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谁是罗马人

本书介绍的第一位大师，正是古罗马传记作家普鲁塔克。

普鲁塔克出生于罗马治下的希腊，少年游学雅典，拜逍遥派哲学家阿摩尼乌斯为师，服膺“幸福来源于品德”的教义。他在罗马帝国驻希腊总督手下供职，除了短期被派往罗马讲授哲学之外，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故乡——希腊小镇凯罗涅亚，担任阿波罗神庙的祭司。普鲁塔克性情和善，知足常乐，宁静致远，是个谦谦君子，但最堪为表率的，是他对传统的公民美德的信仰和传扬。

奠定普鲁塔克崇高声誉的正是他的《希腊罗马名人传》。

他在传记中记述了那些富于美德的希腊罗马政治家。在他眼里，这些在政治军事舞台上叱咤风云的政治家是否能在危难时刻显露出高尚的德性，能否将崇高的美德和正义感置于自己的生死之上，是评价他们的唯一标准。

罗马人的传统之道来自于早期与自然和邻邦的斗争，先人的风尚和性格特质构成了罗马历史中最具支撑性的力量。首先，罗马公民应当是“虔敬”的，这意味着对诸神的忠顺和对家人、朋友及国家的责任感；其次是“严肃”，即“一种有要事在身的感觉”，严肃常与目标坚定、勤勉坚强相连，严肃的人应当具有男子汉的气魄和精力，同时淡泊质朴、不事奢华。

在罗马历史上有许多富于美好品质的理想人物，罗马人相信就是这些品质使得罗马凌驾于周边文明之上。普鲁塔克的书中提到的马克·加图就是“高贵的罗马人”世系中的一位。

加图过着节俭质朴的生活，他曾任罗马的财政官和执政官，但饮食水准却同奴隶相差无几。他在自己的领地上步行到各处巡行，身边往往只带一名随从，为他携带长袍和献祭用的圣餐杯。为了把儿子教育成合格的公民，他教他投掷铁饼，骑马打拳，在台伯河游泳泅渡。他亲手用正体字抄写《罗马史》，以使他的儿子不必出门就能熟悉古老的传统。他非常谨慎地在儿子面前不说下流话，甚至从不和他一起洗澡。

对于非分之财，加图分文不取，他不仅对自己要求严格，还约束朋友和手下。一次战争过后，他手下一个叫帕库斯的人违反禁令在公开拍卖的俘虏中为自己买了三个男孩，在闻知加图已经发现此事后，他惊恐万状，竟悬梁自尽了。加图后来把这些男孩卖掉，钱则交回公共财库。

加图执法令出如山，执行政令简捷果断，深受民众拥戴。但他却不同意民众为他树立雕像的请求。当有人看到某些人名声不大却有了雕像，而加图什么都没有时不免感到奇怪，加图对这些人说：“我宁愿有人问我为什么没有雕像，而不愿人家问我为什么有个雕像。”他认为好的公民甚至不应该让别人夸奖自己，除非这夸奖有益于全体公民。

加图身上体现出了罗马人最为崇敬的品质。强烈的责任感往往使他们显得刻板和缺少激情，但却驱使他们为某种理想献身。他们对何为正义、何为德性的观念源自传统，根深蒂固，并且由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执著支撑着。就像罗马诗人贺拉斯的诗歌所称颂的那样：

拥有坚忍而正直的意志的人，

无论是暴民之非难，

还是暴君之震怒，

都无法将其撼动分毫。

普鲁塔克认为，世间有灵生物的存在等级可以分为四个层次：神—精灵—英雄—人。优秀的人的灵魂可以上升为英雄，再从英雄上升为精灵，经过刻苦自沥，最终甚至能分享神性。英雄与常人的区别在于，在对付不义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受骗，就像一个优秀的水手能够预测到风暴的来临。普鲁塔克领悟到传统之道绝对不仅仅是生活的装饰，不是行为准则，而是人本身的提升——人必须要关心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人必须要诚实、健康和真实，必须要有在某一时刻起而奋身抗暴、保卫自己所珍视的价值观念的勇气。

但《希腊罗马名人传》绝非通俗道德剧，相反，书中对英雄人物的描述令人感到如在眼前。《希腊罗马名人传》记述了那个时代历史人物行为性格的各个方面，对普鲁塔克来说，历史绝非抽象观念的集合，而是杰出人物的意志和情感的产物，那些叱咤风云的豪杰之士，无一不是饱含生活热情，内心世界细腻丰富的性情中人：

我写的不是历史，而是传记。最显赫的业绩不一定总能代表人们的美德和恶行，而往往一件小事，一句话或是一个笑谈，却比成千上万人阵亡的战役，更大规模的两军对垒，或著名的围城攻防战，更能清楚地显示人物的性格和趋向。因此，正如画家通过最能清楚地显示人的性格的面孔和眼神，就能画出逼真的肖像，而无需斤斤计较于人体的其他部分一样，我也必须得到读者的许可，方能专心致志于人物灵魂的特征及其表里，并借此描绘每个人的生平事迹，而将他们的赫赫战功政绩留给后人去写。

后世作家从普鲁塔克这些历史的细节中汲取养分，其中最为人所知的自然是莎士比亚，他从《希腊罗马名人传》中寻找素材，加工成金声玉振的诗句，创造出《裘力斯·恺撒》和《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这样的杰作。与普鲁塔克相比，莎士比亚的罗马剧向我们展现的是更为绚烂多姿的历史图景，令人身临其境，虽然很多部分（如安东尼在恺撒遗体前对罗马市民的演说）是出自莎翁自己的手笔，不过要是没有他的妙笔装点，历史的天空也难以呈现如此的瑰丽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