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未说过话的情人

1321年9月13日深夜，但丁·阿利吉耶里在威尼斯去世。此时距他被佛罗伦萨驱逐相隔十九年。

在这十九年中，佛罗伦萨执政者曾向但丁承诺，只要他公开认罪和交纳罚金，就可以回到母邦，却遭到但丁坚拒。即使在活着的时候，但丁的声名已远及意大利之外，在他死后，巨大的成就和光荣更使他跻身于古代先贤的行列。佛罗伦萨诗人薄伽丘曾严厉敦促城邦当局尽快提出归还但丁遗骨的要求，免得佛罗伦萨脸上蒙羞，不过他最终仍然安葬在拉文纳的圣方济格教堂旁，长眠于古代帝王的陵墓和圣者的墓穴之间。

可以说，由但丁这样的大师来开创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大局面，是令人信服的。他的个性和信条被人尊重，成为传颂的佳话和效法的榜样。他的一生体现了一个富于责任感的人服务于公众而牺牲自我的精神，而他对贝阿特丽彩的精神之恋更让他在伟大之外又不失人情味。但最值得回味的，是他个人内心生活的深度。但丁那些出色的作品《神曲》、《诗句集》、《新生》、《飨宴》和《论世界帝国》给我们留下了他生活历程和内心世界的记录，他是欧洲第一个探索自己的灵魂和世界之间的关系的诗人。

但丁在他的作品中用超人的气魄给我们创造了一个完整有力的幻想世界，这个世界把他对佛罗伦萨乃至整个欧洲历史的总结和思考都囊括其中。

在不朽的《神曲》里，但丁在维吉尔以及他死去的恋人贝阿特丽彩的指引下，幻游地狱、炼狱和天堂，与古代的和刚死去不久的人谈话。

但丁的《论世界帝国》则表露了他怀旧和哀伤的心绪。当意大利各个城邦之间充斥着毁灭和杀戮的争斗之时，他幻想着能建立一个一统天下的帝国，回复古罗马时代的荣光，重振基督教的信仰。这一乌托邦式的理想让他的作品染上了一重既往时代的余晖。

但丁的一生，就是这样复杂地体现在他的作品之中。其结果是，他继承了古罗马帝国的理想，总结了过往的时代，同时又第一次使我们意识到每个人都是精神独立、内心丰富的个体，预示了新的时代的到来。

就像T．S．艾略特所说，但丁和莎士比亚一起“平分了现代世界，没有第三者”。

但丁·阿利吉耶里于1265年出生于佛罗伦萨，他的家族历史古老，是查理大帝时代的骑士贵族，但到但丁父辈时就已衰落，难称大族。不过对但丁而言，这正是他努力上进的契机。他在自己的诗作《飨宴》中说：

一个人的高贵

并非在于他的先祖，而在于他本人。

在但丁的少年时代，发生了一件在他的生命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事情。9岁的但丁和他的家人一道受邀参加一次节庆聚会。在聚会上他遇到了银钱经纪人福尔科·波尔蒂那利的女儿，8岁的小姑娘贝阿特丽彩。这位少女不仅清秀美丽，而且姿态娴雅动人，举止端庄严肃，看上去完全超过了她的实际年龄。但丁对贝阿特丽彩一见钟情：

那一日，她在我眼前现身……

我还是一个小孩子，可是突然之间，

我体验到了一种全新的情欲，

如同闪电震颤了我的心灵。

——《诗句集》

从这一天起，贝阿特丽彩的音容笑貌，在他的一生中都从未消失过。

有论者认为世间并无贝阿特丽彩其人，不过是但丁杜撰的神话般的人物。理由是在但丁笔下，这个少女完全不像世间的凡俗女子，而是如同天使般的完美人物。虽然这一怀疑站不住脚，已有史籍证明贝阿特丽彩确有其人，但不可否认的是，但丁几乎从未和她说过一句话，遑论付诸行动的追求。

贝阿特丽彩在1289年即染病身亡，但丁闻讯大病一场，几乎丧命。薄伽丘的《但丁传》形容其时的情况是：“白天犹如黑夜，黑夜犹如白天。他没有一刻不是在呻吟、悲叹和痛苦中度过。”

但丁说：

这座城市没有了幸福，

关于她，我所能说出来的，

使所有人都大哭不已。

——《新生》

从此贝阿特丽彩只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出现。在日后的《神曲》中，贝阿特丽彩被描述成了上帝委派的天使，接引但丁进入天国。但丁对贝阿特丽彩的爱就如同为他自己创造了一种信仰。

当但丁在《神曲》的幻想境界中和贝阿特丽彩重逢后，他发现这位梦寐以求的爱人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正是恋爱中的女性高明的手段：她深知自己的存在对但丁就是一切，而但丁对她却是微不足道的。但丁被她的冷淡折磨得发疯，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对其他女子的追求被她得悉，以致遭到如此严厉的惩罚。果然，贝阿特丽彩向但丁发出警告：

你应该提高你的思想向着我，

因为我已不在人世。

你不应该向着地面飞，

再去遭受其他的创伤，

就是说，你不应该再去追逐娇笑的女郎，

或一切别的昙花一现的虚荣。

——《神曲·炼狱篇》

在《神曲》的“地狱篇”里，当但丁旅行到地狱的第二圈时，见到了前佛罗伦萨城邦的民兵队长保罗·马拉泰斯特和他的嫂嫂弗兰采斯嘉的灵魂。他们因为彼此间不伦的爱情而在地狱里遭受苦楚，被永不停止的飓风席卷着在空中翻滚。但是，这对受苦的灵魂仍然拥抱在一起，好像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分开。

但丁在年少时就知道他们的故事。弗兰采斯嘉于1275年在一场政治婚姻中嫁给了贵族安奇托·马拉泰斯特。安奇托相貌丑陋，又是跛脚，而他的弟弟保罗却是俊逸风雅的年轻骑士。弗兰采斯嘉的灵魂告诉但丁，有一天，保罗和弗兰采斯嘉为了消遣而一起阅读亚瑟王的圆桌骑士兰斯洛特和王后桂内薇尔幽会的故事。当他们读到桂内薇尔为了打消兰斯洛特的疑惧，主动亲吻他时，不由得抬头相视，相拥而吻。但这件叔嫂通奸的丑事不久东窗事发，气昏了头的安奇托挥刀结果了这对有情人。

听了弗兰采斯嘉的倾诉，但丁被感动得晕死过去，“好像断了气一样”。这对飓风中的情人的灵魂打动了他，让他想起了自己永远没有结果的、对贝阿特丽彩的爱情。他对尽情享受着世俗之爱的保罗和弗兰采斯嘉怀着极大的钦佩和羡慕。

但丁是个虔诚的教徒，他的信仰较之同时代人要纯洁得多。但是丰富敏感的艺术家气质又使他内心对爱情充满渴望，他也毫无避讳地坦承自己在情感生活中体味到的欢乐和痛苦。有很多次，他会被一位经过他窗前的淑女吸引住目光，然后想入非非，“也许是爱情之神派这个美貌、高贵又聪明的淑女来安慰我的吧？”就在这个念头产生的同时，他又会为自己的卑鄙而陷入到无尽的忏悔中，他就这样不断地折磨自己。

《神曲》一开篇，我们看到但丁刚刚走出幽暗的森林，就遇到了一只花豹，这只豹挡住了但丁的去路。豹在古代传说中是淫欲的象征，看来但丁也意识到自己被纷乱的情欲主宰着。除了单恋对象贝阿特丽彩以外，但丁有一个妻子和十多位情人，在已至垂暮之年时，他还爱上了一位名叫贞图迦的少女。薄伽丘也感叹：“纵然这位奇怪非凡的诗人一生中有很多的善行。但是，情欲的地位却很重要，在少年时代和壮年时代都是这样的。”

《神曲》最后的“天堂篇”里，贝阿特丽彩指引着但丁在通向天国的天轮中一层层上升，每上升一重天，贝阿特丽彩就愈增加几分美丽。登上最高天时，但丁发现恒星都在他们的脚下，上面是完全由光组成的永恒的天堂，远处的景色犹如近在咫尺一般清晰。高处有一条光河，那是上帝的所在地。然而，在这幸福之巅的一刻，贝阿特丽彩突然离开了他。她看了看他，微微一笑，转过身去，消失在永恒的光源中。但丁和恋人重逢的梦幻又一次无可挽回地破碎了，他最终仍是孑然一身，悲痛地呼唤：

每当我想到她的容貌之时，

想到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就恳求死神施惠，把我带走，

让我也得到幸福的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