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四、理想国

四、理想国

作为一个永久的被流放者,但丁在意大利和欧洲游荡,从维罗那到博洛尼亚再到巴黎。对这种浪迹天涯的生活但丁自己说得最清楚:

我生在佛罗伦萨,长在佛罗伦萨,一直在佛罗伦萨居住,直到我人生的中期,可是,佛罗伦萨人却随随便便将我放逐出去了,从此以后,为了给这颗疲惫的心找到一处宁静的港湾并结束命定的生命期限,我一心一意地希望回到那个城市。我差不多游历了整个意大利,可无家可归,像一个叫花子,违忤我的意志,展示着我的伤疤,人们却往往对这种伤痕累累的人加以指责。

1310年,刚即位两年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七世率军越过阿尔卑斯山,进驻米兰。他要恢复神圣罗马帝国对意大利的统治,把德意志和意大利重新统一起来。亨利七世派遣使臣朝觐已迁往法国阿维尼翁的教廷,请求教皇克雷芒五世在罗马亲自为他加冕称帝。教皇认可了亨利七世的请求,宣称德意志皇帝是上帝派来的使者,奉命为全世界构建和平。

得知这一消息后,但丁本已微茫的还乡希望又被鼓舞起来。他相信自己期待中的统一意大利的伟人终于到来了。亨利七世信仰虔诚,公正无私,骁勇善战,有足够的能力消灭那些心怀鬼胎的篡权者,终结意大利持续不断的纷争。欢欣鼓舞的但丁写了《致意大利各邦书》,流露了他喜悦的心情:

清白无辜的被放逐者、佛罗伦萨人但丁·阿利吉耶里致意大利各邦。现在太阳在世界上升起来了,如今饥渴般地企盼着真理的人们获得了满足。苦难的意大利啊!你欢呼吧,你跳起来吧,因为你的未婚夫已经来了,他就是亨利七世。奥古斯都和恺撒,快把自己的眼泪擦干吧,解救者就要来到你的身边了。

亨利七世率领一支五千多人的军队直逼佛罗伦萨,但佛罗伦萨人紧闭大门,拒绝这位名义上的皇帝入城。但丁勃然大怒,写了《致穷凶极恶的佛罗伦萨人的信》,痛斥他们的犯上行为:“你们违犯了天堂的律法和凡间的律法,怎能不畏惧永远的灭亡呢?或许你们还把希望寄托在那不起作用的城墙和城壕之上吗?可是,你们将会遭到那只飞遍了高山和大海的威猛的雄鹰的袭击,剑和火将会把你们所在的城市洗劫一空。”

但是佛罗伦萨人也同样有自己充分的理由,说到底亨利七世是一个外国人,佛罗伦萨人凭什么把主权拱手让给跟自己语言和血统截然不同的异族军队呢。当亨利七世围城时,这座城市里散发着“外国人滚出去”的传单。

亨利七世有没有进军意大利的权力?但丁和佛罗伦萨人到底孰是孰非?一直是众说纷纭。其实双方都没有错,只是秉承的原则不同。

但丁所处的世界是现代人很难理解的一个世界,在那个时代,一些抽象的概念牢牢占据着人们的心灵,在很多时候,抽象概念被认为比现实更加重要。中世纪的人崇拜和怀念古罗马,是因为他们认为古罗马是“上帝之国”,它的权力来自神授。在一个以神为顶点的世界观中,人人都渴望着有一个伟大的政权或是非凡的君主能够获得神意,把那些违反神的精神、毫无公理正义可言的邪恶政权通通消灭。相比之下,现代人熟悉的主权、领土、边界的概念其实是相当模糊的——既然神的意志是超越国界的,那么难道能用边界这样的东西来阻挡神圣君主的征服吗?这也足以说明为何教皇的权力在最鼎盛时竟然可以如此势焰熏天。

但丁憧憬着一个能实现世界大同的神圣共同体的出现。在他的心目中,一切国家都是划分了等级的:奥古斯都的罗马帝国是最理想的国度,其次是查理大帝治下的加洛林王朝,最为可恶的是佛罗伦萨这样固守一隅,只会逐财谋利的小邦。在但丁看来,佛罗伦萨十恶不赦,和“神”完全沾不上边。无论是本族君主还是异族君主,只要能建立统一帝国的就是好君主。亨利七世手持“正义”的利剑来到意大利,让那个名存实亡的“神圣罗马帝国”绝地重生。但丁认为这是圣徒的行为,他甚至从德意志皇帝的身上看到了古罗马复兴的征兆。

佛罗伦萨人却没有但丁这样天真的想法。这座城市的执政者大多数是商人,他们关心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不让外人分一杯羹。无论谁做皇帝,只需要礼节性地祝贺一下就行,前提是他千万不要来干涉佛罗伦萨人的牟利事业。这群斤斤计较的银行家、经纪人、律师和羊毛场场主守护着佛罗伦萨这块弹丸之地,警惕地注视着一切入侵者,不管他是异族人还是意大利人。

为了保卫亨利七世作为皇帝的权力,但丁发表了他的《论世界帝国》。他期盼着在地上建立一个受命于天、万世无疆的“理想国”。但丁认为,“世界帝国”必须由一个仁慈无双、虔诚圣洁的人担任“世界君主”,“世界君主就是这样的人,有了他,正义就发挥或能够发挥最大的威力”。但丁慷慨地把理想中的“世界君主”这顶冠冕戴在了亨利七世的头上。

亨利七世在米兰加冕为伦巴底国王,但丁特意赶去祝贺。他跪在德意志皇帝的宝座前,亲吻了他的脚。在但丁的书信中,他表达了自己见到皇帝后的狂喜:“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对自己说:‘这就是上帝的天使,他把世界的罪孽都背负在自己身上。’”

就像迎战风车的堂·吉诃德,理想的刀刃虽然锋利,却不免在现实的岩石上面折断。亨利七世没有任何实际可靠的政治经验,凭着一腔热血来到意大利,很快就发现自己身处困境。被佛罗伦萨流放的吉柏林分子去投靠他,他却宣布自己到意大利是为了和平而非制造冲突,无论是圭尔夫党还是吉柏林党,他一个都不想见。于是两派都把他视为敌人,反对亨利七世的暴乱立即发生。为了阻止亨利七世在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加冕,那不勒斯国王抢先一步占据了梵蒂冈。好不容易从这堆泥潭中脱身后,亨利七世重整旗鼓,决定兵分两路,海陆并进,一举拿下整个意大利。

1313年8月,亨利七世在布翁拉文托修道院弥撒仪式上领了圣餐,孰知食用圣餐后立刻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几日后,皇帝撒手人寰。流行的说法是,皇帝的圣餐中被人下了毒。不管是否下毒,亨利七世的死亡不仅意味着但丁“世界帝国”的梦想化为泡影,而且,因为写过《致穷凶极恶的佛罗伦萨人的信》,他重返佛罗伦萨的希望也就此破灭。

此后,但丁在穷愁潦倒中度过他的晚年,为金钱所困,几乎到了行乞的地步。他的生活就如他自己在诗句中所说:

把灰土当饭吃,把眼泪当水喝。

在这样悲苦的深渊里,但丁把自己的所有怨愤和期盼都灌注到了《神曲》里。他用想像力建造了一个彼岸世界,分为三界:地狱、炼狱和天堂。

地狱处在圣城耶路撒冷地下,是个巨大无比的深渊,形状像个上宽下窄的漏斗。指引但丁来到这里的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他们用船渡过了冥河;骑在半人半马怪物的背上涉水过了血河;穿过一片森林和烫得灼人的沙地;有时又要走桥、堤坝和壕沟;有一次,通往地下的通道竟是一口竖井,他们不得不请巨人安泰帮忙才得以下去。地狱里监禁着各式各样罪孽深重的灵魂:异教徒、买卖圣职者、偷盗财物者、伪善者、叛卖国家者……灵魂所犯的罪行越严重,被施以的刑罚也就越严酷,如那些性格暴躁易怒的人,但丁就看到他们在相互厮打,“用牙一块一块地把对方身上的肉咬下来”。

在地狱底层,但丁见到了魔鬼本人,魔鬼生着三张丑脸,颜色分别是红色、黄白色和黑色,象征着怨恨、柔弱和愚昧。因为魔鬼试图取代三位一体的上帝,所以但丁给了他这副尊荣。魔鬼的三张嘴每张都咬着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分别是犹大、布鲁图斯和凯歇斯。犹大出卖耶稣自不必说,布鲁图斯和凯歇斯刺死了恺撒,使“世界帝国”罗马陷入内战,同样罪不可赦。

但即使是地狱,仍然有高贵的人。但丁在地狱的第六层看见了一个“豪迈的人”,正是佛罗伦萨原先的领袖法里纳太。法里纳太是吉柏林党人,他指挥军队大败圭尔夫党,夺取了佛罗伦萨的政权。但其他吉柏林首领竟然提议为了不让敌人卷土重来,不如将佛罗伦萨夷为平地。法里纳太这时起身为佛罗伦萨辩护说:本人历尽艰辛,只为能够回到家乡,这个目标至今不变,而且我相信以我们赶走圭尔夫党的勇气,足以用来保卫这座城市。

但丁钦佩法里纳太的勇气,这个人像他一样,把国家的利益置于党派之争之上。在他的尊重之中,又有同病相怜的身世之慨,因为法里纳太的后人也遭到城邦流放,永远不能再回到家乡。但丁忍住悲痛,对法里纳太说:

愿你的后代迟早能过上安定的生活。

走出地狱后,但丁和维吉尔来到炼狱,炼狱是给为人洗去骄、妒、怒、惰、贪、食、色七宗罪的地方。在这里但丁看见了一个奇异的景象:一只狮鹰兽正在拖着一辆凯旋车,这时一只狐狸钻进车里,一条恶龙把车劈成两半,毁坏了的车生出7个丑陋的脑袋,然后一个女贼坐在车上和一位巨人接吻。这里的狮鹰兽指代的是基督教,象征着基督同时兼具人性和神性,狐狸是早期的异端邪说,恶龙是威胁基督教世界的萨拉逊人,七个丑陋的脑袋是人的七宗罪,而女贼则是但丁最为痛恨的腐化了的教廷——正是教廷和法兰西王室(即巨人)串通,将基督的精神毁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丁说:

那些福星已经准备降临,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们;

到那时,上帝将派遣一位救世的福星,

会杀死那女贼及随她作恶的巨人。

最后,由贝阿特丽彩引路,但丁终于升上了天堂。只有在这个想象的国度中,但丁反叛的、永远都在抗争的内心才得到了安宁。在天国,在上帝神圣的光源中,伟大的但丁终于得以不朽:

此后,我所见的超于我所能说的,

舌头既不能描绘,记忆力也就不能任此巨艰了。

常有人在梦中看见许多事物,醒后便不复记忆,

所能说的只有苦乐之感,

而其他景象则不能复现于心中;

我也是这样,所有当时我见到的景象都消失了,

我心中只存着由那景象所生的快慰罢了;

像雪在太阳之下融化了,

像西比娜写在树叶上的预言被风吹散了,

至高无上的光呀!你超出于人类思想之外,

你把曾经启示了的,

再赐一些回光在我的记忆里吧!

你使我的舌头有足够的能力,至少传述你荣光中的一粒火星,

以之遗留后来的人吧。

——《神曲·天堂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