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京城西山是个清凉世界,苍松翠柏覆盖浅山近岭,绿海中偶尔露出红瓦白墙,那是深藏山间的一座座寺院,钟鼓之声依稀可闻。
除了寺庙庵堂,间或有散布山坳的官宦人家别居,西山是空旷的,给人以荒凉之感。
在一座山峰下,出现了两座新坟,坟前有一条小溪潺潺而过,沈四维没找风水先生,这是她为父亲和李巡抚选的墓地。她从小听人说,头枕苍山、脚踏碧水,就是上好的坟场。
两座坟前分别立着“故浙江总督张公讳经之墓”和“故浙江巡抚李公讳天宠之墓”。
那块“国之屏藩”匾就立在父亲坟前,成了一种讽刺,他自己的命都失去了屏藩,谈什么国之屏藩?
沈四维感到身心疲惫,全身像要散裂开来。她不知是怎样度过那噩梦般的一天的。幸亏有那么多好心人不避嫌来帮她,她才得以顺利地将两个身首异处的封疆大吏盛殓起来,又有人帮她雇来两辆运灵车,事后她才知道,这伙一直陪她到了西山,帮她打墓圹、下葬、立碑的人,正是戚继光派来的卫所士兵,带头的是百户陈子平。他们连沈四维的一口饭都没吃,就告辞下山了,让沈四维很觉过意不去。悲痛之余,沈四维不能不感念素昧平生的戚继光。
天色渐晚,鹧鸪鸟凄凉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着,西山显得萧索恐怖。
两个坟前都焚着纸,沈四维坐在张经坟前,望着灰白色的纸灰纷纷扬扬地飘洒,落在匾上,积了一层灰烬。她耳畔响起自己的心声:父亲,安息吧,女儿一定为你报仇,杀掉祸国殃民的严嵩、赵文华!
这心声就是誓言。望着沉沉暮霭,她的眸子里燃烧的也是仇恨。
沈四维灭掉两座坟前的明火,起身离开,走到山冈后,再次回眸时,她忽然听到有嘤嘤哭声,并且在李天宠的坟头前又升起了一缕青烟。
沈四维很觉奇怪,她看见有人跪在李天宠坟头烧纸。
沈四维又走了回来,烧纸的人正是李芳菲,她一见沈四维回来,忙给她磕了三个响头,感激她替李天宠买了棺材,否则爷爷不得扔进乱葬岗子喂野狗啊!
沈四维似乎明白了什么,连忙扶起她来问:“原来是你?你是李大人的什么人?”
李芳菲哭着告诉沈四维,是他孙女儿。
沈四维动了惺惺相惜的恻隐之心,双手抚着她肩膀,心想,怪不得这小丫头总跟着我呢。又问她叫什么?有名儿吗?
小丫头报了字号:李芳菲。
沈四维问她是怎么进京来的,她家的大人怎么不来?但问过,马上又觉得问得愚蠢,刑部明令,不准犯官家属进京认尸、埋葬,这也是一种极严厉的惩罚,叫“弃尸”。
李芳菲说着说着又流出了眼泪,她也知道不准家眷进京收尸的旨意,她是在抓走爷爷那天,偷偷尾随进京的。王江泾大捷前,她刚从老家到了浙江没几日,爷爷爱吃家乡的糕囡,她带来很多,爷爷在领兵打仗,顾不上吃,后来他就被抓走了,一口也没吃着。
沈四维这才注意到,坟头石头上,摆放着几块芝麻云片糕。李芳菲觉得很对不住爷爷,北京没有糕囡,她只好买了带芝麻的云片糕替代。
沈四维很难过地低声说:“李大人,你没吃到糕囡,你孙女给你送云片糕来了。”一边说一边流泪不止。
李芳菲抱着沈四维大哭起来。
二
在浙江盐运副使故居一间密室里,门窗紧闭,《清明上河图》全卷摊开在长案上,宋朝举左手擎灯,右手举着放大镜在仔细观看。坐在一旁的王直察言观色地盯着他。
宋朝举终于放下灯,坐到王直对面,王直说:“宋大人不会跟我也说这画是假的吧?”
宋朝举知道王直不比肥前,也无需糊弄他,就说:“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得好好谢谢你了。反正我这肉眼凡胎看不漏,明个再请行家鉴赏一回,十有八九是真的。”
王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还有点遗憾,在他看来,陆氏家族的天心阁经营何止几百年,图书中珍本、孤本、善本多的是,都让倭寇拿去揩屁股了,剩下的一把火烧个精光。可惜那天他没去,不然还能多捞些珍品。
宋朝举也嗟叹不已,大骂倭寇糟蹋圣贤书。不过,他知足。有这一件足矣。几百年来,各朝皇上都派员明察暗访,希望把《清明上河图》弄到皇宫大内去,一直大失所望。严嵩为得此画还上过当、杀过人。
王直有点不信,为一幅画杀人?
宋朝举点拨他,那要看是什么画。《清明上河图》就不是画了,它是金山、银山!说起严嵩为《清明上河图》动杀机的事,他也觉得脊背发凉。当然这也是传说了,严嵩耳目遍天下,终于打听到,《清明上河图》收藏在员外郎王振斋家,就派了总督王忏去收购,人家惧怕他的权势,不敢说不卖,又不甘心,就找了个临摹高手,临摹了一幅,严嵩辨不出真伪,以为真迹到手了,但后来被姓汤的装裱匠看破了,才知是高手造假,骗了他。严嵩大怒,把王振斋抓起来,最后冤死狱中。
王直觉得为一幅画置人于死地,这严嵩太心狠手辣了!
宋朝举警告他,这话可不能乱讲,祸从口出啊。
王直却大笑,宋朝举忘了他是江洋大盗,天王老子都奈何他不得,严嵩再凶,能把他怎么样?
宋朝举笑了:“我倒忘了,你是不服天朝管的化外之人。”
王直这才明白,宋朝举其实早就知道《清明上河图》在陆治家的天心阁藏着,不然他不会暗示王直带领倭寇去抢天心阁。
宋朝举想掩饰自己,说他并不知道什么。
王直冷笑,听他方才讲的故事,他倒明白了,陆治就是王振斋的亲舅舅,他外甥拿假画应付严嵩,却把真画转移到他舅舅那里,想不到今天落到宋朝举手上了。
宋朝举告诫他,这话也别乱讲,听了也是罪过。当年替严相国强买《清明上河图》的总督王忏也没好下场,后来以“治军失机”罪坐了死罪。言下之意,说破《清明上河图》的秘密,也有性命之忧。
王直并不怕官府,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他。只是便宜了宋朝举,不管怎么说,这下子宋大人发大财了,子孙后代都不愁吃穿了。为了自己的利益有保障,也只能忍痛割爱。
宋朝举知道他在想什么,其实他另有打算,说:“你以为我自己想留着这件国宝啊?我是何等样人?承受不起呀,那会把我烧死的。”
王直吃了一惊。他不敢承受,莫非想拿它送礼?什么人敢收啊?除非皇上。再不,送给严嵩,那他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宋朝举想,王直光盯着《清明上河图》值钱了,根本想不到它会换来十倍、百倍的钱。尤其是王直,得利最多,如果朱纨、王忬、张经、李天宠这些人不倒霉,王直能这么自由自在地带着倭寇在浙江沿海抢掠吗?
王直并不买账,他宋朝举也不亏呀,从前宋朝举还得派海船去走私,也担风险。自从与倭寇搭上线,他坐享其成就行了,王直每年的进贡他也花不了。
宋朝举便和解地说:“独木不成林,彼此成全吧,这是互惠的事。我得嘱咐你,千万小心,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底细。连毛海峰你都不该叫他知道得太多。”
王直有他的想法。他明白宋朝举说得在理。他为啥叫他干儿子知道?他是怕干这行太凶险,万一哪一天自己见阎王去了,这线不是断了吗?
他这么一说,宋朝举也觉在理。
三
西山渐渐晦暗下来。风吹树涛,显得凄凉。
沈四维和李芳菲下山来,她们默默地走在荒山荆棘丛生的小路上,夕阳残照把她们的影子越拉越长。
沈四维问她,这往后,她想怎么办?回老家吗?
李芳菲又掉泪了,她也不想回老家去了,她想替爷爷报仇!
沈四维心里挺佩服她,小小年纪,还挺有志气!
李芳菲知道,沈四维不也想为父报仇吗?她想追随沈四维一起干,为此,她一口一个“好姑姑”地叫着,希望沈四维收留她。
沈四维一口回绝。她不能收留李芳菲,她怕小丫头纠缠起来没完,就否认自己要报仇,她自己还不知道到何处去安身立命呢。
一听这话,李芳菲又哭个没完。
沈四维不耐烦地斥责她:“就知道哭,哭得我心里乱糟糟的。”
李芳菲抹干眼泪说:“我不哭,你别赶我走,行吗,姑姑?”
沈四维望着她,心酸地叹了口气:“先别说这些了,咱们快进城去,吃点东西,再晚了城门就关了。”
李芳菲问她还有钱吗。
沈四维从怀里摸出些铜钱,够吃几顿饭的了。
李芳菲想起了送银子的人,就问:“姑姑,你好像并不认识那个人啊,他干吗给你那么多银子呀?”
沈四维说:“天下好人还是多呀。你不说,我还忘记了。”
她从牛皮公文袋里拿出一份公文,戚继光忙中出错,沈四维在他装银子的牛皮公文袋里,发现有到兵部领兵饷的公文,丢了这个,他这饷银都没法领了。所以她还必须见他一面,戚继光不定怎么着急呢。
四
作为倭寇的同伙,王直最关心的是朝廷剿倭动向,他肯把《清明上河图》这样的国宝拱手相让,当然是想通过宋朝举这个内线,及时提供信息,在朝中寻找保护伞。酒饭过后喝茶闲聊时,他便问宋朝举,最近朝廷有什么动静。
对王直来说,都是好消息。张经、李天宠被砍头后,江南军务、海防就是赵文华说了算了,他一手遮天,新派来的总督杨宜,先是手足无措,被朝廷申饬后,又想干一番,他不知天高地厚,竟犯了张经同样的毛病,不把赵文华放在眼里。他想收拾张经的残局,重整水师再举抗倭大旗,赵文华一个折子参上去,弄不好,杨宜还不得立马滚蛋?不掉脑袋就算他幸运了。
王直关心的是,赵文华是不是很贪?
宋朝举笑了,他越贪越好,怕的是他不贪。
王直也这么想。他觉得不可思议,赵文华怎么可以左右朝政?怎么有那么大的本事,想扳倒谁就扳倒谁?
宋朝举申饬他问得太多了。其实宋朝举不说,王直也能猜出八九分,当宋朝举说出赵文华是当朝首辅严嵩的干儿子时,王直吐出的舌头半天缩不回去!他缓过神来,撺掇宋朝举千万巴结上他。
这还用你教我?宋朝举暗笑。随后又警告他,同样不能在倭寇中间说出赵文华的关系来,不能让倭寇知道太多。
王直当然明白利害,但又觉得宋朝举过于小心,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了头。
宋朝举怎敢大意?王直他们在海上,朝廷对他们鞭长莫及,而宋朝举一家老小可在明处啊,不小心怎么行。张经就怀疑过他,张经死了,他总算松一口气了。
王直让宋朝举放心,刀按到脖子上那一天,他王某人也绝不会出卖朋友。宋朝举相信。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王直听说杨宜无实权,很兴奋,赵文华不足虑。他就问宋朝举,这么说,我们又可放心大胆地干了?
宋朝举说干不干是他们的事了。又问他们在海上到底有多少人马。
王直能控制的万儿八千人,有七十多条船,还有肥前、肥后、筑后、博多、摩萨、五郎、六郎、健如郎、对马、和泉、纪伊各股,多了,从宁海、岑港到福建的横屿、牛田,他们占的岛子也不下几十个。
宋朝举认为,兵不在多。他们最大的弱点是互不统属,各自为政。难成大事。
王直恭维宋朝举一针见血。他说今天来的这个肥前,别看对字画一窍不通,指挥倭寇,可有两下子。王直想与他联手,把各路人马统一号令,只要分赃能均,就能行。
宋朝举认为这样最好,聚蚊成雷,群轻折轴嘛。
王直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拍在桌上,宋朝举像不介意地用眼睛余光一扫,共四千两。王直承认少了点,答应以后得手了,还会多分。
宋朝举心里不痛快,这点银子,打发要饭的呀。他表白自己说,其实不缺钱花,从前管盐运,虽是盐运使的副手,也算得上是日进斗金。王直进奉的这些额外银子进项,他都打点该打点的人了,譬如肯写奏疏参倒朱纨、张经、李天宠的御史们,不打点谁肯出力?不然王直他们也不可能这么顺利。
这话王直显然不信,心想,无利不起早,你分文不取,你图个啥?但又不便揭破,便顺着他说,那是,这几张银票在宁波、杭州、台州钱庄都可兑到银子,归你了,替我们打点吧。
宋朝举把一张银票举在灯前看了看,说他们越来越手眼通天了,从前是送银子,现在居然可以在钱庄存款支银子了。
五
从西山回来,进了西直门,沈四维一路打听,领着李芳菲来到西城严嵩府邸那条街。
果然是侯门深似海,五间门楼正中悬着嘉靖皇帝御笔蓝底金字大匾,是“忠勤敏达”四个字。这里高墙大宅,附近街道行人都很稀少,五军都督府兵士警戒森严。
沈四维背着包袱和李芳菲来到街口,马上有一个羽林军拦住去路,问她们干什么?
沈四维看着高大的有九层台阶的大门和门上“严府”二字,说路过这呀。
羽林军令她们绕道快走开,一刻也不能停留,不准左顾右盼。
李芳菲哼了一声,沈四维只得拉着李芳菲走侧面巷子。
李芳菲问这是谁家呀?这么气派?她爷爷官居二品,宅子也没这样阔气啊。
沈四维这才告诉她,这是首辅严嵩家,首辅就是当朝宰相了,只不过不叫宰相就是了,开国之初,自从宰相胡维庸因谋反罪被诛,明太祖感到相权太大,威胁皇权,就立下规矩,永不设宰相。但后世的首辅,权又日渐大起来。这严嵩就是一手遮天的人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坏透了!
李芳菲心里隐约猜到沈四维的意图了,就说恨不得一把火给他烧了!
后条街有个吕记包子铺,沈四维领李芳菲进了包子铺,喊老板娘来两屉包子。
二人落座,老板娘回头吆喝一声:“羊肉包子两屉……”
里面厨子应声:“好嘞,羊肉包子两屉。”
一看她二人的装束,老板娘一边抹桌子一边说:“两位姑娘是给亲人戴孝啊,不知什么人没了?”
李芳菲想哭,脱口说了声天下奇冤,老板娘大惊。沈四维在桌子底下踹了她一脚,李芳菲才不说话了。
很快,跑堂的端了两屉热气腾腾的包子上了桌。李芳菲太饿了,夹了一个整个塞进嘴里,烫得她蹦了起来。
沈四维说:“没出息,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李芳菲吐了一下舌头。
吃着包子,李芳菲说她恨不得杀了严嵩这老贼!就是他把我爷爷和你父亲杀了。她问沈四维,领她上严府来是不是探探路?
沈四维又在桌底下踢了她一下,示意她别乱说,隔墙有耳!
李芳菲说她早下决心了!
沈四维嘲笑她,才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还想杀人报仇?
李芳菲说她可以到庙里去找师父练武功,练成了来杀他!
沈四维说:“等你练成了武功,他早躺在棺材里了,他都七十多岁了。”
李芳菲说:“姑姑你不是有武功吗?你何不去杀他?我帮你!”
沈四维说:“得了吧,你越帮越忙。”
李芳菲说:“杀了严嵩,再回浙江去杀赵文华,我今生就这两件事,姑姑你呢?”
沈四维说她也一样。
李芳菲忽然又说:“你为啥一路打听相府在哪?你是不是想……”
沈四维夹一个包子塞到她口中:“包子还堵不住你嘴!”
六
送走王直,宋朝举直奔杭州,去见右副都御史、总督江南、浙江军务的赵文华。
宋朝举的马队来到大门前,宋朝举和仆从在上马石前下马。管家把宋朝举的名刺递给把门的一个把总。那把总看了一眼,忙说,请宋大人稍候。
他飞跑进去禀报。
少顷,中门大开,钦差大臣赵文华出来迎接。这赵文华四十多岁,方脸无须,笑面,太监脸,倒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
他对宋朝举一拱手道:“怎敢劳宋老前辈大驾前来寒舍呢?”
宋朝举说:“早就该来,早该上门来祝贺。”
赵文华说:“敝人一无建树,何贺之有啊?”
宋朝举说:“阁下现在是兼右副都御史、总督江南、浙江军事,这是大钦差呀,还不该贺?”
赵文华谦恭地说:“大家都是替皇上办差,多辛苦点就是了。”
二人相携向正房客厅走去,显得格外亲密,赵文华所以对宋朝举这样友善、客气,那是因为宋朝举出手大方,每次来都不空手。
也许因为是临时住宅,钦差居宅一点不显得豪华奢侈,房间四壁皆白,一面是满满一架书,靠近八仙桌后正面墙上有一幅字,写的是“养吾浩然之气”,落款是严嵩。
宋朝举恭维道:“令尊大人这字,怎么越看越像赵孟的字呢?”
赵文华马上点拨他,这话幸亏没在他老人家跟前说,这等于骂他是汉奸、奸臣。
宋朝举愕然,这他可不明白了,恭维人还恭维出毛病了?
赵文华一解释,宋朝举才明白其中原委。历史上,像蔡京、贾似道、秦桧这些人,单就书法造诣,都堪称大家,可他们的真迹在世间留存寥寥无几,为什么?他们是公认的奸臣,文人以收藏其字为耻。司马光有句名言:才胜德者,小人也。
宋朝举并没用这几个声名狼藉的人比严嵩,赵孟并不是奸臣啊。
赵孟虽不是奸臣是汉奸,更糟!赵文华说,当年元仁宗一句话毁了他的名声。
宋朝举问是什么话?
原来器重赵孟的元仁宗说过,唐有李太白,宋有苏东坡,朕有赵孟。
宋朝举明白了,对呀,赵孟本是大宋皇族,不该仕元,这是不可宽恕的失节行为。
原来忽必烈为笼络汉人为元政权效力,诏令“举逸民”,也就是选贤任能。赵孟成了钦定的逸民首选,他被推到元世祖御前,受了重用,从此“荣济五朝,名满四海”,应当说,此公学问大、操守低,赵文华说,拿他比当今严相国,这岂不悖谬?
宋朝举深感唐突,连声说对不起,自己哪有赵大人这么深的学问啊,表示再也不敢乱讲了,还请赵大人在相国面前包容。
赵文华笑道:“不知者不为罪,你我至交,这还用嘱咐吗?”
宋朝举又开始恭维赵文华,说自从赵大人得了平倭专事权,倭寇望风而逃啊。
赵文华说:“过奖了,这倭寇犹如野草,烧也烧不尽,令人头疼。不说这不快的事了,不知足下所来何事?”
宋朝举说他得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自己是无福消受,特拿来献给赵大人。
赵文华说:“价值连城?夸张了吧?除非两样东西,可以这样说。”
宋朝举问:“哪两样?”
赵文华称,一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一是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宋朝举手一拍道:“真叫你说着了,就是《清明上河图》!”
赵文华显然感到意外:“这不大可能吧?”
宋朝举说:“看看再说。”
他从管家手里接过新做的画匣,打开,洗过手,拭净,这才缓缓打开《清明上河图》。
赵文华越看越惊喜,画展开一半时,他已叫出声来:“天哪,这不是做梦吧?”
宋朝举笑道:“阁下不再疑其假了吧?”
赵文华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他对宋朝举竟毫不隐瞒,说:“义父为觅《清明上河图》,被人用赝品骗了,又憋气又窝火,茶不思饭不想,一直过了好几年,精神才正常了。”
说来说去,他还是不相信它是真迹,得来太易了。
他又仔细地用放大镜看。
宋朝举指着《清明上河图》,劝他:“不用再怀疑了,只要说出出处,赵大人就放心了。”
赵文华忙问:“到底从哪里得来?”
宋朝举说出苏州陆治家,又说明了人物关系:他是员外郎王振斋的亲娘舅。
地点、人物关系都对。赵文华双手一拍:“不用说了,这是真的!你快告诉我,你真是神通广大呀,你从哪里弄到手的?”
宋朝举笑着说:“这个,没必要问吧?”
难道他敢说《清明上河图》是倭寇从陆家天心阁抢来,又转送给他的吗?
赵文华别提有多兴奋了:“好,不问。这王振斋再狡猾,上天有眼,这画终于还是到了义父手里了。”
宋朝举故意说:“我可没说出手啊,怎么就成了你家的东西了?”
赵文华收起笑容:“啊,对不起,失态了。出个价吧。”
宋朝举故意地:“我若说不卖呢?”
怎么可能?赵文华怔了一下,又释然,既不卖,就根本不会上他这来招摇。
这话有理呀。你不是想买吗?宋朝举就叫他给个价。
这价怎么出?按物有所值出价,赵文华不肯,出低了又怕宋朝举笑话,就说:“哪有买者先出价的?”
宋朝举说:“那我要两千万两,该不算多吧?”
赵文华脸色骤然不好看起来。按理,如果真是《清明上河图》真迹,这也算不上天价,可对赵文华来说,砍去九成九,他也接受不了,他觉得这是在开玩笑。
宋朝举说:“连你都承认它价值连城,请问,哪一座城两千万两银子就能买下来?更不要说连城了。”
赵文华驳不倒他,就说:“你这么说,倒也不算贵。除了皇上,能拿出两千万两银子的恐怕屈指可数了。”他的话已有酸溜溜的味儿了。
宋朝举不能把玩笑再开下去了,就说:“我若说是送给赵大人的呢?”
赵文华一怔,似在意料中,心也狂跳不止,这才是宋朝举的本意呀。他后悔方才多少有些失态,便调整一下情绪,很绅士地开玩笑说:“方才还要两千万两,转瞬间又分文不取,宋大人这是开的什么玩笑啊?”
宋朝举变得一本正经了,承认方才确是玩笑。“《清明上河图》这样的国宝,本来不该藏于小民家中,福薄镇不住啊。王振斋也好,陆治也好,不都是例证吗?不但无福消受,连命也搭上了。”宋朝举说:“我千方百计弄到手,也本来是要孝敬相国大人的。”
赵文华必须摆出清廉、公允姿态:“君子不掠人之美,这么贵重的东西,断不敢白要。”
宋朝举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说:“既如此,就作价,一两银子,行了吧?这可就不是白送的了!”
赵文华指着宋朝举的鼻子哈哈大笑:“你呀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这叫“顺利成交”。宋朝举不能什么也得不到,他当即提出个小小请求,求赵大人让他如愿。
赵文华心里乐开了花,有了《清明上河图》献给干老子,那他在严嵩面前,一定比他的亲儿子严世蕃还高一头!这么一想,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宋朝举的?就叫他尽管说。
宋朝举的要求并不过分,烧了香,总得见见佛爷真面啊!他请求赵文华答应,让他进趟京城,亲去相爷府,把画亲手交给相爷。
他又怕赵文华有失落感,马上补充说,不管谁送,也都是赵大人孝敬的呀,赵大人可以写封荐他晋见的八行书。他一再解释,并无居功、掠美的意思。
赵文华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又舒展开了,说小事一桩。他答应写信。他称宋朝举此功甚大,去见见老爷子也应该。只是一路鞍马劳顿,怕他吃不消。
宋朝举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再三表白,他这把老骨头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