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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戚继光
1.9 第九章

第九章

高拱太了解嘉靖皇帝了。虬龙死了,嘉靖皇帝心情崩坏,果然不想临朝了。阁臣们说不上话,由严嵩出面,求蓝道行去劝说。

晓以道理是行不通的。蓝道行只能以邪治鬼。他劝万寿帝君节哀,说这虬龙本是太上老君的宠物,如今召回天宫去了,它把圣上的气也带上了天宫,从此天地之气相接了,这是大喜事呀!何必伤悲?

一听这话,嘉靖皇帝转悲为喜,下旨厚葬虬龙,马上叫他们打造金棺,在万寿山下找块福地下葬。安排停当,看了看身上的龙袍,才想起问,严嵩他们来了吗?

冯保忙奏,都在门外候旨呢。嘉靖皇帝这才下旨,宣他们进来。

严嵩领头,次辅、群辅诸大臣鱼贯而入,匍匐于地上,问了万寿帝君吉祥,才起身。

嘉靖皇帝又出新花样,说他的虬龙归天了,回到太上老君身边去了,总得写点祭文,才能荐度超生吧?

几个阁臣可难住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这猫的祭文该怎么写,一声不敢吭。

嘉靖皇帝生气了:“怎么到用你们时,全成了废物?你们那一肚子四书五经,难道都成了驴马经了吗?”

高拱说:“祭文臣领旨写,不过不急,现在百官已齐集乾清宫多时,请皇上起驾。”

严嵩和徐阶也附和。

嘉靖皇帝却执拗地不肯走,写不出他中意的祭文,他宁可不去上朝!

严嵩无奈,只得应承,带几个阁僚现场就写。

冯保叫太监们摆上三个条案,铺上毡子,三人苦苦思索着,毛笔在砚台墨池里濡来濡去,多半天落不下一笔。其他几个阁僚伸不上手,也在一旁帮着打腹稿。

高拱、徐阶觉得当年进京会试、殿试也没这么难过,胸中装满了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却憋不出一篇像样的祭文。

皇上迟迟不起驾,可苦了乾清宫里的大臣们,太阳从东殿顶快滑下西殿顶了,皇上那边还没有动静。

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擦虚汗,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臣已经站不住脚了,直摇晃。

西苑永寿宫那边的“青词马拉松”还没完没了。

三阁臣仍在汗流浃背地写青词。个个紧张之至,严嵩执笔的手直抖。

高拱则流汗不止,汗珠不小心掉在青藤纸上染了卷,吓得他连忙揉烂,另换一张。徐阶也是下笔如千钧重,全身都在抖。不是他们的才气不够,那边百官在等皇帝上朝,这边却要他们给御猫写祭文,实在匪夷所思,哪有好心情,哪有才思?

乾清宫那边更惨了,时间像缓慢蠕动的蜗牛,叫人窒息。

终于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熬不住,扑通一声倒在了丹墀下。百官一阵骚动,上来几个太监,把人抬了下去。别人还得撑着,又陆续有几个打晃的。

黄昏时分,几个青词高手的祭文都渐渐敷衍成篇了,嘉靖皇帝走到严嵩身后看看,再到高拱身后看看,都不满意,不住地摇头。

当走到徐阶身后时,嘉靖皇帝突然惊喜地说:“这是佳句,妙,化狮为龙,好。”

严嵩趁机跪下奏道:“皇上,百官丑时从家出来上朝,现已是酉时,恐过劳累、困馁,请皇上上朝吧。”

高拱、徐阶也跪下叩头不止,恳请皇上起驾上朝。

嘉靖皇帝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竟蛮不讲理地说:“上朝是早朝,有上晚朝的吗?蓝道长?有吗?”

蓝道行只得说:“回万寿帝君,有也不多。”

嘉靖皇帝道:“那朕不去。叫他们散了吧。”

高拱觉得皇上等于是戏弄百官,话却不敢这么说,心里有气,话也很难听:“皇上,一国之君,需言而有信才谓圣德。”

这话也够重了,嘉靖皇帝立即火了:“你敢说朕昏庸?”

严嵩一边给蓝道行递眼色一边奏道:“上不上朝在其次,今天是吉庆日子,浙江按察使胡宗宪献白鹿于乾清宫,这是举国欢庆的喜事呀。”

他这么说,嘉靖皇帝就舒服多了。

蓝道行明白严嵩递眼色给他是求救,就给了严嵩面子,他出面劝嘉靖皇帝说:“首辅不说,我倒忘了,这白鹿乃上天降祥瑞给圣上,今天是吉日,不可错过,请圣上起驾。”

嘉靖皇帝马上变了态度:“朕险些忘了,怎么不早说!”

严嵩几人这才松口气爬起来。

谭纶和戚继光正在南城金鱼胡同谭纶家书房里品茶闲聊。谭纶非让他留下墨宝,戚继光就给他写了一幅条屏,是他抗倭的格言: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谭纶拍手称道,字好志向更好。他声称把它带到台州任上去挂起来,也用他这汗血报国的精神砥砺自己。谭纶夸戚继光的字有筋骨,像武将的字,孔武有力,还开玩笑问:“要多少润笔?”

戚继光也玩笑地说:“凭赏吧。”

谭纶不但不给润笔,反说戚继光还欠他一顿酒。说好回请的,怎么没下文了?

戚继光还真请不起,就说:“不好意思,囊中羞涩呀。”

谭纶说:“哭什么穷?我又不向你借钱!”

戚继光说真的是实话,他连山东会馆的饭钱、床铺钱都欠着呢,店主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

谭纶以为他盘缠叫人偷了,上上下下二十来号人,总不至于不带足盘缠吧。

戚继光其实已经告诉过他了,那天在法场全给了张经的女儿,叫她拿去办丧事了。

谭纶这才想起来,“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随后话题又扯到了胡宗宪身上,谭纶说戚继光够有面子、够风光的了!他没想到胡宗宪会登门去见戚继光,据他说,胡宗宪这人还是有架子的。白鹿还没献时,已有风声,胡宗宪马上就放浙江巡抚了,现在正是仕途顺利、圣眷正隆,步步莲花,节节攀升、开顺风船的时候,如此礼贤下士,不容易。

说真的,戚继光还真不想结交他这样的人,他有权,和我戚继光无关,自己从来不想靠拉拉扯扯往上爬。戚继光看重的是官品、人品。

谭纶问他:“你说他人品不济?”

戚继光觉得谭纶是装糊涂,戚继光原来对胡宗宪印象不佳,多半来自谭纶的介绍。这次见了面,反倒稍有好感。胡宗宪很同情张经、李天宠,这就令戚继光敬重,皇上杀头的“乱臣贼子”,谁敢寄予同情?胡宗宪竟断言,日后必昭雪。

谭纶问:“他真这么说的?”

戚继光点点头:“不过,从另一件事看,又觉得他不是刚正不阿的君子,弄什么白鹿进献,这还不是逢迎之术?你与他共过事,会比我知道得少?”

谭纶说:“胡宗宪以宽以待人闻名,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他主张看大节。

但戚继光又不能不对胡宗宪有怀疑,王江泾大捷,主帅处死,他与赵文华得功,他既与赵文华为伍,必是巴结严嵩之人,这是小节吗?

谭纶认为,这也不能一概而论,水至清则无鱼,按戚继光的说法,连他谭纶在内,举朝文武就没一个好人。

戚继光说他强加于人,自己可没这么说。

谭纶说起那天他们的议论。当今圣上久不临朝,崇信道教,荒唐地让大臣填青词,青词写得好就能入阁,高拱、徐阶、袁炜、李春芳这些人,哪一个不靠青词起家?如果苛求,他们不都成了庸官、坏官了吗?可高拱、徐阶这些人,恰恰是匡正时弊、有能力支撑国家的柱石,能说都不是好人吗?不逢迎皇上,当得成官吗?当不成官,何谈报国?

戚继光倒也驳不倒他。

事同一理。谭纶前几天说过,戚继光一心想抗倭,保国安民,可没人用你,不也空有一腔凌云志吗?我谭纶倒赏识你,可惜纱帽太小。

戚继光叹口气:“时也、运也,那有什么办法。”

谭纶说:“有人赏识你,你又装清高!还挑剔人家是不是清官!”

戚继光笑:“你这可是太武断了,我什么时候装清高了?”

谭纶说他在胡宗宪面前就是装清高,胡宗宪人品如何,姑且不论,至少他想抗倭,他想起用能人,他赏识戚继光的才干,能圆戚继光的梦,让他英雄有用武之地,这还不够吗?

戚继光早就动心了,如果胡宗宪真的放了浙江巡抚,就是浙江抗倭举足轻重的人了,但胡宗宪并没明确表示推荐他、重用他。

谭纶说:“不想用你,他会卑躬屈膝地上赶着巴结你?你还没成气候吧?”

戚继光哈哈大笑:“瞧你说的,这么刻薄!”

谭纶说:“怎么样,无言以对了吧?”

戚继光也怀疑胡宗宪的力量,他还做不到左右朝廷吧?

谭纶却坚信不疑,他虽左右不了皇上,可他背后有能左右朝廷的巨擘,还用说他的名字吗?

这当然指严嵩了。戚继光觉得他分析得有理,决定痛痛快快去赴宴。他又开玩笑地说:“你好像拿了胡宗宪不少银子,不然何以这么卖力气替他当说客?”

谭纶说:“你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两个人又哈哈地笑起来。

在西苑门口,送嘉靖皇帝上了龙辇后,蓝道行对严嵩诡秘地一笑,说:“今天我可帮相爷大忙了吧?”

严嵩心里说,劝皇上上朝也算帮我忙?乾坤社稷又不姓严。可他不能轻易得罪小人,只得赔笑脸:“那是。一定重金酬谢。”

蓝道行酸酸地说:“你知道,我不缺金子,我家尿壶都是用金子打的。”

这话一半是真、一半是狂。严嵩心里恨得痒痒的,却惹不起,很尴尬,只好违心表态:“想要什么,道长尽管开口,只要我有的。”

蓝道行嘿嘿一笑:“你当然有,相爷别心疼,我要的不过是一张纸而已。”他在肚子里已谋划多日,今天终于找着了机会张口,张口三分利,不给也够本。

严嵩一惊,心咕咚一下沉下去,一张纸?什么纸?他首先敏感地想到是《清明上河图》。但又觉得不可能,这是人不知鬼不觉的事呀!严嵩随即转移视线道:“一张纸?是想要老夫给你写一幅字吗?”

蓝道行话说得够阴损了:“你的字,也许二百年后才值钱。我要你一幅画,是你收藏的。”

严嵩惊得心快停跳了:“画?什么画?”

蓝道行一字一顿小声地说:“《清明上河图》。”

严嵩既惊讶又气愤,又显得很惊慌,心里都骂他祖宗三代了,嘴上却得敷衍说:“我哪有《清明上河图》?连皇上都在寻找《清明上河图》的下落,我有了不上缴朝廷,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吗?”

蓝道行诡诈地说,欺不欺君,每个人心里都有数。没有就算了,也不必为难。

蓝道行说完,追皇上的轿子去了,严嵩弄得六神无主起来,腿也发软了,两脚像踩着一团棉花一样无力,恨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乾清宫净鞭三响,在众多宫女、太监簇拥下,许久不露面的嘉靖皇帝登上了御座。百官在严嵩引领下山呼万岁毕,严嵩暂时把一肚子烦恼忘掉,强打精神出班奏道:

我主圣明,当今盛世,海晏河清,万民富足,祥瑞之气一再呈现,今东南浙境又现白鹿一头,与向年所现互为彰显,今浙江按察使胡宗宪特来京师献祥瑞之白鹿,敬请我主收纳。

嘉靖皇帝道:“进献上来吧。”

一时吉庆之乐大作。

二十四个穿吉服的太监抬着白鹿笼子从殿外走来。文武百官争相启踵观看。胡宗宪缓步走在白鹿笼子前,他很风光,显然注意到了四面八方投向他的目光,有点陶醉。不知他是否分辨出那并不相同的眼神,有艳羡的、有嫉妒的、也有轻蔑的。

白鹿置于丹墀下,胡宗宪跪下叩头:“臣胡宗宪祝圣上万寿无疆!”

嘉靖皇帝走下龙椅,来到丹墀下,围着白鹿转了一圈,面露喜色。当他走回去,坐到御座后,开口道:“好啊,我朝自太祖开基以来,国富民丰,上苍才一再示瑞,朕记得,嘉靖十年,郑王朱厚烷献白雀,荐之宗庙。嘉靖十二年河南献白鹿,朕再告瑞于太庙,今胡宗宪又一次献白鹿,朕将亲自告谢玄极殿,还要遣官分告各庙。各官有贺表可上。”

众官再次山呼万岁。

嘉靖皇帝道:“胡宗宪忠敬献瑞有功,抗倭有功,着即升为浙江巡抚。”

胡宗宪叩头谢恩。

一个大臣出班奏道:“工部为整修黄河事,有事要奏……”

但嘉靖皇帝随即起身:“朕去太庙告瑞了,有事要奏的叫通政司或内阁封奏给朕。”

众官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嘉靖皇帝拂袖而去。

戚继光刚告别谭纶回到山东会馆,徐渭替胡宗宪取“公事”来了,有了“公事”,才可去兵部领饷银。

戚继光迎到大门口,一再称谢,这等小事,怎么敢劳动文长先生呢?

徐渭却毫不介意,这算什么?他说自己是胡宗宪幕宾,本来就是办杂差的。

事实上,徐渭白跑了一趟腿。戚继光不得不托徐渭向胡大人道个歉,领饷银的“公事”丢了,胡大人再有门路,也是空口无凭啊。他想再找找看,实在找不到,只好派人回山东去补办了,实在对不起了。

他没法说送给沈四维银子时,误把装有“公事”的牛皮口袋也送出去了,那和做官把印丢了一样,太有失体面了。

徐渭坚持不肯进去喝茶,抱拳后上了轿,劝他别着急,慢慢找,总会找到的。实在找不到,派人回山东去补办一份,也不是什么难事,顶多耽搁些时日。

戚继光送到大门外,目送他轿子走远才返回,一边走一边思忖,沈四维住在哪里呢?京城太大,打听都无法打听。

住在城隍庙里的沈四维和李芳菲正要送还领饷“公事”呢。她二人卖了首饰,都换上了新衣服,看上去又是大家闺秀模样了。

李芳菲催她别再磨蹭,马上进城去。李芳菲说,人家丢了“公事”,不得急疯了呀?不马上去送,多对不起人哪!这一说,沈四维决定马上进城。李芳菲央求沈四维,她也想跟去,理由是一个人留在破庙里害怕。

没想到沈四维很痛快地答应下来,李芳菲不去,她还想拉着她去呢!

李芳菲大出所料:“真的?”

沈四维有她的打算,只是不能对李芳菲明说就是了。她告诉李芳菲,当然是真的。不过,她得听话。做不到,就别跟去了。

李芳菲说:“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还不行吗?”

沈四维笑了:“这可是你说的呀,到时候不行反悔。”

送走了徐渭,戚继光坐在桌前发了一会儿呆。

跟随他的百户陈子平问他,今天是否动身回山东?此前他已告诉陈子平,有可能派他返回卫所去补办“公事”。

但戚继光又说不忙,让他再等等。

陈子平已不抱希望,不敢指望那女的会把公文再送回来。

戚继光很自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她会来的。

陈子平说,若来,早来了。

戚继光判断,她是忙于给父亲收尸,哪有工夫啊。再说,那张给兵部的文书,对她不过是废纸一张,毫无用处。

陈子平是怕再耽搁下去误事,人家胡大人好不容易答应帮忙通融兵部了……

戚继光有些不耐烦了:“我说过了,她肯定会送来的。”

这时,忽然有人在窗外说:“戚大人没外出吧?有两位小姐来访!”

戚继光兴奋地跳起来:“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你还愣在这干吗?还不快去接客!”

陈子平前脚出去,戚继光后脚又追了出来:“算了、算了,还是我亲自去接吧。”

这是严府后院一间密室,尽管这里远离住室,密闭的房子里一阵鬼哭狼嚎的动静还是传出很远,屋梁上吊着人,正是管家,地下也跪着几个人,打手们用皮鞭蘸凉水抽打着。

《清明上河图》的泄密,让严嵩百思不得其解,他想不出是从哪里跑的风。他连忠心耿耿的管家也不敢信任了,他必须拷问出这个“家贼”来。

一时拷问不出结果来,严嵩愁眉不展地在地上踱来踱去。

严世蕃脚步匆忙地进来,问他父亲,是什么事这么急,非叫他放下手里的事,急如星火地赶来呀?有好几个奏折等着批呢。

严嵩沮丧地告诉儿子,祸事临头了,说话时,舌头都打颤了,灰暗的眸子里恐慌又绝望。严世蕃还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不冷静,情绪如此失控。

严世蕃问:“怎么了?”

严嵩恨恨地骂道:“蓝道行这王八蛋,他想敲诈我!”

严世蕃想不出严嵩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了:“他为什么敲诈父亲?”

严嵩说:“他居然冲我要《清明上河图》!”

严世蕃大惊,也吓了一跳,他有耳报神吗?前天刚到手,他就知道了?从哪漏的风?严嵩也正为这个百思不得其解呀!严世蕃也作出了这样的判断,除非家里出了内鬼!

严嵩也想到了,不然不会先对管家下手,连他都上了大刑了。

这时一个家丁过来报告,受刑人都快打死了,一句口供没有。

严嵩挥挥手,让他先用凉水喷醒!

家丁下去了。严世蕃觉得,现在谁是内鬼、家贼并不重要,得防着蓝道行这个妖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啊!此前严嵩对他说过,蓝道行是皇上手中牵制严嵩的一手绝棋。

是呀,不能不小心。严嵩最怕他扶乩,借仙人之口杀人,皇上也常利用这个制衡。

严世蕃劝父亲忍痛割爱,小不忍则乱大谋,只是,未免太便宜这妖道了!

把画给了他,严嵩心有不甘。不给吧,蓝道行岂能善罢甘休?他既敢张口,就没安好心,下一步早想好了!

严世蕃也想来硬的。他可以找几个骨头硬一点的御史、给事中狠狠参他一本,把他打趴下,也就无忧了,况且也是为国除害。

严嵩毕竟老谋深算。他何尝不希望把这妖道拉下马?可他正受宠,皇上信道,想长生不老,全指望他呢,一天也离不开。

严世蕃说,听说皇上还要加封他少保?

是呀,蓝道行常扶乩请仙,借神仙之口,想置谁于死地,一句话的事。严嵩担心扳不倒他,打虎不成反被虎伤!

严世蕃还想到一个能制伏他的办法,干脆把《清明上河图》献给皇上,他就屁也不敢放了。

这主意,严嵩也想到了。这等于摘了他的心肝一样。况且,只要画不给蓝道行,你照样还是彻底得罪了他,他今天不找你茬,明天也必寻衅报复,他是皇上身边的佞臣,防不胜防啊!弄不好,会是人财两空的结局。

严世蕃也束手无策,问父亲怎么办?

严嵩现在思考问题,还是以不涉及《清明上河图》安危为上。那只有一个办法了,偷梁换柱,把赝品给他!

严世蕃明白,他父亲是想找名家临一张假的蒙混过关。《清明上河图》岂是一丛竹子、一只鹰,三两笔就勾勒完毕的?《清明上河图》可是个大工程,绝非三天两天能奏效的。

严嵩胸有成竹,假画不用现临,当年王振斋用来蒙蔽严嵩的那幅假画还在他手上啊!

严世蕃还是觉得不把握,能行吗?他万一找行家去鉴赏,一旦露了馅,那更糟。

严嵩分析,应该不会。那画临得天衣无缝,当年严嵩都没看破,若不是装裱匠看出破绽告诉了他,他至今还蒙在鼓里呢。

严世蕃担心,蓝道行万一也去找这个装裱匠呢?

严嵩这倒放心,那姓汤的装裱匠死好几年了,上哪去找?他一定去找童广,这人是北京第一大鉴赏家了,还好,童广一向帮严嵩搜罗古玩、字画,有交情。为防万一,他嘱咐严世蕃,还是得抢先去找童广下个安民告示。

严世蕃表示,他可去办。可不知是收买他、还是吓他?

反正是封他嘴。严嵩说那两招都不用,实说就行,童广不会不识好歹。

严世蕃有点担心,万一……

严嵩让他放心,没有万一。严嵩托童广买字画,也托他卖古玩,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彼此心照不宣,还用关照吗?

严世蕃觉得那也还是关照一下为好。

严嵩说:“也好。其他懂古玩、字画的人,京城有数的十几个,有官有民,一会儿我开个单子给你,或威吓、或利诱、或许愿,你去办好了,我不相信谁那么不识时务,跟我作对。”

这还是有把握的。严世蕃甚至说,敢跟严家作对的,还没出世呢。

岑港是舟山群岛靠北部的一个海港,就山势而建的,壁垒又高又险,易守难攻。海盗船全藏在背风的港湾里。

岑港是老船主王直的大本营,连他的房子都不马虎,俨然是个豪华的公馆,一应俱全。

这天,毛海峰正在他的房子里与几个女人调笑,王直进来,毛海峰才挥挥手,打发走了女人。

王直说:“一天没正经的,就知道玩女人。”

毛海峰说:“除了这个,闷在海上还有什么乐趣?”

王直坐下,告诉他,又有好消息了。

不用问,毛海峰也知道是宋朝举传来的,但他不是一直滞留北京吗?

王直说,那也不妨碍传递消息呀,他手底下有人啊。

毛海峰断定,是那张《清明上河图》起作用了。

王直说,宋朝举献画有功,讨好了严嵩,官复原职,又当上六品盐运副使了!

毛海峰不禁拍手叫好,他有了乌纱帽,消息就更灵了,也更难露马脚了。没想到一张破画还能换个六品官!

王直告诉他,最好的消息是,皇上下旨了,让赵文华按时按节带领浙江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祭海神,这就是皇上对付倭寇和海盗的新招!

毛海峰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太好了,他们祭的海神,就是咱们,咱们好好保护保护他们!

说罢爷俩狂笑。

就在王直暗自庆幸时,宁波湾正在举行祭海神仪式。

旗幡蔽空,海岸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插着一面大旗,上面大书“奉旨祭祀海神”字样。台前香案上香烟缭绕,文武官员几十人早已站班,一片华服闪烁。。

海港停着一排彩船,船上摆着三牲等供品。

士兵和百姓列了几个方阵,每人手里都拈着香。

一阵乐声,随着执事摆开,赵文华的大轿戒备森严地在大路上出现了,前呼后拥。

浙江总兵俞大猷和刚刚复职的副总兵卢镗也在官员队列中。

俞大猷低声说,越来越新鲜了,祭海神退倭寇,那还养兵干什么?

这好啊,卢镗讥讽地说,这我们不是省得东征西讨了吗?

俞大猷长叹一声,长此下去,沿海倭寇不知要猖獗到什么地步了!

卢镗更觉灰心到极点,皇上下旨,谁敢不遵?你还想上奏疏力谏吗?

俞大猷确实写好了奏疏,却已没心思发出,他说自己不过是个总兵,人微言轻,怕没用。

总兵是二品大员,官不算小了,连他都觉得“人微言轻”,卢镗更觉没奈何,没处说理去,打了王江泾大胜仗,张经、李天宠却掉了脑袋,他和汤克宽受牵连罢官,好歹没深究罪,算是捡着了!

俞大猷又一声浩叹。

号炮声中,赵文华登上祭坛主祭,他朗声宣读祭词:当今圣上明昭日月,福被万民,有肆虐倭寇,屡屡登陆作恶,清平世界,怎容盗贼骚扰海疆?今我等官民奉旨祭祀海神,祈求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勿使倭寇为患……

之后他从陪祭手中接过一碗酒,下了祭坛,将酒泼入海中。

烟花爆竹声震耳欲聋地响起来,一排装满祭品的小船被推入海中,顺潮水向深海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