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东方、西方
1296年,威尼斯城邦和热那亚的海上冲突愈演愈烈。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出资装备了一艘船参与战事,同年在海上遇袭,被囚于热那亚牢中。
这一意外事件成就了数百年来欧洲最为出色的游记和东方见闻录。在狱中,马可·波罗向人口授自己在中国、日本和东南亚的游历,录为《马可·波罗寰宇纪行》。他描述的奇妙国度令人惊叹,大元帝国的富庶繁荣,远超时人的想像。但人们知道,马可·波罗素来喜欢夸口,同时《寰宇纪行》的记录者——马可的狱友热那亚人卢斯迪谦诺又是个写三流骑士小说的市民。于是从这一著作甫一问世,便招来无数疑窦。有人抓住游记中的夸大不实之辞,讥讽马可·波罗只是沽名钓誉之徒,实际从未到过东方。虽然后人多肯定《寰宇纪行》对拓宽欧洲人眼界的开创之功,但这一疑惑却从未消弭。马可·波罗在接受世人崇敬的同时,也必须承受批评家的冷眼。
马可是否真的到过大元虽难有确凿的史料证实,但从他一些不合常理的举动中仍可看出些微端倪。马可一家1295年回到威尼斯时,其住所都被亲戚所占,盖因认为他们常年不通消息,多半已葬身异域。他们的口音与当地人已然殊异,衣裳褴褛又有蒙古风味,也引起故乡人怀疑。为打消乡人的疑虑,波罗一家设宴款待亲朋,在宴席上,他们连续换了三套华贵的衣服,又将衣服撕破送给侍者,使宾客对他们刮目相看。最后,他们将先前穿的破烂衣裳用刀划开,露出藏于其中的珍宝,才使众人相信他们真的到过东方。而饮宴过程中频繁换衣,其实正是蒙古习俗。马可喜好夸耀自己,这也是长期的积习,当威尼斯人询问他在东方的识见时,马可动辄说忽必烈大汗手握雄兵“百万”、宫中财富有“百万”之巨,被人笑称为“百万君”。
在马可·波罗之前,东方和西方是隔绝的两个世界,双方似乎永远不会交融。或者说,在欧洲人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东方的位置。在中世纪的世界地图中,耶路撒冷占据着世界的中心,而世界的边缘则由野兽巡视。
这种说法明显与人们的认识不符,居住在海边的人在观看远处的来船时,只见到船桅而见不到船身,要等它驶近才能看到船的全貌,这一简单的事实足以说明地球是圆形的。早在一千余年前,古希腊学者克劳迪亚斯·托勒密就绘制了精妙的世界地图,以不可置疑的语气指出世界是个球体,并告诉人们,只要从欧洲一直向西航行,就可到达东方。航海者们越来越接受托勒密的说法,但话虽如此,遥远的路途仍然令人望而生畏。
马可·波罗在《寰宇纪行》中却将亚洲的疆域大大地向东扩展了,这让一些怀有梦想的航海家相信,亚洲的东边其实距离欧洲并不遥远。
早在印刷术发明以前,《寰宇纪行》就以手抄本的形式在欧洲广为流行,至15世纪,一位佛罗伦萨的业余天文学家托斯卡内利对书中描写的事物大感兴趣,虽然里面的有些内容看起来颇为荒诞,比如治疗皮肤病的神油,能够叼起大象并扔到萨拉逊海的巨型大鸟。可是那些核心的东西,比如说亚洲要比人们设想的更接近欧洲、神秘富庶的国度、充满魅力的异国情调等等,都是值得一生一世去追寻的。托斯卡内利向葡萄牙国王阿方索五世写了一封信,恳请他的船队横向朝西行驶,开拓出一条到达中国、日本和印度的航路。
这封信对葡萄牙王室并没达到预期的效果,其抄件却落到了一个正在里斯本碰运气的热那亚人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手中,哥伦布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上面对奇妙的东方国度的描述:从里斯本向正西航行5000海里就可以到达中国的“蛮子地区”(即中国南方),其首府为“行在”(杭州);中国的另外一个地区是“震旦”(中国北方),伟大的中国皇帝就住在那里,当地人称皇帝为“大汗”——“这个称号在拉丁语中意思是万王之王”。从中国航行1500海里就到达日本,这是“黄金之国”,在那里,“黄金、珍珠和宝石最多,他们用赤金盖庙宇和宫殿”。毫无疑问,这些说法统统是从《寰宇纪行》中抄袭过来的。马可·波罗在书中这样描写日本:
该岛之王有座宏伟的宫殿,其屋顶全用上等黄金覆盖,如同我们的教堂用铅做顶一般;该宫殿的窗户全用黄金装饰,其大厅和众多房间的地板都用金砖铺成,每块金砖都有两指厚;它的珍珠也十分丰富。
这些美好的说法激起了哥伦布的创造力,他真诚地相信里面的内容。他手抄了马可·波罗的《寰宇纪行》,在旁边留下了密密麻麻的旁注。在哥伦布的第一次西航中,他坚持要把原先的西南航向调整为正西航向,只因为这符合马可·波罗的记述。他渴望着找到日本,再从那里去行在(杭州)和震旦(中国北方),甚至当他到达西印度群岛时,他仍坚持认为自己马上可以绕过这里到达中国。哥伦布在自己的《航海日志》中说:
我将动身去另一更大的岛屿,据我带来的那些印第安人的描述,我相信那里一定是日本。他们称该岛为科尔巴并说岛上的船很大,水手很多……鉴于我将采集到黄金和香料,所以我决定我必须做些什么事情。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到大陆上去,一定要去行在(杭州),一定要将双王陛下的国书呈献给大汗,在求得回书后,再带它回国。
这就是马可·波罗在其游记中所呈现的东方给欧洲人带来的激励。
马可·波罗使他们相信,两个世界终将汇通,即使是无际的大海也阻拦不住人类自信的脚步。毫无疑问,正是马可·波罗在他伟大的探险之旅中获得的有关世界的新知识,成为了欧洲人发现新世界的推动力。
1254年,马可·波罗出生于威尼斯一商人家庭。威尼斯位于亚德里亚海末端,建于沼泽之中,和大陆有两英里的浅水阻隔,陆路不通但海运便利。威尼斯在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中获取利益,占领了爱琴海上的数个岛屿,在那里建立了商业殖民地,渐渐取代东罗马帝国发展成地中海的第一贸易重镇。
这时的佛罗伦萨拥有发达的羊毛纺织场,威尼斯则缺乏这样产业基础,拿得出手的工业只有造船。城市的造船业如此昌盛,以致四周的林木全被砍光。而威尼斯唯一装备的军队也只是海军,用于保护经商的船队往来通行,不受海盗的骚扰。
这一特殊的境况养成了威尼斯人的经商天性,凡成年男子皆不安于室,好动厌静。后人说威尼斯是个“商人共和国”:“它的政府即是一个股份公司。领袖就是总经理,议院就是董事会,所有的人民都是它的股东。”
在爱琴海和亚德里亚海海域,威尼斯人的船队行色匆匆,用香料、皮革、棉花和珊瑚换取金银,不仅商人们带着大包小包的货物旅行,连普通水手在船上都有一堆自己的货物。每次靠岸都是买卖成交的机会,包货商们蜂拥到甲板上仔细地挑选货品,既有买进也有卖出。港口商埠像是永远在举行着流动的盛宴,人声嘈杂,一些小船在进港,而装载了盐和谷物的大船已经拔锚了。到了夜晚,补充了食物、淡水和烈酒的水手们醉醺醺躺倒在街边……
从中世纪晚期开始,意大利人经商的踪迹已遍及五湖四海,而他们的精明和商业组织的成熟也远远凌驾于其他欧洲国家。自1300年后,英国的对外贸易已受意大利人的操纵,威尼斯和佛罗伦萨人在伦敦建设码头、设立货栈,到处是这些喜欢吃通心粉和调味饭的南方人。
马可·波罗的父亲尼科洛·波罗和叔父墨菲奥·波罗都是常年在外奔波的行商,常驻东罗马首府君士坦丁堡。1260年,二人离开君士坦丁堡前往蒙古钦察汗国(今天的俄罗斯南部地区)进行长途贸易。在汗国的首都萨莱城,钦察汗别尔哥接见了他们,并赠送给他们很多珠宝。由于蒙古宗室之间发生了战争,他们不可能从原路返回,苦闷的尼科洛和墨菲奥在荒凉的中亚无所事事地待了三年。
一个偶然的机会,兄弟两人遇到了另一个蒙古汗王派去觐见大汗——忽必烈——的使臣,这位好奇心重的使臣从未见过意大利人,表现得分外热情,而波罗兄弟熟练的蒙古语想必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在使臣的提议下,波罗兄弟和他一起前往中国,他们在经历了一年的艰难行程后到达北京,即蒙古人称之为汗八里的大城。
忽必烈高兴地接待了这两个异乡人,询问西方各国的情况。当他们准备离开北京返国时,大汗希望他们向教皇传达口信,只要教皇能派来教士与元朝的学者公开辩论,证明基督教比其他宗教更为优秀,那么蒙古人改信耶稣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当波罗兄弟携带大汗致教皇的书信历时数年回到威尼斯时,尼科洛发现自己临行前怀孕的妻子已经去世,给他留下一个强壮机敏的儿子,马可·波罗,这时他已经15岁了。
少年马可·波罗自此与父亲和叔叔同行,他们未能得到忽必烈要求的教士,不过还是拿到了教皇的回书,于是启航前往中国复命。先在亚美尼亚登陆,然后是枯燥艰苦的陆路行程。当他们还在途中的时候,忽必烈就已经得到了禀报。在距北京尚有40天路程时,已有专使飞马前来迎接了。
当西方人第一次打量东方时,满眼都是好奇,满眼都是奇珍异品、异国风情,这种“异国”和“自己”之间的区别,往往被夸大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不过,马可·波罗的《寰宇纪行》本身就介于文学与历史之间,这部不朽的游记以自己的方式充塞了欧洲人的好奇心。当两个世界的人们彼此张望时,所需要的,也许并不是枯燥的事件罗列和数字演绎,而是永远能够充当动力的想像力。
《寰宇纪行》中呈现的东方,是彻头彻尾的别人的世界,其中没有一点马可·波罗的家乡威尼斯的影子。马可·波罗特别说,他只会介绍“主要的城市”,至于那些“没有自己的显著特点的地方”,他就懒得理会了。我们在他书里见到的东西,可以用罕见、个别、宏大、奇特等寥寥数语来概括。马可对骤然而至的自然现象、皇宫的大场面、离奇的风俗和惊人的突发事件有着强烈的描写欲望。但如果想在他的书中找到元代中国人市井生活场面的细节——用木桶运来活鱼的鱼市、勾栏瓦肆里说书的流浪艺人、酒楼里穿梭的茶博士——那就一定会遍寻不着,徒呼奈何了。
让我们看看《寰宇纪行》里的种种“奇闻”:
从亚美尼亚到中国的途中,马可·波罗说有一种混血的卡劳纳斯人。这些人一向以行劫为生,从印度学会了诡异的巫术,可以使白天变为黑夜。他们抢劫时,就用这种巫术,让人不能察觉他们的靠近。
中亚草原上有一种热风,触者即死。一支军队遇到了热风,全部人都窒息而亡,当地人去掩埋尸首时,发现尸体已被烤焦,四肢用手指轻轻一碰就会脱落。
马可·波罗曾被忽必烈差遣到云南处理公务,惊异地目睹了那里的居民有一种“可憎的恶习”:当经过的旅客和他们的妻子或是姐妹发生肉体关系时,他们毫不在意。相反,一旦有生客来到,男主人就会故意离家几日,把家中的妇女留给客人。这些野蛮人相信,这种和善的行为体现了对神的敬意,必将得到上天回报。
更为出奇的是,马可·波罗将攻克南宋重镇襄阳的大功揽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叔叔头上。他说,襄阳三面环水,易守难攻,加之人口众多,大汗连续攻打了三年都未能拿下。直到尼科洛和墨菲奥自告奋勇,制造了一种能投射300磅巨石的机器。投石机造好后,投出的巨石将坚固的城墙砸塌了一大段。城内守军见顽抗无望,只有投降。
……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其中虚构冒领之事,自不待言。不过除此之外,《寰宇纪行》仍有可圈可点的描述,元朝的文治武功,统一大帝国欣欣向荣的气象和美轮美奂的华丽宫殿,足以让仍处于分裂和混乱中的欧洲远行客叹为观止。马可·波罗将一个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的伟大帝国的形象带到了西方人面前,演绎着一个横跨欧亚的极盛天朝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