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世界的尽头
绕过撒哈拉以南的非洲,然后驶往印度和东南亚的“香料之国”——恩里克决心要找到这样一条道路。他深信天命在己,葡萄牙人将会到达世界的尽头,发现从未有人知晓的秘密。
要到达南方非洲,最大的障碍是如何穿越非洲的凸起部分。那里是荒凉阴森的博哈多尔角。博哈多尔的字面意思是“凸角”,而阿拉伯语的名称则是“阿布哈塔尔”,意为“危险之父”。正如其名,它突兀地从海岸伸出,插入海洋之中,阻挡着海水的流动,激起了巨大的海浪和漩涡,令人望而生畏。它是人们所认识世界的南部极限。
在基督教世界里,没有人了解博哈多尔角的情况,连它是否有人烟都不知道。博学多才的学者和绘图师们也一筹莫展,因为没有任何文献可以援引,海图和世界地图上也没有标出这个地方。为了探明这个海角的秘密,恩里克派出了十几支船队,虽然他指派都是曾经沧海的老船长,但总是以失败告终。这些见惯风浪的亡命之徒一见到古老的博哈多尔角,一阵莫名的忧郁和恐惧就会侵占他们的心灵,笼罩在海角上浓重的迷雾、嶙峋的海崖、海鸟怪异的叫声都让他们心惊胆战,再也无力前行。一首当时的民谚说:
当古老的嫩角[1]进入视线时,
小伙子们就不得不转身,否则就得说声永别了。
在很多方面,葡萄牙仍是个中世纪的国度,流传着很多对于未知世界的可怕说法。博哈多尔角的可怕,多半来自流传于水手中的传说。那些见多识广的冒险家们说:博哈多尔角以南有个“很热的海,就像火上烧开的水,而且全是绿色;在那片海上有比鳄鱼还大的海蛇,有翅膀可以飞,非常凶恶”。传说那里烈日如火,所有人都会被晒得如同炭一般黑。那里的海流汹涌湍急,变化莫测,过了那里的船只没有一艘能够返回。
在《卢济塔尼亚人之歌》中,卡蒙斯浮想联翩,将险恶的海角描绘为巨人亚达马斯托尔的化身。
这位上古的巨灵因为反抗大神朱庇特被流放到此处——“肌肉化为坚硬的泥土,/骨骼变为岩石,/肢体伸向茫茫的海洋,/总之,巨大的身躯/变成天边荒僻的海角。”在痛苦的摧残下,这个海角巨人变得更加乖戾。他发出震天怒吼,警告试图穿越此地的葡萄牙人:
你们想来揭开
大自然和海洋的秘密,
但这对任何凡夫俗子都是不可逾越的禁区,
无论他多么显贵,或者有不朽的业绩,
你们这么大胆妄为将受到我的惩戒,
在广阔的海洋和陆地上,
都布下了对你们的陷阱,
你们最终必将在残酷的战斗中灭亡。
水手们无视他的威胁,抢风而行。这时,一场连天的暴风雨倾泻而下:
前桅帆还没降下,
巨大的风暴已经骤至眼前,
“降帆”,舵手大声呼喊,
“赶快降下主帆!”
不待大帆落下桅杆,
怒号的暴风猛袭桅帆,
咔嚓一声把帆布撕作碎片,
仿佛世界末日已降临人间。
年复一年,恩里克王子下令将船只派到博哈多尔角以远的地方,也年复一年地接受着船长们因无法越过它而作出的道歉。王子的专用编年史家阿祖拉拉说:“王子总是以很大的耐心欢迎这些出去探寻新地转回来的船长,从不对他们表示不满。他有礼貌地听他们讲他们的探险故事,并因为他们忠心出勤而给予报酬;随后他立刻又派他们转身再去进行一次同样的远航。”
在连续失败了十四次后,王子坚韧不懈的精神终于得到了回报。1434年,王子的侍从吉尔·埃阿内斯对海角进行了再次尝试,一鼓作气地通过了博哈多尔角。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晒黑,海水也没有沸腾。他回来向王子吹嘘说在那里航行就像“在国内的水域上航行那么容易”。阿祖拉拉评价说:“尽管这本身也许算不上什么不得了的事,但就其胆魄而言,确是一次伟大的壮举。”
——通往南部非洲的道路被打通了,呈现在恩里克面前的,是无限广阔的陆地和海洋。
世界,终于不情愿地褪去了自己神秘的面纱,向雄心勃勃的人类奉献自己的私藏。
仅仅几年以后,欧洲的船舶就远航到了足以俘虏黑奴和进行黄金交易的地区。恩里克的一名船长带回了几百个奴隶,这是日后延续数百年的非洲黑奴悲惨命运的开端。不过在当时,伊比利亚半岛并不缺少劳动力,奴隶并没什么用,葡萄牙人更多的是以看天外来客的眼光打量这些被绑架的人的。当他们被人从头到脚看了个遍以后,多半会令其改信基督教,然后给予自由。恩里克对此也万分满意,觉得自己拯救了这些异教徒的灵魂,实乃功德无量。
1443年,恩里克王子从摄政王那里获得了诏书,他将享有博哈多尔角以南的非洲海岸的航海、贸易和征服的垄断权,所有的船货他都可以获得五分之一或十分之一的抽分。在恩里克晚年,他的船队已经走过达喀尔,离赤道近在咫尺。
虽然恩里克他最大的愿望——到达印度,在他的有生之年无法实现了。但是他已经为后辈扫清了前进路上的障碍。日后的航海者,必须踏在他的足迹上前行。
在恩里克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种生机勃勃的现代精神。
他把基督教骑士团囤积的财富转化成风险资本,用之于装备船只,鼓励商人航海。这些钱原本只是骑士腐化和守财的象征,现在却进入流通的渠道,不断转手,用于造船、租地、工资、建立研究院和种植园,成为了市场上流通的资本。
也可以说,王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资本家,当他打听到一个地方物产丰富,具有黄金、香料,或是其他可以获利的资源时,他就征募商人为他服务。合作的方式多种多样:有时他为携带货物的商人提供三桅帆船,前提是所有的收益对半均分,万一没有任何受益的话,所有的费用就全都由他承担;有时他把船租给商人,商人回来后缴纳所得的四分之一。
葡萄牙地少人稀,无力征服大国,恩里克就在海外建立设防贸易站。贸易站既可以保证葡萄牙人在全球都留下自己殖民的痕迹,又不用花费人力深入到大陆腹地,实乃天才的发明。1448年,恩里克派人在非洲小城阿尔金建立了第一个贸易站,作为奴隶和黄金交易的中转站。
当然,海外扩张不能仅靠贸易站完成,自恩里克始,葡萄牙皇室将对国外土地的拓殖与开发权授予私人,受赠者被称为舰长、领主或指挥官。这是最廉价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堪称中世纪的骑士封赠制度和现代资本最完美的结合。
凡此种种,大多为恩里克王子所开创,至少也和他息息相关。这些措施前人或许想到,但只有恩里克将其付诸实践,硬生生将葡萄牙这个边远落后的小国一举送上执欧洲之牛耳的地位。后起的国家进行海外殖民,基本要援引葡萄牙的成例。百年之后,卡蒙斯仍为自己的祖国满含骄傲:
葡萄牙人点燃的战火,
将使波涛比当初更汹涌翻腾,
他们将战胜许多民族,
带走野蛮的异教徒,俘虏不计其数的摩尔人,
他们将征服马来半岛,一直抵达遥远的中国海滨
和东方最偏僻的岛屿,
整个大洋都将向他们臣服。
——《卢济塔尼亚人之歌》
1460年,恩里克在萨格里什与世长辞。
在他身后,一个熙熙攘攘的大洋正在开启: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英国人的船队如同火燎地图一般延展,世界的尽头在他们的目光中不断延伸;千帆竞渡,萨拉逊人的贸易线崩碎为泥尘;圆盾和火绳枪蜂拥上美洲的土地,印第安人无助地向蛇神祈祷;沉寂的东方海岸线被炮声惊醒,古老的民族等待着浴火重生……
从空气、水和土地中都可以感受到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这个时代将产生像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达·迦马、费迪南德·麦哲伦、埃尔南·科尔特斯、弗朗西斯·德雷克这样伟大的探险者,在他们对未知世界骄傲的征伐中,没有一个民族能独善其身。
就像古罗马作家塞内加在《美狄亚》中作出的脍炙人口的预言:
许多岁月以后,一个时代行将到来,那时海洋将会打开它的锁链,一个辽阔的大陆将会展现出来;那时忒提斯会发现一个新世界,而图勒就不再是大地的极限了。
这个世界,已经改变!
忒提斯:
罗马神话中的海上女神。
图勒:
格陵兰西北部的一个村镇,指地球上最远的陆地。
【注释】
[1]博哈多尔角旧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