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更好的时代!更坏的时代!
1492年8月3日,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率领三艘装备完善的轻快帆船:圣玛利亚号、尼尼亚号和平塔号离开西班牙帕罗斯港,进入从未有人行驶过的航线,开始他的第一次西航。哥伦布宣称,此行的目的是进入东方的“大汗之国”,让沉沦于迷信邪说中的异乡人接受天主的福音。在日后献给西班牙双王(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和阿拉贡的费迪南德)的《航海日志》中,哥伦布说,他将到达人所未及之处,绘制出未知世界的地图:
双王陛下:除了每日夜晚详记白天所发生的一切,以及在白天详记夜晚行船的一切情况之外,我还打算绘制一份新的航海图。我要把整个海洋以及海洋中的陆地,按其适当方位绘在图上,然后汇编成册。我还要将这些地方如实标出其北纬和西经的度数。此外,更加重要的是我在这次航行中就夜以继日地勤奋工作,因为这是必要的。所有这一切工作都是伟大的工作。
哥伦布相信,大自然不会把地球的结构弄得毫无章法,以致海洋的面积会超过陆地,在这一疯狂信念的驱使下,在他最初的计划书中,从靠近伊比利亚半岛的加那利群岛西航到日本只有2400海里,而我们现在知道实际的距离是10600海里。但是,哥伦布至少打动了一个人,即西班牙真正的掌权者: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这位容貌出众的美丽女王被野心家哥伦布不容置疑的、在别人看起来有几分倨傲的态度所打动。也许哥伦布行事荒唐,可是说到底,怎么能够指望那些闭门造车的地理学家呢。与其坐等上帝对西班牙的垂青,不如放手一搏。
1492年10月12日,哥伦布和他的船员们登上新大陆第一个被发现的岛屿:圣萨尔瓦多岛,身边围绕着一些“出娘肚子时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的土著印第安人。当哥伦布拿自己的佩刀给他们看时,由于没有见过铁器,他们竟然抓住刀口,以致割伤了自己。
从这一天起,世界向欧洲的征服者贡献了自己的童贞。以前独守一隅的非洲人、中国人、印第安人、日本人和爪哇人的梦乡不再宁静平和。来自西方的坚船巨炮将击碎天险的阻隔;各个民族的领地,将会变成欧洲人绘制的“世界地图”。在奥古斯都将罗马铸造成“黄金时代”的一千五百余年后,欧洲人又开始幻想一个“世界帝国”的出现。到那时,所有的异教徒都将归于上帝的国度,欧洲人的价值观:虔信、理性、创造力、实践精神,将会大放异彩。
这是欧洲旧的千年的终结,也是世界新的千年的开端。当欧洲终于完成了对自身的改造,开始征服世界的其余部分时,那些被欧洲人视为身处晦暗、不知光明为何物的民族也奋发而起,变法自强。各个民族进入了群雄并起,击楫中流的“世界历史”之中。
毫无疑问,这一千五百余年的路程,欧洲是在和自己的搏斗中前行的,既有古罗马时代照耀四方的光明,又有中世纪的沉沉暗夜。在这明暗交织的途中,欧洲终于把握了时机,从黑暗中脱身而出,重新将目光投注于光明。欧洲确定了自己的样貌,并且迫使世界按照这一样貌改造自身。从此,欧洲脱离了“古代”,一跃而入“现代”。
在古罗马的神话中,世界将经历四大时代,在最早的时候,意大利拉丁姆地区的国王萨图努斯统治着人们,他教会土著人农耕和建造定居房屋,创造出巨大的财富,一切安静平和,没有主人和奴隶之分,这就是众人交口称赞的黄金时代。而这位萨图努斯,其实就是大神朱庇特的父亲,他被自己的儿子推翻,流落到拉丁姆,成为这里的国王。但当萨图努斯满意地注视着自己的国土,幻想黄金时代永远的持续时,另外一位国王——比萨图努斯还要古老的统治者亚努斯却对他说:
和平是不会持久的,国家也不能保护人民永远不受战争的威胁,不受灾难的复仇女神的蹂躏。世界既不是光明的,也不是黑暗的,而是处于这两极之间,变幻莫测、难以预料。
当得知神、幸福和黄金时代都将过去后,萨图努斯陷入了悲哀之中,他隐姓埋名,消失在人们的生活中。
而那个冷酷的亚努斯,也是一个下到人间的神祇。后世人称其为“双面亚努斯”,他有两张脸,象征着世间万物永远充满矛盾,有光明就有黑夜,有和平就有战争,亚努斯深谙这个道理。
萨图努斯之后,世界进入了白银时代,拉丁姆的王位传到了萨图努斯的孙子法乌诺斯手中,法乌诺斯的妹妹福娜幽居深宫,生活在全封闭的贞洁之中,从未有人看到过她的身体。她的贞洁和完美也是黄金时代遗留到这个世界最后的纯真。但是一天法乌诺斯去看望福娜时,却发现她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法乌诺斯无法忍受妹妹的这副丑态,暴怒之下失手将福娜击死。
就这样,人间已充满罪孽,最后的纯真亦被杀死,法乌诺斯和福娜之后,白银时代也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青铜时代,它是以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来到拉丁姆建立一个新的国度——罗马——为起点的。这是一个人间的英雄人物出场的时代,恺撒、布鲁图斯、奥古斯都、查理大帝、理查一世、亚瑟王、博尔吉亚、科西莫·美第奇、忽必烈、恩里克、哥伦布……无数的风云人物指点江山,领袖群伦。他们以比普通人更高的品格和更激越的情感,将世界变为书写个人意志的舞台。而那些和他们同时代或稍晚的文学上的大师们,生活在历史的交汇点上,他们个人悲剧性的生活也是时代冲突的表现,在他们身上,我们体会到的是历史的展开。他们的作品中,我们体会到远古的崇高感的复归,以及对人类坚毅力量的歌颂——这一力量足以穿透世间的庸碌凡俗,使人类中的英雄获得永恒的光辉。
但是在青铜时代之后呢?欧洲人认定,他们就是带着火与剑来到世间的福音使者。既然浑如长夜的中世纪都能被驱走,有什么理由不期盼着一个觉醒的,光明的“黄金时代”的重新来临呢?他们用光明与黑暗、白天与夜晚、清醒与睡眠比喻欧洲在一千五百年挣扎之后的解脱。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文豪彼特拉克梦想着先辈的光荣,对自己的子孙配得上一个更好的时代坚信不疑:
我的命运就是生活在各种各样令人眩惑的风暴中。但或许对你来说——如果像我希望的那样你生活于我之后——将会有一个更好的时代到来。这种遗忘的沉睡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当黑暗被驱散之后,我们的后代又能沐浴在从前清纯的光辉之中。
与这样自信满满的豪情相比,却是法乌诺斯之子拉丁努斯的预言,这位拉丁姆的末代国王就像亚努斯一样忧思深重,在他看来,青铜时代之后决不会是黄金时代的复归。光明永远不会心安理得地占据上风。或者说,想要靠树立一方而驱走另一方来建立永久和平,只是一厢情愿的空想,人类的历史总是有黑夜和晦暗,要是没有这些东西的话,人们也无法体味到何为神圣。没有恐惧和战栗,人们怎会知道生活的真实。拉丁努斯说:
不久,世界将会陷入黑铁时代。妒忌和权欲的毒液将会毫无阻拦地喷溅,战争的火焰永不熄灭,但是,这个时代也将拥有永恒的赞誉和沐浴大地的朝阳。
这是欧洲旧的千年的终结,也是世界新的千年的开端。
这是更好的时代,也是更坏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