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航海王子
作为民族史诗,《卢济塔尼亚人之歌》的主角是葡萄牙民族,并未突出任何个人。这显然不是最公平的做法,葡萄牙航海的兴盛不是商人的自发活动造成的,而是王室提倡的结果。要是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王室自上而下地推行新政,将全国的力量集中起来统合组织,耗资惊人且有巨大失败风险的远洋探险活动是不可能开始的。
欧洲人的海外拓殖和自身的要求有关。蒙古帝国崩溃之后,东西方贸易的通路被撒拉逊人一手掌握,欧洲需要的东方货物,如宝石、丝绸、瓷器,尤其是香料,全得到中东或是北非的穆斯林国家港口交易。这种在经济上依赖伊斯兰世界的状况使欧洲人深感耻辱,而穆斯林海盗活动的嚣张,让地中海日益变得不安全。
基督教世界渴望富有的心情从未改变,所有从事海上贸易的国家都想重新获得失去的亚洲市场。同时,欧洲国家为了解决货币兑换问题而采取“金本位”来确保货币稳定,这更加剧了人们寻找黄金的热望。
在航海成为风气的国家,每个阶层都有各怀鬼胎的冒险家,他们的出征不像古代人那样靠原始好奇心和英雄主义驱动,而是为了寻求新的领地,或是期望获得在国内不可得到的自由,或是出于单纯的对利润的渴望。国家也鼓励这一自立门户的愿望,以皇室名义向冒险者授权:只要他们愿意深入蛮邦,扩大基督教世界的范围,那他就可以独占新地的开发权和管理权。进入这一地区的后来的冒险家,都要按照皇室规定的比例向先来者缴纳自己的所得。
此时欧洲的银行信用体系已经颇成气候,足以支持这一雄心。在风险贷款中有专门的航海贷款,根据里程的长短确定利息多寡(一般有30%、40%和50%三种)。答应贷款后就按正规手续办理保险,费率为本金加利息的4%、5%或6%,即使船只在海上失事或遇到海盗,依照合同仍然能收回本金和预期的利润。所以,航海活动已经不是纯粹的冒险,而成为了欧洲建立世界“大经济圈”活动里不可或缺的一环。要是没有国家的大力推动和可靠信用保障的话,持续数百年、由数个国家不断接力的大航海时代也绝无可能持续。
与佛罗伦萨、威尼斯和热那亚等意大利商业城邦不同,葡萄牙没有成熟的工商业体系,从根本上只是一个农渔业国家,那种市民自治的成熟共和政体对葡萄牙人而言极为陌生。葡萄牙城市的道路不过是些小径,人口大多数是农民,没有自己的银行,也就谈不上信用汇兑机制。对葡萄牙有利的一点是,它的土地物产丰富,人民水性娴熟,很早就将本地的特产贩运出去交易。最受外国人青睐的是它出产的葡萄酒、盐、鱼干和橄榄油,此外,葡萄牙商人还经销从萨拉逊人手中买来的蔗糖和蜂蜜。商人们深入农村,收购能在海外卖个好价钱的农产品,这使得葡萄牙的农业很早就和航海业连为一体。在海上贸易中,几个大城市,如科英布拉、波尔图都发展起来。
只有这些显然还不足以支撑葡萄牙萌生更大野心,实际上,它在海上贸易的活跃程度不仅无法和威尼斯、热那亚相提并论,连北部德意志诸城市组成的商贸联合体“汉萨同盟”也强过它不少。但幸运的是,无论意大利还是德意志都因不能统一而陷入长期的内耗之中,无数互不统属的诸侯国的斗争博弈不休,政权破碎不堪,导致尽管商业上成绩斐然,却不能形成合力。纯粹的经济成就是不足以依恃的,一旦需要更大的国家力量完成事业时,那些小城邦就捉襟见肘了。如汉萨同盟就因西班牙王室的赖账而破产。我们也无法想像只有10万人口的威尼斯能够从事远洋事业。
葡萄牙的特出之处就是它富于效率的中央政府。不同于中世纪欧洲只有“躯体”而无“灵魂”的纷乱局面,葡萄牙人有一个全能的、目光远大的王室来作为整个民族的“灵魂”。
在八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伊比利亚半岛被从北非跨海而来的萨拉逊人征服。穆斯林建立的小邦和欧洲法兰克人、西哥特人的诸侯国的国界犬牙交错,纷扰不休。但在中世纪后期,萨拉逊人势竭力衰,逐渐退出了半岛。1140年,阿方索·恩里格斯称王,1189年,国王圣裘奥一世攻陷穆斯林在葡萄牙的最后一个据点。随着“光复”的完成,葡萄牙人终于被凝聚在一起,可以专注于实力的扩充了。第一次,这个面向大海的民族从国内事务中转过身来,仔细打量着面前的无垠大海,只要一个雄才大略的领袖振臂一呼,他们就可以扬帆启航。
这个领袖,就是堂·恩里克王子。
被后人尊称为“航海王子”的恩里克是国王若奥一世的第三个儿子。若奥一世的宫廷是欧洲最文明的宫廷之一,聚集着欧洲最优秀的学者,拥有收藏丰富的图书馆。恩里克的两个哥哥,杜亚尔特和佩德罗都在这里养成了深思熟虑的气质。虽然恩里克也同样读了不少书,但他对那些深奥地思考人生本质的书籍并不感兴趣。令他眼前一亮的,是制图专家贾富达给他带来的地图集,它囊括了所有已知的世界,不失为一部小型的有关国际地理、贸易和政治的百科全书。恩里克从中了解到:在北非,休达和亚历山大是最繁忙的海港,萨拉逊商人用货船和驼队将黄金运往那里交易;从东南亚海岛运来的香料在红海西岸卸货,再从那里运往开罗和亚历山大;爪哇岛上林木茂盛,可以提炼出良姜、肉桂和肉豆蔻果等头等香料;中国沿海最大的商埠是广州和泉州。
另一个刺激是恩里克的哥哥佩德罗王子从威尼斯带回来的拉丁文本的《马可·波罗寰宇纪行》。他注意到,马可·波罗跨越印度洋回国的时候,提到了印度水手们在航海中已经懂得使用航海志和海路图记录沿途的情况。而那些关于东方的富饶、繁荣和广阔的记载,也让年轻的王子沉醉其中,寝食难安。
恩里克在王室中的地位颇有些尴尬。若奥一世最重视的王子是杜亚尔特,杜亚尔特为人宽仁,他答应只要犹太人改宗基督教,就可以取得合法地位,葡萄牙第一部国家法典也在他的主持下编纂完成。博学多闻的佩德罗聪明绝顶,曾在欧洲各国广泛游历,同样受到若奥一世的青睐。恩里克觉得自己在宫廷已经不可能找到地位,与其如此,不如另立门户,到海外去尝试一下运气。
机会就在眼前。萨拉逊人虽然被驱逐出了葡萄牙,但还控制着北非的大片地区,尤其是萨拉逊人控制下的直布罗陀海峡的要塞休达(今摩洛哥境内)。休达是地中海最重要的港口之一,也是军事上的要冲,东方的丝绸、香料,以及来自威尼斯的宝石都汇聚到这里。一旦占领休达,就可以对地中海的贸易施加直接的影响。
葡萄牙人为入侵休达做了精心准备,为了限制摩尔人,他们对萨拉逊人的领地实行了经济封锁,严禁任何的食品和武器运输。1415年,一只由王室成员统率的皇家舰队出发前往休达,恩里克参加了这次远征。
出征前,恩里克的母亲菲利帕王后身染重疾。在弥留之际,王后将恩里克叫到床边,授予他一柄剑,她说:“恩里克,我把这剑给你,它宛如你一般强壮。我把所有的伯爵、骑士、乡绅和血统高贵的人都托付给你。”她坚持恩里克继续出征,不要被自己的死亡绊住脚步。
当他们还在途中时,一位修士带来了罗马教皇的训喻,宣布所有远征队员的灵魂都将免受下地狱之苦。
教皇的祝福似乎并未给这只舰队带来好运。天气十分恶劣,船队中发生了严重的瘟疫,很多人死去了。参与出征的王室成员想起了不久前刚刚逝世的王后,在她死后,国内就灾祸连连。阴霾笼罩在每个人脸上,一些人提议返航,放弃对休达的进攻。这时,20岁的王子恩里克挺身而出,他说这次远征受命于天,是葡萄牙人无可推卸的责任,他宁愿死去也要履行这一责任。在他的坚持下,船队继续前行。
在登陆当天,恩里克命自己的随从马丁·瓦斯假扮成牧师宣布这次战争是经过上帝同意的圣战,每个人都将获得不朽。在恩里克的指挥下,葡萄牙军队巧妙地绕过了萨拉逊人重兵布防的东路,从西边猝然出现。休达城只用了一天就被攻克,葡萄牙人只有8人阵亡。
这是数百年与穆斯林作战的过程中基督徒第一次将长矛插到了非洲。对葡萄牙人来说,在北非建立据点就可以有效地打击蹂躏阿尔加维海岸的萨拉逊海盗,还能从这里出发抢掠摩洛哥的其他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