万不可,人心叵测,她怀着深仇大恨对你行刺,即或你放过她、宠幸她,也绝不可能感化她,一有机会,她还会要你命。况且,父亲想要什么样的美女没有?严世蕃甚至许诺,下次宫中选秀时,他偷着截留几个美貌女子给他,全有了。
听了儿子这番话,严嵩哈哈地笑起来,这一笑,反把严世蕃弄得莫名其妙了。
严嵩又骂了一声“逆子”,他所以这么骂,是因为严世蕃连亲爹都侮辱,他也太看扁老子了。他当了这么多年宰辅,还不会权衡利弊?会因为美色连身家性命都不顾了?
严世蕃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那父亲是想……”
严嵩托出自己老谋深算的一计。杀了女刺客,太简单了,如果能利用她致强敌于死命,何乐而不为呢?
能让严嵩视为强敌的,眼下只有一个蓝道行。难道严嵩是想给蓝道行栽赃?
为什么不能?不除去蓝道行,严嵩难解心头之恨。他诈去的虽是假画,他那趾高气扬的强梁劲,也令严嵩难以忍受。况且,这始终是块心病,有朝一日,他一旦发现那画是摹本,那他怎会善罢甘休?一定疯狂报复,此人终究是祸害,不如早除。
能有机会拔掉蓝道行这颗毒钉,太好了。不过也难,严世蕃认为,皇上一刻也离不开这个妖道,言听计从,离间、中伤他,未必成功。
严世蕃并不了解皇上。在严嵩看来,皇上不可能永远信任一个人。他表面上是无为而治,却心中有数,惯用“示疑术”,故意让你觉得皇上在怀疑你的对手,皇上永远让近臣互相猜疑,才能火中取栗。所以只要有口实,皇上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就杀掉他。
听了这番话,严世蕃顿觉醍醐灌顶,这当然好。他还是不明白,这女刺客怎么用得上?让她转过来再去刺杀蓝道行?
那太笨了。严嵩想让女刺客招一个假供,画上押,就说她这次来相府行刺,是受蓝道行指使的,而且说出他想用妖术控制皇上的恶念,让蓝道行百口莫辩。
借刀杀人?妙,严世蕃却也怀疑,好是好,女刺客会听他摆布吗?
严嵩胸有成竹,事在人为,他说:“你看我的吧。”
严嵩对沈四维的优待令她费解。阶下囚怎么忽然成了座上宾?
沈四维站在东厢房一间屋子里,看两个女仆人在床上铺了干净的被褥,又摆上两个装有水果、点心的大漆盘,对她说了声:“随便吃吧。用什么,喊一声就行了。”
之后,两个女仆出去了。沈四维依然戴着镣铐,站在那里发怔。
门外有一个娃娃脸的小男孩把着门。看来,随便走动还是不行的。
沈四维坐下,眼前的灯花爆出一串火花。火花中,她仿佛看见那漫天飞洒的白石灰,她看见了李芳菲的身影,听见她在高喊:姑姑,快跑!
她又仿佛回到山东会馆后门与戚继光诀别的场面。她又听见了自己的话:你说你会为我收尸,这是真的吗?
她仿佛又看到了戚继光那痛苦而又深情的眸子:我不希望会是这么悲惨的结局。
她的眼里现出无限留恋的眼神。她从严嵩的口气中,似乎感到他在玩什么花样,沈四维忽然有了生的欲望。活下去,就有了下一次报仇的机会,她暂时还猜不透严嵩在打什么主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死都豁出去的人,就没有恐惧感了。
七
回到山东会馆,戚继光木雕泥塑般坐着。李芳菲坐在他旁边流泪,细声细语地问他,真的一点希望没有了吗?
戚继光长叹一声,心如刀割,心里好难受,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这是什么滋味啊!我当初不认识她该多好!
李芳菲说,这叫什么话!现在说不认识也晚了。
停了一下,李芳菲又说自己太笨了,她觉得是自己害了沈四维。光想到白石灰能眯那些兵的眼睛,忘了也能眯姑姑眼睛啊!若她不眯眼,也许就能逃脱了。
陈子平进来,不让她反复说这些,世上没卖后悔药的。
戚继光把李芳菲揽到怀中,称赞她有情有义,够勇敢的了。
李芳菲明白,戚继光已束手无策。既然啥办法没有,她决定自己单枪匹马去救姑姑。
戚继光叫她别胡来!这不等于去送死吗?
李芳菲挣脱出来,她不信邪,送死也比让姑姑一个人冤死强啊。她说:“你们不敢去,我去!”
说罢真的往屋外跑去。
戚继光怒道:“你给我站住!”
李芳菲根本不理他,照旧往前跑,戚继光对陈子平道:“反了!把她给我抓回来!”
陈子平冲出屋门,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李芳菲夹了进来,李芳菲又踢又咬,她不相信能十二个时辰看着她。
戚继光气恼地让陈子平把她绑起来,看她再跑!
陈子平无奈,真的把连踢带咬的李芳菲绑在了椅子上。
李芳菲大叫:“戚继光,我恨你!”
戚继光根本不理睬她,走了出去。叫陈子平马上带人去兵部领饷。
中午时分,陈子平和二十几个骑兵从兵部回来了,每匹马上都驮着两个大木箱。戚继光迎出来,问:“饷银全领出来了?”
陈子平兴致勃勃地说,一两不差,胡大人面子真大,武库司姓郑的员外郎一点都没刁难。他听司库说,换了别人,没这个数,休想提走这么多饷银。
这当然指“打点”的银子。陈子平伸出一只巴掌比划着。
戚继光猜:五十两?
陈子平让他再狠点猜。
戚继光不相信敢要五百两。
陈子平咧嘴说,哪是五百两能打发的呀!是五千两!人家说了,哪儿不浇油哪不滑溜,兵部上上下下打点遍了,还不得这个数呀?
戚继光摇头,太不像话,难怪东南沿海倭寇剿不尽,连兵部都这么贪赃枉法。
陈子平问什么时候上路。
戚继光叫他先把银子卸下来,好好看守,马喂足,人吃饱,明天起早上路。
陈子平知道戚继光的心思,就又问他,不等等沈四维姑娘的消息了?
戚继光的脸顿时又阴沉了。怎么等?就算他想因公废私,也不会有结果呀。
陈子平看一眼锁在屋里的李芳菲,她怎么办?带回山东吗?
戚继光说,废话,不带回去,还能扔下她不管吗?
陈子平对这小丫头可有点打憷,太倔了,两顿没吃饭了,现在还怄气呢。
戚继光从门缝看了看里间卧房,李芳菲已不再绑着,可还是锁在屋里出不来,门口有兵守着。
饭菜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李芳菲一口不吃,绝食又绝水,坐在那里生闷气。戚继光又心疼又敬她的仗义,越是这样,越不能放任她去送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