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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刺杀者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马尔库斯·尤利乌斯·布鲁图斯。布鲁图斯的母亲塞薇利娅是恺撒的情妇，以致传言说他是恺撒的私生子。在庞培与恺撒的罗马内战中，布鲁图斯投向庞培一方，但庞培败亡后，布鲁图斯很快得到了原谅。恺撒将他召入了自己的阵营，他十分喜爱和赏识布鲁图斯，并且尊重他的意见。

恺撒视布鲁图斯为挚友，而布鲁图斯对恺撒也没有私人怨恨，那么布鲁图斯何以刺杀他向来事之如父的恺撒呢？

对这一问题，普鲁塔克的回答是，布鲁图斯刺死恺撒，全在于“他区分友谊与仇恨的尺度是正义”。而所谓正义，即是罗马的共和事业。

通过普鲁塔克的记述，我们了解到了3月15日前后罗马共和派所做的最后的努力，他的《恺撒传》、《布鲁图斯传》和《安东尼传》，不仅让我们身处于历史的风暴中，而且让我们看到，当一种变革已经不可阻挡时，一些英雄人物是如何在一个瞬间开启了精神世界的闸门，用自己的双手将原本平淡的历史塑造得气象万千。

布鲁图斯的姓氏起源可以追溯到四百多年前。马尔库斯·布鲁图斯的先祖鲁基乌斯·布鲁图斯是罗马国王塔尔文的侄子，但父兄却均被国王残暴地处死，鲁基乌斯·布鲁图斯装疯扮傻才保住了性命，因此得到了“傻子”的别号。卧薪尝胆七年后，当塔尔文国王强奸了一个亲属的妻子后，“傻子”布鲁图斯乘机说服了国人和军队，一举推翻王政的统治，建立起伟大的共和国，“傻子”布鲁图斯由此当选为共和国的第一任执政官。当塔尔文图谋复辟时，“傻子”处死了自己两个参与复辟阴谋的儿子，率军与塔尔文决战，最后战死疆场。但初生的共和国终于保住了。

布鲁图斯面对的一系列局面和他的先祖颇为相似。

公元前49年，时任高卢总督的恺撒违反元老院要他交出兵权的决议，率军越过鲁比孔河向罗马进军，罗马元老院依靠庞培的军力与恺撒对峙。因为庞培曾杀害过布鲁图斯的父亲，布鲁图斯似乎应该投向恺撒才对，但当他看到自己的舅舅——共和派领袖小加图（马克·加图的孙子）在和庞培一起组织军队抵御恺撒时，他选择了站在庞培一边。普鲁塔克认为，布鲁图斯之所以选择伪善的庞培，只是因为他认为庞培的事业是正义的。

经过五年战争，恺撒在法萨鲁地区击败了庞培，但对在战争中投向庞培的布鲁图斯却既往不咎，不仅赦免了他，还应他的请求放过了他的许多朋友。但小加图却拒绝接受恺撒的宽恕而自杀。

在恺撒的垂青之下，布鲁图斯的仕途十分顺利，他得到了让人称羡的山南高卢总督一职，并在三年后成为罗马执政官。恺撒对布鲁图斯的喜爱是不言而喻的，以至当别人提醒他布鲁图斯可能参与了反对他的阴谋时，恺撒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身上说：“布鲁图斯是当得起这皱起的皮肤的”，以此暗示布鲁图斯品格高尚，即使做统治者也不为过。

但在布鲁图斯这边呢，从法萨鲁回来后，他的脸上的笑容就永远消失了，代之以紧张和怒气冲冲的神情。小加图的死煎熬着他，平坦的仕途更让他厌倦，几乎完全出于赎罪，他娶了小加图的女儿鲍西娅为妻，这样，他就同时是“傻子”布鲁图斯的后代和小加图的女婿了。在元老院，共和派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认为他将继承小加图的衣钵，承担复兴共和的大业。

莎士比亚的罗马剧《裘力斯·恺撒》也向我们再现了布鲁图斯在国家巨变时孤独的努力。莎翁的这出剧差不多是和《哈姆雷特》同一时期的作品，可以看到，两部悲剧都有一个相同的主题，那就是“时代的联系中断了，而我们的降生就是将它们重新联系起来”。这意味着一旦有人要把古老的传统打断，破坏人们对生活的信仰的话，就要不惜任何代价恢复这个被中断的信仰。

一个人只要自己充满高尚的正义感，就能克服任何的不公正，这是普鲁塔克在布鲁图斯身上发现的道德，也是莎士比亚通过普鲁塔克著作的英文译本所发现的道德。

令布鲁图斯忧心忡忡的不义之事终于到来——恺撒即将成为皇帝——这个意图已经昭然若揭，在恺撒征服了帕提亚之后的凯旋仪式上，有人向他高呼“皇帝”（罗马预言书中说，罗马人只有在皇帝的带领之下才能战胜帕提亚人）。

在另一次牧神节的庆典上，执政官安东尼向恺撒呈献了一个缠着月桂枝条的王冠，不难想像这个场面引发了共和派怎样的滔天怒火。莎士比亚通过凯斯卡和布鲁图斯的对话告诉我们，僭政的黑色利剑已经把共和逼到了全无退路的角落：

凯斯卡：要我把那情形说出来，还不如把我吊死了吧。那全然是一幕滑稽丑剧；我瞧也不去瞧它。我看见马克·安东尼献给他一顶王冠；其实那也不是什么王冠，不过是一顶普通的冠；我已经对您说过，他第一次把它拒绝了；可是虽然拒绝，我觉得他心里却巴不得把它拿了过来。于是他再把它献给他；他又把它拒绝了；可是我觉得他的手指头却恋恋不舍地不愿意离开它。于是他又第三次把它献上去；他第三次把它拒绝了；当他拒绝的时候，那些乌合之众便高声欢呼，拍着他们粗糙的手掌，抛掷他们汗臭的睡帽，把他们令人作呕的气息散满在空气之中，因为恺撒拒绝了王冠，结果几乎把恺撒都熏死了；他一闻到这气息，便晕了过去倒在地上。我那时候瞧着这光景，虽然觉得好笑，可是竭力抿住我的嘴唇，不让它笑出来，生怕把这种恶浊的空气吸进去。

倘若“傻子”布鲁图斯在世看到这一切，他会作何感想呢？他会做何决断呢？

人们在“傻子”布鲁图斯的雕像下面写道：“但愿你还是活着！”在恺撒本人的塑像下写道：“布鲁图斯，由于他赶走了皇帝，成了第一任执政官；这个人，由于他赶走了执政官，终于成了皇帝。”

结论相当清楚，恺撒选择了僭政，他必须被杀死，不过杀死恺撒就能挽救奄奄一息的共和制吗？对这一点恐怕布鲁图斯也不确定，所以他噩梦连连：“自从凯歇斯鼓动我反对恺撒那天起，我一直没有睡过”——就连瞎子都看得出来，共和国已然不可救药了，罗马的自由反正是要灭亡的。

但是，最重要的原则就在布鲁图斯心中，那就是共和派与僭主不共戴天，不管世道多坏，“傻子”布鲁图斯的英雄气概仍然流淌在他的血脉中。共和首先是一种高尚的道德，没有人能像布鲁图斯那样把这条原则实行得这样淋漓尽致，在严酷的正义面前，不能有利己的算计，也不能有个人的喜好，恺撒是他的朋友和恩人，待他如同父亲，可是他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去杀死他。

莎士比亚的《裘力斯·恺撒》一开始时，当凯歇斯问他应该怎么办时，布鲁图斯就已准备去赴汤蹈火：

倘若那是对大众有利的事，那么让我的一只眼睛看见光荣，另一只眼睛看见死亡，我也会同样无动于衷地正视着它们；因为我喜爱光荣的名字，甚于恐惧死亡，这自有神明作证。

布鲁图斯的高贵气质令莎士比亚也深为震撼。在他笔下，欲刺杀恺撒的密谋者们群集于布鲁图斯家中，凯歇斯提议宣誓以表决心，但被布鲁图斯拒绝了，“我们都是守口如瓶、言而有信的罗马人，何必还要什么其他的约束呢？我们彼此赤诚相示，倘然不能达到目的，宁愿以身相殉，何必还要什么其他的盟誓呢？”

时间已过午夜，想到明天的行动，布鲁图斯忧思难已，徘徊中庭。他的妻子鲍西娅趋前询问：“您也太狠心了，偷偷从我床上溜了出来。昨晚吃饭的时候，您也是突然立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交叉着双臂，边想心事边叹气，当我问你为了什么事的时候，你用凶狠的眼睛瞪着我。我的亲爱的主，让我知道您的忧虑的原因吧。”布鲁图斯只是回答：“鲍西娅，你先暂时回去，等会儿你就可以知道我的心底的秘密。”

3月15日早晨，恺撒如约赶往罗马元老院大厅，这一天元老院将推选他为意大利之外的罗马所有行省的皇帝，无论到这些领地的什么地方，他都将戴上王冠。

据传曾有占卜师警告过恺撒在3月15日这天将有巨大的危险，所以当在去元老院的路上看到这个占卜师时，他调侃道：“3月15日已经到了。”而这个占卜师只是平静地回答：“但它还没有过去。”

恺撒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当他踏入元老院时，布鲁图斯和其他密谋者就走到他的面前请求他赦免一个被流放的人，在被拒绝后，一个密谋者突然用双手抓住了恺撒的袍子，把它从他的脖子上拉了下来——这是动手的信号，所有参与谋杀的人都拔出藏在袍子里的短剑刺向恺撒。虽然恺撒对其他人都奋力进行自卫，不断地大声吼叫，但当他看到布鲁图斯抽出短剑时，就说：“布鲁图斯，连你也在内吗？”然后便放弃抵抗，用袍子蒙住头，倒在了地上。

凯歇斯提议杀死安东尼，因为他是最狡猾的敌人。要是别的人处在布鲁图斯的位置上，也许会接受这一建议。可惜布鲁图斯永远是那么正直公正——谋杀本身是让人厌恶的，刺杀恺撒是责任所在他无法拒绝，但杀死安东尼并不符合他的道德。

莎士比亚在《裘力斯·恺撒》中描述了他对安东尼的态度：

我们因为不忍看到罗马的人民受到暴力的压迫，才不得不把恺撒杀死；正像一场大火把小火吞没一样，更大的怜悯使我们放弃了小小的不忍之心。对于你，马克·安东尼，我们的剑锋是铅铸的；我们用一切的热情、善意和尊敬，张开我们友好的胳臂欢迎你。

布鲁图斯对安东尼的宽赦埋下了失败的种子。在恺撒的遗体被抬着穿过广场时，安东尼向民众做了讲演，说到了恺撒在遗嘱中写道要给予每个罗马公民一份厚礼，再加上亲眼目睹了恺撒严重变形的身体，民众被煽动起来，举着火把奔向布鲁图斯、凯歇斯、凯斯卡等人的家，要烧掉他们的房子。布鲁图斯逃离了这座城市。

更可悲的是，布鲁图斯的妻子鲍西娅再也无法听到布鲁图斯向她倾吐心事了，鲍西娅误以为他已遇害，吞了烧红的炭而死。道德确实为个人的行为树立了精确的尺度，但它要求个人的付出也是如此的巨大。

两年之后，在马其顿的菲利比平原，布鲁图斯和凯歇斯率部与安东尼和屋大维的联军决战，布鲁图斯兵败自杀。

据普鲁塔克记载，当布鲁图斯的军队行进到阿比多斯地区时，他在夜间听到门边有声音，当他向摇曳的灯烛处看去时，看到了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人身影，这个人一动不动，只是静静站在他的卧榻旁。布鲁图斯鼓起勇气问他是谁，幽灵回答道：“我是你的厄运之神，布鲁图斯，你会在菲利比重新看到我。”然后就消失了。到了菲利比之战时，布鲁图斯本来已经击溃了屋大维，攻占了他的营地，但当他准备再接再厉的时候，那个幽灵又在夜里拜访了他，虽然幽灵这次并没有说一句话，但布鲁图斯明白自己的命运到头了，于是专向危险的地方冲杀，当最后败退到一块高地时，他用利剑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在《裘力斯·恺撒》中，莎士比亚借安东尼之口表达了对这位共和英雄最后的钦敬：

在他们那一群中间，他是一个最高贵的罗马人；除了他一个人以外，所有的叛徒们都是因为妒嫉恺撒而下毒手的；只有他才是激于正义的思想，为了大众的利益，而去参加他们的阵线。他一生善良，交织在他身上的各种美德，可以使造物肃然起立，向全世界宣告，“这是一个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