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孤独的权谋家

1527年6月22日，佛罗伦萨前国务秘书尼科洛·马基雅维里在贫病中与世长辞，给世人留下的是他谜团一般的行事和著作。

在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众多的杰出人物中，马基雅维里是最富于争议的一位，以致后人对他的评价从未达成过统一意见。恨之者讥他为玩世不恭的权谋家、恼怒的官场失意者、强权政治的吹鼓手；爱之者赞其为真诚的共和主义者、爱国者、清醒的现实主义政治家、传达真理的人。无论如何，落花无言，斯人已逝，对马基雅维里，或许只有他墓碑上的那句话——“这位伟人的名字胜过任何墓志铭文”——才能道其一二。

和佛罗伦萨的先哲们不同，马基雅维里面临的是一个更加风雨飘摇的时代。但丁虽然因城邦内无意义的内耗被迫去国远行，不过这类事件在意大利诸邦国的政治生活中其实频频发生、司空见惯，人一旦投身公共生活，就要承受风云诡谲的人生变幻。说到底，佛罗伦萨尽管混乱，但无论危险和流血都还保持在最低程度，小规模的私斗和战争也并未动摇共和制度的根基。但马基雅维里却在有生之年目睹了法王查理八世对意大利的入侵，以往无伤大雅的内耗和倾轧，如今却成为了意大利无法抵御外族的罪魁祸首。

面对这一局面，马基雅维里毫不迟疑地选择了自己的立场。与其接受命运的摆布，不如起而抗争，“命运之神是一个女人，很容易受到男性品质的诱惑”。马基雅维里信仰共和和自由，充满了奉献精神，但他确信光有这些精神品质完全无法成事。他指出，个人不仅要有善良的愿望，更要有高人一筹的决心和手段将这些愿望付诸实践。根据马基雅维里的说法，命运女神是一个强者，只会成为那些“不怎么小心谨慎，却更为生气勃勃”的人的朋友。为了强化这种生机勃勃的男性气概，他甚至以略带色欲快感的语言说，人应该征服命运女神，虐待她、殴打她，使其处于从属的地位，“运用这种方法的人比起那些冷静对待她的人，更能征服她”。

在基督教的正统伦理训诫中，一个人应该清心寡欲、一心向善，所作所为皆有充分的道德上的理由，方可得到天国的奖赏。但对马基雅维里来说，这些圣贤之言大都空疏无用，要是遵循流行的道德观念行事而把局面弄糟，这永远是最为可鄙的行为。事实上，统治者不可能按照《圣经》的训示来执行法律，过往的道德伦理也没有应付瞬息万变的政治生活和多元关系的能力。宗教上虔诚的人来治理国家时既不可能让城邦避免外族的侵凌，更谈不上保障个人的自由。马基雅维里公开宣扬：人应当追求世俗的光荣和成就——这是命运女神对世人最好的赠礼。而只有那些了解事实情况的人才可能取得真正的成就，如果一个人生活在虚妄的道德想像中，误解现实，甚至刻意回避现实，那他终将难逃失败的命运。只有了解自己，同时也了解我们所要应付的事情的性质，才能达到目的。

马基雅维里在他举世皆知的名著《君主论》里说，目的和手段可以完全分开。因为实际的生活远不如想像中那样美好，所以要是一个手握权力的人在诸多恶行中仍然试图按圣人的训诫来行事，这不仅不是高尚，根本就是愚蠢。执政者必须“有一种适应世事和命运变化的随机应变的头脑”。在著名的“狮子和狐狸”的比喻里，马基雅维里说，伟大的君主为了实现伟业，必须要有“狮子般的强力”和“狐狸般的狡诈”。

马基雅维里有着同时代人所不具备的清醒的现实感，但恰恰是这一点给他带来了恶魔般的名声。实际上，马基雅维里绝非无德之人，他的价值观或许有错，但他至少是真诚的。马基雅维里有他自己的道德观念：“我相信最大的善事，最能取悦上帝的事，就是一个人为自己的城邦所做的事。”奉献于城邦和奉献于上帝一样，都是高尚的，都是一种虔诚的信仰，不过这两者并不兼容，选择其中的一种就意味着放弃另外一种。马基雅维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服务于城邦，他才不管神父们会如何对他指手画脚，后人又会如何众口铄金，因为这就是他的天性。

在马基雅维里看来，最理想的国家是罗马共和国，“想想罗马在摆脱自己的国王后所取得的伟业吧，那真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罗马共和国的那些价值：勇气、活力、百折不回、正义和力量，都是后世国家极度缺乏的。马基雅维里相信罗马的荣耀可以在今日的意大利重现，前人之功，后人亦可成。关键是一个品格高尚，能够靠毅力、坚韧等美德建立起符合古罗马标准的统治者，是否也能放下身份去打破道德的成见，运用一些他所建议的残暴邪恶的手段。

马基雅维里觉得，那些最出色的统治者，如率领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摩西、罗马的建立者罗慕路斯，都既有理想主义的远大目标，也有实现目标的雷霆手段。马基雅维里干脆利落地提出：为了建立伟大的国家，权谋、暴力、欺诈、诡计、背信弃义、合纵连横、滥杀无辜等外科手术都是必要的。在评判手段时，只能以其目标为准绳：要是像他所身处的意大利一样四分五裂，连国家都岌岌可危的话，那一切都会丧失。马基雅维里说：

当人们的祖国成了绝对的问题时，那就绝对不能再去考虑什么义或不义、仁慈与残忍、值得称道还是无耻之尤；相反，必须排除一切顾虑，义无反顾地执行任何可以拯救国家的生命，使其保持自由的极端计划。

——《论李维的前十书》

1513年，马基雅维里完成他的精心之作《君主论》，献给当时的佛罗伦萨城的统治者，美第奇家族的一个成员，希望借此在政府内担任高级职务，可惜对方根本不感兴趣。此后他获得的职务是城墙管理员以及修纂《佛罗伦萨史》。

直到去世，他所冀望的能够使意大利重现昔日荣光的强力人物也未出现。相反，传到这位弥留老者耳中的，却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焚掠罗马城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