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恶之花
博尔吉亚曾谦虚地表示,他的目的只是平服那些反对党和暴君,这一切只是为了教廷的利益,至于他本人,除了在罗马尼阿做个土皇帝外,别无所求。当然,这番话只是他又一次精心的表演。他的野心几乎路人皆知,亚历山大六世在和威尼斯大使的谈话中提到博尔吉亚时说:“我将使教皇政府将来有一天或者属于他或者属于你们。”从亚历山大六世这方面说,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接过教皇的宝座,但博尔吉亚的志愿尚不止于此,否则他就不会主动放弃红衣主教的职位。作为世俗的统治者,他最终要做全意大利的统治者,为此,不管亚历山大六世死后他会不会被选为教皇,他都将不惜任何代价把教皇国据为己有,哪怕把这个宗教王国彻底变为世俗政权也在所不惜。
后代的文化史学者布克哈特认为,这正是马基雅维里同情博尔吉亚的一个重大原因。马基雅维里视教皇国的存在为意大利动乱的渊薮,只有博尔吉亚这样无所畏惧的人才能“从伤口里拔出刀来”,消灭教皇政权。
亚历山大六世和博尔吉亚联手在罗马制造恐怖,据驻罗马的威尼斯大使书信中的说法:“每夜都有四五个人被谋杀,其中有主教、高级教士等人,整个罗马都战战兢兢,唯恐遭公爵(博尔吉亚)毒手。”博尔吉亚家族对暗杀和下毒有特殊的爱好,博尔吉亚本人尤其嗜好亲手杀人。他会把死囚叫到院子里,当着许多上流人物的面把他们一一射死;有人在城里说他的坏话,被这个煞星知道了,立即叫人抓了来,割下他的手和半段舌头,再把舌头绑到小指头上;他的妹夫不知怎地惹到了他,正好他也打算把妹妹重新许配给他人换取新的政治筹码,就带了三个凶手闯进卧室,把刚起床的妹夫勒死。
这些明显的恶行让人瞠目,即使是马基雅维里也不能为这些过度的杀人嗜血叫好。不过,考虑到彼时意大利的政局本身就以阴谋和凶杀为特色,可以说博尔吉亚的行为也是环境使然。马基雅维里的本意是,虽然很多君主精通权术,可是却没有博尔吉亚的雄心壮志。
在博尔吉亚本人同马基雅维里的交谈中,他描绘了一个心目中的理想王国:高贵的人物一心追求权力、勋业和荣誉,人人奉公,组织良好,法律和道德不仅仅是消极地阻止人不去犯错,而是积极地塑造人的品格,以强有力的管束手段将人们凝聚成一个朝气蓬勃的整体。这些谈话令马基雅维里激动不已,这不就是他所追求的最高目标吗——谁能说对秩序、纪律、公共成就以及保障这一切的权力的向往就不是一种美德呢?这是古代罗马的美德,虽然和后代讲求隐忍、中庸、良心和善恶之辩的基督道德走的完全不是一条道路,但它毫无疑问仍然是一种美德。
博尔吉亚在罗马尼阿的强大存在使佛罗伦萨执政团深感不安,他在意大利中部的攻掠极其凶猛,已经到达了城邦的边界,而在他的鼓动下,城邦的一些臣属已经开始叛乱。受到一系列成功的鼓舞,博尔吉亚提出与佛罗伦萨结成同盟。于是,在1502年,马基雅维里作为佛罗伦萨的特使,受命前去尝试发现博尔吉亚的真实意图。
博尔吉亚告诉马基雅维里,他很尊敬佛罗伦萨,因为其在他征战的过程中始终保持中立。但他又立即斩钉截铁地说,要是他们不愿意和自己结盟的话,他将毫不犹豫地侵占城邦,驱逐现有的共和政府。马基雅维里则巧妙地回答说,佛罗伦萨和法国是盟邦,如果受到攻击的话,路易十二不会坐视不管。双方相互作了这样一番恫吓后,均断定对方暂时没有能力威胁自己。
马基雅维里在博尔吉亚的宫廷中待了四个月,对这个独裁者有了相当深入的了解。另一方面,博尔吉亚似乎也相当赏识他,两人几乎无话不谈,还一起骑马在罗马尼阿地区巡行。博尔吉亚详细地向他解释了自己的政策和奠定这种政策的抱负。马基雅维里深感兴趣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统治者——这个人精力旺盛,高傲而且聪明,在他那颗嗜杀成性的心里,隐藏的竟是改造社会、重建罗马的宏大计划,而当他一旦下定决心后,就会不惜一切将它贯彻到底。马基雅维里将之总结成:想要煎鸡蛋卷的话,就不要害怕打破鸡蛋。
在博尔吉亚那里发现另一件事同样让马基雅维里感到兴奋,即他正在招募自己的武装力量,建立以国民为基石的军队。在博尔吉亚之前,意大利人作战基本上依赖雇佣军,这是出于对将领拥兵自重的担心。可是明眼人都可看到,使用雇佣军给意大利带来了致命的危害,外来者既不会尊重这个国家的传统,更不会为了远大的目标殊死奋战,他们唯一的目的是在有限的时间内获得尽可能多的利益。数百年来,亚平宁半岛遭到这些性如豺虎的客人一次次的洗劫,“被查理所侵扰,被路易所劫掠,被菲迪南所蹂躏,被瑞士人所侮辱”。马基雅维里说:
谁若企图把国家建立在雇佣军身上,它永远不会稳定和巩固;因为这种军队是分崩离析的,野心勃勃的,没有纪律的,不忠实的,他们在朋友中勇敢,在敌人面前怯懦,对神无敬畏,对人无忠信。只有当敌人延迟进攻之时,他们才算暂时免于灭亡;在和平时期他们抢劫你,在战争时期他们让敌人抢劫你。
——《君主论》
马基雅维里建议完全废除雇佣军制度,改之以由公民组成的国民军。他对国民军队的强调明显地来自罗马传统。在古罗马,公民服兵役是一种责任和义务,古老的罗马道德——对国家、家庭和朋友的责任感以及对道德标准的忠诚——都可以体现在纯朴的服兵役义务之中。男人为自己的传统和土地而感到骄傲,挺身保卫或是扩大国家的疆域,是一件最足以赢得声望的事。同时,马基雅维里认为,只要意大利各国拥有自己的军队,那么外国的君主绝难如此轻易地插手干预意大利的事务。他对这一点的感受是这样的强烈,甚至发出了爱国主义的愤怒呼声:宁可靠自己的军队而失败,也不愿靠别人来取胜。
之所以得出这样激愤的结论,源于马基雅维里自己对意大利军政状况的极大不满。在一次佛罗伦萨和米兰公爵的战斗中,双方均使用雇佣军队,战斗进行了四个小时之久,战况堪称激烈,最终却只死了一名士兵,而且这名士兵之死也并非由于作战英勇,而只是不慎从马上摔下所致。雇佣军之间的作战很少有生命危险,他们不愿意出死力,实在抵抗不过了,就投降保命。在军纪和遵从命令方面,雇佣军更是一无是处。同样是在此战中,当米兰军队战败撤退时,佛罗伦萨军事委员会要求乘胜追击,但佣兵队长声称要看守战利品,拒不从命,不想第二天这支军队却又全体出动抢劫了临近的一个村子。而为了省去看守战俘的麻烦,他们竟然私放了战俘。马基雅维里惊讶于这比闹剧还不如的战争,而对方竟然能被这样的一群乌合之众击败,自然也是低能到无法想象。
博尔吉亚着手建立国民军队,这一富于远见的举措给马基雅维里带来了无限希望。他在给佛罗伦萨执政团的信件中汇报说,博尔吉亚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征兵,并且“已经举行过一次有500武装步兵和同样数目的轻骑兵的检阅”。他兴致勃勃地记录着这件事,因为“任何人只要有他自己装备精良的军队,就会发现不论时势如何转变,他自己总是处于有利的位置”。
对博尔吉亚来说,经历了奥尔希尼家族的背叛以及对法国军队的不信任后,组建自己的武装顺理成章,只是这在当时的意大利确实显得新颖突出。受到博尔吉亚的典范作用的鼓励,1505年,马基雅维里草拟了一个计划,向佛罗伦萨执政团申请组建一只国民军取代现有的雇佣军。执政团同意了这个计划,授权他在罗马尼阿和塔斯干地区征募新兵。这是马基雅维里一生的顶点,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这件事情中,为它写了《步兵条款》。次年2月,佛罗伦萨第一支国民军在广场接受了人们的检阅。在随后对比萨的战争中,马基雅维里率领这支国民军大显身手,迫使比萨屈服。
一个有意思的插曲是,在这次战争中,马基雅维里聘请了以前在博尔吉亚宫廷中认识的列奥纳多·达·芬奇担任自己的助手。达·芬奇提出了一个让河流改道的大胆方案,可惜这个方案过于超前,造成了不必要的人员损失,也使达·芬奇丢掉了工作。而马基雅维里构建强大国民军的梦想也只是昙花一现,数年后,在与西班牙干涉军的作战中,这支国民军溃败覆没。
在另一方面,瓦伦蒂诺公爵博尔吉亚的命运也已经到达了他的顶点。
博尔吉亚控制了罗马,将红衣主教团置于他的掌握之中,对那些已经征服了的小邦的首领及其家人,他毫不留情地赶尽杀绝。他已经占领了比萨,迫使临近的两个地区向他投诚,佛罗伦萨眼看已是囊中之物。可是命运的逆转有时会以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将人击溃,他的父亲亚历山大六世突然身染急病,当他匆忙赶回罗马时,教皇已然驾崩。而他竟然也开始患病,到达不省人事的地步。
博尔吉亚父子为何会接连患病?一个流行的说法是,他们使用了一种秘治的白色粉末状毒药,用以毒杀政敌,这种毒药并不当场生效,而是缓慢地置人死地,可以掺入任何的菜肴或酒类里面而不被人发觉。不幸的是,这对父子不慎误服了几个为毒杀一名红衣主教准备的掺毒蜜饯,结果亚历山大六世一命呜呼,博尔吉亚也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
这个传说夸大了博尔吉亚家族倒台的戏剧性,但不管怎样,博尔吉亚的好运从此到了头。亚历山大六世死后,新教皇庇护三世向他保证,他仍然是教皇军队的指挥官,这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万没料到三个月后庇护三世竟也撒手人寰,现在最有力的教皇候选人是红衣主教罗维里,由于罗维里以前曾是亚历山大六世的政敌,博尔吉亚本应该全力阻止他的当选。遗憾的是,多谋善断的博尔吉亚这次竟然被人骗了,罗维里装出对他很信任和依赖的样子,使博尔吉亚相信“身居高位的人是不记旧恨的”。罗维里于是当上了教皇,称尤利乌斯二世。
博尔吉亚事后对马基雅维里说,他已经为父亲的逝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足以应对任何的事变,却唯独没有料到自己会病得要死。的确,这次患病让他理智丧失,扶植自己的死敌登上教皇之位。不久后,尤利乌斯二世拘捕了博尔吉亚,为了恢复自由,博尔吉亚被迫将罗马尼阿交给教皇控制。失去了领地的他如果继续待在意大利的话必死无疑,他走上了穷途末路,孤身逃亡到西班牙投奔自己的内弟。三年后,在一次英勇的战斗中,博尔吉亚死去,年仅32岁。
马基雅维里对博尔吉亚的死痛心疾首,多年以后,在给执政者的上书中,他仍然为意大利失去这样的人物号啕:“曾经有一个人,给了我一丝希望,让我觉得上天将拯救意大利的大任降在他的身上了。可是正当他的事业到达顶峰之时,却让命运给遗弃了。因此,到了现在,意大利仍然毫无生气,她仍在等待圣人的出现,去治疗她的创伤,使她在走向毁灭的道路上停步。”对他来说,博尔吉亚身上充满了激扬奋争的勇气,他的性格或许有些邪恶,却绝不无聊。这个人的死意味着他在有生之年无法看到意大利的统一和复兴了,他几乎是哽咽地说:
现在回头去审视公爵一生,我竟不知道在哪一点上应该责备他……他的计划,只因为教皇亚历山大的短命和他的患病才失败了的。因此,无论任何人,只要他必须让自己站稳脚跟以便反对敌人,必须争取朋友,必须以武力或巧计从事征讨,必须让人民对自己既爱戴又畏惧,必须为士兵们所拥护和崇敬,必须去消灭那些能够或是有可能伤害自己的人们,必须去旧更新,必须使自己显得既严厉又亲切、大度而且慷慨,必须灭除不忠诚的军队而创建一支新的军队,必须与各国的国王和君主们保持友好,使他们喜欢帮助你,却又对你心存畏惧——这样的人,除了瓦伦蒂诺公爵以外,再也找不出一个更好的足资效仿的榜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