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八、“教父”

八、“教父”

佛罗伦萨是意大利各邦中仅有的两个共和国之一。

由于神圣罗马帝国皇权的衰落,城市得以自治。全城分为六个区,每区选出公民2人,共12人组成“贤哲委员会”,负责治理全城,每年选举一次;还成立了由80名公民组成的议事机构,名叫“征信院”;另外选举30名公民,和征信院议员以及贤哲委员会委员一起组成政务大会;又要从贵族和平民中选出120位公民组成最高的议事会,凡是其他会议审议过的事情都要提交这个议事会再议以作最后的决定。

通过这一系列举措,佛罗伦萨一跃而成意大利第一流的城市,其自由的程度更让处在暴政之下诸多小邦瞠乎其后。布克哈特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对其发出由衷的赞美之辞:“它称得上是世界上第一个近代国家,在暴君专制的城市里属于一家一姓的事情,在这里是全体人民所勤奋研究的问题。”

“自由”一词在佛罗伦萨有两种涵义。

首先是城邦的自由,一个自由的国家必然是能够按照它自己的意志行动的国家,不受任何的外来奴役,不接受外来君主的干涉。

另一种自由是对暴政强权的反抗。佛罗伦萨人接受罗马传统,认定人类天性本恶,大权独揽者实行专制,完全是天性使然。他们施政专以私利为上,对于人民的公益则毫不顾惜。因为担心丧失权力,一直生活在猜忌和提防之中,一切的贤能俊才都是他的敌人。在暴君统治的年代,总会有人站出来呼吁:反对者们应当以古代诛杀暴君的刺客们为典范,以暴君之血祭祀上帝,虽然这样做难逃一死,但是光荣永存。

马基雅维里对此高度认同——自由不仅是一种形式,更是对待生活的根本态度,要是城邦或者个人对丧失自我都无动于衷,甘愿受他人支配,那毫无疑问是一种堕落。所以,他宁愿接受佛罗伦萨公开的党派斗争和倾轧,也不愿它羸弱不堪、仰人鼻息。他在《佛罗伦萨史》里,道出了他为之骄傲的这种城邦精神:

自由的力量是什么也压制不了的,岁月也无法将它消泯;一位君王的功勋无论有多大,也不可能补偿自由的损失。

遗憾的是,佛罗伦萨的共和政治如同泥足巨人,本身的基础极不牢靠。城邦的稳定,全仗平民和贵族之间以及几大家族之间的博弈达到微妙平衡。只要出现一个强力人物,依靠时势的变化和自己的实力凌驾于他人之上,这平衡便将瞬间崩溃。

回顾佛罗伦萨的政治结构时可以发现,为了防止此类人物的出现,城邦可谓煞费苦心(包括取消常备军,以免军队对个人的忠诚超过对城邦的忠诚),但最终却仍难避免共和政治的衰落。

这打破传统政治局面的人物,便是赫赫有名的美第奇家族。

美第奇家族靠银行业起家,早年的一个家族成员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被选为执政官,这位富于冒险精神的人提议佛罗伦萨人进攻临近的城邦卢卡,倒霉的是,这次进攻招致惨败,他被当作替罪羊处死。

虽然是个不幸的开端,但美第奇家族从此便投身于城邦的政治事务中,前赴后继,代代不辍。延至1428年,到科西莫·德·美第奇时已是佛罗伦萨一流的名门望族。

马基雅维里撰写的《佛罗伦萨史》对科西莫做了毫不吝惜的褒扬。科西莫性格宽厚,为人豁达,由于他慷慨助人,各阶层的人都将他引为同道。同时,他精通古代典籍,是个儒雅的学者。科西莫很快在佛罗伦萨建立了自己的权威,也为美第奇家族树立了一个强大的榜样。

在佛罗伦萨,权威总是遭人嫉恨的。科西莫进入城邦执政团后,佛罗伦萨正面临前所未有的经济危机,他命令美第奇银行贷出足够的款项给国库以解燃眉之急。这一举措使科西莫名声大振,但也加深了人们对美第奇家族的怀疑。流言传遍了大街小巷,他的反对者声言,由于科西莫存心不良,利用手中财富诓得众人的拥戴,民众浑浑噩噩,城邦必然要屈从他的奴役,公民应该拿起武器把自己从这样一个人手中解救出来。

在一次精心的谋划后,科西莫被反对者骗到议事厅中,在那里被捕,关在一间小黑屋中。

因为害怕政敌趁机下毒,科西莫一连四天都没吃东西。若非执政团争吵不休,得不出一个统一意见的话,他极有可能会被判处死刑。最后的结果是将科西莫放逐出这座城市,期限长达五年。当看守打开牢门宣读判决的时候,饥渴至极的科西莫已经昏迷不醒。

从共和国的长远来看,放逐科西莫是正确的,不过这一事件引起的反响远远超出了想像。美第奇家族向多个国家提供贷款,放逐科西莫使他们受到了损失,威尼斯政府就派来使节要求立即取消放逐令;更为糟糕的是国库空虚,美第奇走后,再也没人为城邦提供免费午餐了。

在科西莫被放逐一年后举行了一次选举,当选的执政团成员全是科西莫党人。绝望的反对者们发动了一次叛乱,试图把留在佛罗伦萨的科西莫党羽全部剿灭。但是新执政团早已做好了应对准备,经过短暂的对峙后,反对者自认失败,逃出了城市。新执政团毫不迟疑,立即下令召回科西莫。当他归来时,人们成群结队地来欢迎,称他为人民的保护人、祖国的慈父。美第奇家族对佛罗伦萨的独裁统治开始了。

公正地说,科西莫是个杰出的统治者,在他的治下,佛罗伦萨取得的成就远远超过了前人。一些小邦,如博尔戈、蒙太多尼奥等在他的征伐下划入了佛罗伦萨的版图,他与威尼斯结盟对抗米兰,实现了北意大利的势力均衡。他的成功还要归功于他作为银行家的地位,美第奇银行的分行遍及西欧,从伦敦到那不勒斯,从德国到波罗的海。

更为重要的,是科西莫对文艺复兴的慷慨资助。只要一个人有学识,能说一口流利的拉丁语或是希腊语,对柏拉图或是亚里士多德表现出一些兴趣,就有机会成为科西莫的密友。他建立的美第奇图书馆是欧洲第一座公共图书馆,那些从东罗马首都君士坦丁堡逃离的学者们给他带来了许多珍稀的希腊手稿,使科西莫得以进一步扩大他的图书馆,到最后已经拥有了一万本古希腊语、拉丁语和古希伯来语手稿。

但显赫的政绩并不能遮盖科西莫对共和政制的荼毒。一位来到城邦的外交使节说:“任何事都能做成的人是科西莫……没有他,什么事也做不成。”奇特的是,科西莫到后来并非执政团成员,可是所有的政令都必须经他过目才能下达。现代的学者甚至把他和后代意大利黑手党的“教父”相提并论。美国历史学家黑尔就说:“如果把意大利最高的治国荣誉给佛罗伦萨的话,科西莫有理由被看作芝加哥或达拉斯行政区的‘老大哥’,或是黑手党势力范围内的‘教父’。”

马基雅维里对美第奇家族颇多微词,城邦的政治自由在科西莫手中受到破坏,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他在自己为佛罗伦萨做的史传中,虽然赞扬科西莫有着“优美的生活作风,使他在佛罗伦萨备受爱戴和尊敬”,却又暗讽他摧毁了城邦的古老习俗。他指出,科西莫的府邸威严气派,宛如帝王宫殿,而且“只有他一个人是佛罗伦萨的主宰”。为了赢得人心,科西莫广泛施舍,出手惊人,以至在他临死时,城邦里任何阶层的公民都曾向科西莫借过大笔的钱财。在慷慨作风的保障下,科西莫得以在每次选举中稳操胜券。马基雅维里说:

他很清楚,无论如何,选举袋中总是装满他自己的朋友们的名字,因而他并不至冒任何风险,只要找到机会就能把政府操在自己的手中。

——《佛罗伦萨史》

马基雅维里的另外一个不满是美第奇家族并未能有效提升佛罗伦萨的地位。科西莫“未能获取有价值的疆土,未能扩大佛罗伦萨的版图”,却热衷于钻研文学,与学者和艺术家交往。科西莫和他的后代们喜欢壮丽宏大的场面,以大型娱乐活动和馈赠礼品来取悦民众,对追求名声和享受乐此不疲。科西莫举办过数次骑士比武大会,极尽铺张奢华之能事,全城人为此忙碌了数月。而科西莫的孙子,人称“豪华者”的洛伦佐·德·美第奇更加风流倜傥,是娱乐活动中的一把好手,描写他战斗英姿的叙事诗《马上比武的洛伦佐·德·美第奇》在当时广为流传。诗人形容佛罗伦萨的比武场面时说:

阿喀琉斯的愤怒激励着骑士们的长矛铿锵作响,

他们闪亮的甲胄可以与埃特纳火山的火焰媲美。

对共和国的公民来说,保持美德,维护自由生活的前提就是对财富的抵制。罗马共和国的灭亡源于人们对财富的贪欲腐蚀了道德,耽于玩乐和口腹之欲的人无法培养出高尚的公民精神。马基雅维里深深厌恶美第奇家族华而不实的家风,他认为,由于人性本身脆弱不堪、极易堕落,统治者就应该以强力手段整肃和维护良好的风俗,对个人的行为施行严格的管制,“人因饥馑困顿而勤劳,因有法纪而良善”。公民吃得太饱头脑就会迟钝,四周过于和平就会陷于懒散。所以,国家可以尽量富有,但是要“维护公民的贫困”,让他们无法置道德于不顾,同时积极备战,让公民无法忘记自己对国家的义务。

在《佛罗伦萨史》的最后部分,马基雅维里已经无法克制自己对美第奇家族依靠财富侵蚀公民道德的做法的厌恶。他说,到了洛伦佐·德·美第奇统治佛罗伦萨的时候,“关于美第奇家族的命运和慷慨已经如此成功地腐蚀了民众,以致公众对推翻美第奇家族专制统治的言论充耳不闻”,其结果是,“在佛罗伦萨,自由不再为人所知了”。

乍一看去,马基雅维里的思想颇有前后不一致之处。他对“自由”二字极为看重,反复申说,同时又为博尔吉亚这样富于创造性的强力统治者摇旗呐喊,似乎是在鼓吹独裁。实际两者之间的关系并不如我们想像的那样不能交融。马基雅维里倡导的自由绝非现代人理解的个人自由,而是雅典、罗马这样的古代共和国公民参与城邦事务、关心国家兴废的自由,只有以共和国的共同利益为旨归,自由才有保证。“自由”在马基雅维里的铺张解说之下,反而成了带有强迫性的为公众服务的精神。

既然自由并非任意妄为的自私状态,而是一种奉献于国家的道德准则,这就要求外在的强力支持。马基雅维里所有的学说,其要点只是一个“公”字,无论对执政者还是普通公民都一样适用。

执政者应胸怀大志,有将整个国家拯救出水火的决心,为此,他可以动用铁腕,整饬风纪,以超常的权力建立共和制度,只要达到预期结果,人们可以不去计较他的手段合不合适。不过,要是执政者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权欲私心,为赢得支持不惜迎合民众低级的趣味的话,那就分外可鄙了。对公民来说,最好的命运是有为城邦的共同利益而奋斗的自由。公民精神指的是那些具有活力和创造性,活跃、勇敢、直率的人所具有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