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五、史诗的力量

五、史诗的力量

公元前19年8月一个闷热的午后,51岁的普布留斯·维吉留斯·马罗(维吉尔)知道,自己的生命行将完结。

维吉尔是我们要谈到的另一位无愧于大师称号的人,有着罗马第一诗人崇高声望。但他此刻担忧的并非是病体的疼痛,而是历时十一年创作的史诗《埃涅阿斯记》到底能否令人满意?维吉尔要把它献给伟大的皇帝奥古斯都(屋大维),但出于木讷羞怯的天性,他对作品的水准毫无把握,在最后通读一遍后,他做出了惊人的结论:这部书无可挽回地失败了,绝不能让它流传于世,最好将它付之一炬。

维吉尔衷心地崇敬奥古斯都皇帝,正是在皇帝的建议之下,他才开始动手为罗马创作史诗。当年,这位来自偏远小城曼图阿的年轻人来到罗马学习政治学,因不善辞令改行写诗,不过仍算不上才思敏捷,关于自己作品的难产,维吉尔曾说就如同母熊舔小熊使其成型一般困难。

幸运的是,他的诗集《牧歌》真切质朴的诗歌风格很快受到了上层贵族的注意,那些深情婉转地赞美农耕生活的诗行很快被呈送到屋大维面前:

而现在我们有些要去干渴的非洲北岸,

有些要去粟特,到冲撞着礁石的乌浒水,

有的要去不列颠岛,到那天涯海角。

啊,在什么辽远的将来才能回到故乡,

再看到茅草堆在我村舍的屋顶上,

再来欣赏我的小小成就,自己的王国。

屋大维深为这些迷人的诗句所打动,不仅是它们朗朗上口的韵律和哀婉的情调,更重要的是,屋大维在其中发现了属于罗马人的独特的气质。

不同于希腊人的泛槎海上,罗马人来自于村野乡间,生活局限于耕种土地和豢养牲畜,罗马人热爱乡土,对土地的拥有能带给他们最大的快乐,哪怕是随之而来的劳作也不以为苦,而是从土地的产出中获得满足。而维吉尔的职责就是吟唱讴歌牧人农夫在土地上的劳作,就像英国历史学家R.H.巴洛说的那样:“他(维吉尔)希望与自然为伴,与溪流、树林和田野诸神相伴生活,政治、帝国和诸王国的兴衰与他全不相干……是土地提供了一种有价值的生活,滋养着子孙后代,令谷物生长、牲畜繁衍、葡萄丰盛;这里有真正的家庭生活,善良的传统,纯真的快乐。罗马初民正是在这种生活方式中繁衍成长,并且,通过它,罗马成就了时间最为灿烂的辉煌。”

曾有人提出,由于罗马人的生活重心全在于土地,而不是像希腊人那样广泛地从事海上贸易活动,这使得他们视野狭窄,缺乏想像力和智慧,产生不了柏拉图、赫拉克里特那样的思想家。对农业的热爱也给罗马人带来了和希腊人截然不同的性格,因为固守土地,罗马人的家族意识分外发达。同时,亚平宁半岛城邦林立,罗马人难免要和周边的民族发生战争,这些民族原先大都比罗马强大,这造成了罗马人的家族意识和国家意识直接融为一体,为了使族人繁衍不绝,就必须保持其为族群,否则就有被灭绝的危险。在早期罗马的贵族家庭中,家长既要承担宗族兴旺的责任,又要参与国家的决策,很多家长本人就是帝国伟业的缔造者,是民族理想的代表——这里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地位的,个人生活的目标就是为家族的荣耀增添光彩和为国家的理想而奋斗。

维吉尔注意到,尽管罗马人几乎无时无刻不挂念着自己的家园,但最终却养育了一群能征惯战、以统治众生为己任的雄心勃勃的征服者:

正是这块土地养育了一个坚强的种族,马尔西(Marsi),萨贝利青年,吃苦耐劳的利古里亚人(Ligurian),短矛武装的沃尔希尼人(Volscian);养育了像德基乌斯(Decii),像马略(Marius)和伟大的科密鲁斯(Camillus),像能征善战的西庇阿(Scipio)那样的人物,还有您,伟大的恺撒(指奥古斯都),如今凯旋于亚细亚最辽远的海岸,从严阵以待的罗马诸丘击退不堪一战的印度人。

根据史料我们知道屋大维是个品位不凡、对文艺有强烈爱好的君主,他鼓励天才人物,耐心地听他们朗读诗歌,倾听他们的演讲和辩论。但是,在评价作品时,他只喜欢那些以严肃认真的态度写成的作品,并且从中寻找对公众富于教育意义的箴言和范例。

维吉尔之所以能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是因为屋大维认为他的诗篇再现了真正的罗马人。为此,屋大维嘱托维吉尔为罗马民族创制史诗,即后来我们看到的《埃涅阿斯记》。这部史诗对罗马人的祖先埃涅阿斯雄图大志和不顾儿女私情的伟大情怀做了集中的渲染和描写,向罗马的贵族和公民反复灌输了一个信念,那就是:

让别的民族献身于艺术和科学,罗马人可要记住,你必须统治世界。

《埃涅阿斯记》记述的是罗马开国的传说。维吉尔将罗马人的祖先追溯至荷马笔下的特洛伊城英雄埃涅阿斯。当特洛伊城被希腊联军攻破之时,埃涅阿斯从乱军中逃出,携带家人、随从和家族的神祇在海上漂流。当特洛伊人的死敌——天后朱诺唆使风神在海上掀起巨浪,使埃涅阿斯一行人狼狈不堪时,埃涅阿斯之母(女神维纳斯)前去哀求大神朱庇特实现承诺,继续庇护罗马人的祖先。朱庇特于是说了两句脍炙人口的名言:

我为他们立下广阔无垠的疆界,

我已赋予了他们永恒的权柄。

这两句诗预示了罗马长盛不衰的国运,可以想像,当维吉尔时代的罗马人读到它们时,怎能不为自己有幸成为罗马这“永恒之国”的子民而备感荣耀。

在维吉尔看来,历史就是笼罩在永恒之光中的罗马人民命运的展开,罗马人是神灵选中的高等种族。而埃涅阿斯是罗马理想的化身,像其他英雄人物那样,在成就大业之前,他必须经历磨难,克服自己的怯懦和欲望,完成神灵交付的使命。

维吉尔描写到,在海上漂流七年之后,埃涅阿斯在非洲北岸的迦太基登陆,与当地女王狄多成婚,但神的使者墨丘利却在梦中告诉他,他必须在黎明之前离开迦太基,到意大利去建立一个新的王国。当埃涅阿斯不辞而别后,女王狄多明白自己已被抛弃,愤怒和哀伤使她几乎发疯,她对这个负心汉发出了一连串诅咒:

他可以离去吗?一个外族人怎可以肆意戏耍我的王朝?他们怎么不拿起武器从全城各处冲出,前去追赶,怎么不将船只从船坞中推出?去,快拿火把来,分发刀枪,划动船桨!……倘若那个天杀的非得前去他的避风港,非得驶去应许地,假若这是朱庇特法旨所定,是命中注定的结局,那么让一个全副武装、骁勇善战的民族去同他作战,叫他尝尝战争的痛苦,成为丧家犬,流离失所,让他四处求援,眼睁睁地瞧着他的人民不断夭殇;在他被迫屈从于严苛的媾和条款时,别叫他安享其王国,或是欢快时光;而要叫他不得终其寿,死无葬身所。

随后,狄多攀上早已准备好的柴堆,自焚身亡。

狄多之死是《埃涅阿斯记》最具震撼力的一幅图景。埃涅阿斯抛弃迦太基女王的行为可谓意味深长。狄多是传统的东方女王,她指责自己的情人背信弃义,根据的是东方人占有性的道德准则。但是埃涅阿斯代表的却是一种全新的文明方向,虽然他和狄多一样来自东方(特洛伊位于今土耳其西北部地区)并拥有相同的信仰,但他已决定背弃这一信仰,因为意大利已经被选为新的帝国、新的世纪的发源地,东方的软弱松散在这片新土地上没有立足之地。

奥古斯都慧眼预见到了维吉尔的史诗对帝国命运的宣示作用,他密切地关注着这部史诗的写作。当维吉尔临终前心灰意冷想让朋友们将手稿付之一炬时,奥古斯都禁止了他们这样做。

维吉尔死后两年,《埃涅阿斯记》被公之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