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如大海行船
爸:
你好。
知道吗?今年上海的暑天热到了让人发昏。外界报道,如果不戴草帽、不涂防晒油,站在淮海路上三分钟就会变成一只小笼包子。但是我回来了,我回来是为了参加上海书展。出版社安排我住在锦江饭店,一时间悲喜交集。我想即使自己会变成一只生煎馒头,也是一定要回来的。因为我相信,这是上天的安排,是你和我爸爸的意愿。
这一天气温高达摄氏四十度,茂名路上没有几个人,锦江饭店门口的保安倒是立在那里笔笔挺,我想起来老早看门的总归是“红头阿三”。当日我是一步步地走过来的,因为我执意要用自己的脚,踏过五十年以前的路,走回我们的老房子。我以为锦江饭店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有两幢楼,我选定了南楼,不料我所谓的南楼变成了贵宾楼,而现在的南楼则是一幢蹲在地上的矮楼,叫锦楠楼。站在锦楠楼的大门口,闭着眼睛思索,感觉到这里过去大概是保姆的平房,后来翻造变成了楼房。我被指定上了最高的六楼,房间是考究的,窗前还有一张宽大的写字桌,我用力打开窗帘,霎时间惊呆了!
怎么会有这种巧合?我的面孔正好对准了那幢贵宾楼,至今被我们称为“十八层楼”的西边的大窗子。我的脚开始发抖,我站不住了,一个踉跄跌进座椅当中。我坐在那里,两只眼睛紧紧盯牢了对面的窗户,窗户里是我的老家,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夜幕渐渐降临,我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对面窗户里的电灯点亮,里面人影绰绰。突然,我在其中看到了爸爸,看到了你。那时候我们两家都住在这幢房子里,应该是我最幸福的日子,因为那时候我有爸爸。
算起来在我这一辈子里,叫你“爸爸”的时候要比叫我自己亲爸爸的时候还多。我是在三岁的时候失去爸爸的,二十三岁的时候嫁入你孔罗荪家的大门。有一次你很得意地对你的朋友吴强说:“我这个媳妇是抱来的,有照片为证。”真的,真的有这么一张照片,是你们夫妇抱着我拍摄的,那时候我们已经搬离了“十八层楼”,住到新康花园去了。
记忆当中你是第一个教我跳交际舞的人,一开始是抱在你的手上,后来站在你的脚上,等到可以在舞池里旋转的时候,你被“打倒”了。十多年以后,你又是第一个肯定我写作的人。那时候我已经嫁入你家,有一天你阅读了我随手搁在茶几上的一份草稿,然后对我说:“你很会写。”
还记得那是一篇关于颜文梁画展的散文,全文不过一千多字,丈夫拿过去看了看,又帮我誊抄了一遍,便陪我送到《光明日报》编辑部。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一个干瘪的老编辑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吃饭,一碟小菜还有一小杯老酒有滋有味。旁边一只积满了茶垢的杯子,挤在山一般的文稿当中。我毕恭毕敬地把稿纸送了上去,一直送到他的鼻子跟前,他才腾出一只手接牢,喉咙里“咯啰”一声表示收到,然后顺手一扔,竟然扔到酱油盘子里了。我立时气到七孔生烟,伸手要把稿件拿回来,却被丈夫拖了出去。“他妈的,怎么这么没有规矩!”还没有走出办公室的木头门,我就破口大骂。
这天丈夫陪我在外面一直逛到掌灯时分才回家,听到我们开门的声音,你放下手中的工作,走出来,说:“你们去过《光明日报》了吗?刚刚编辑部打电话来找你们,说是文章很好,马上录用。”
我目瞪口呆。丈夫讲述了我们在编辑部的故事,你大笑说:“哪有这样立马发作的啊?应该骂你没有规矩才对。”接着又说:“你要学会忍耐,这不是容易的,等你跌足了跟头,才会明白。”
我嘴上没有说,心里却以为“忍耐”已经不是我们这一辈人的事情了。只有你们才会忍耐。当年你的眼睛里长霰粒,我陪你到医院做门诊手术,结果那个护士一边动刀一边说:“这把刀怎么这么钝?割也割不下来。”鲜血一直溅到你雪白的衬衣上,我要骂人,你却反过来安慰那个护士,这就是你付出血的代价的忍耐。
舒乙说你善良、和气,认识你的人都说你是一个忠厚的人,南大的杨苡还特别用“先看左,后看右”来形容当年小心翼翼的岁月。这实在有点冤枉,“文革”后你在《文艺报》当主编,那时候“凡是派”尚主宰宣传部门。1978年11月,你和陈荒煤主持了“新侨座谈会”,有一百四十多位新闻出版界人士出席。在没有中央认可的情况下,竟敢解放了上百部所谓“毒草”的文艺作品以及它们的作者。当时这是个很有风险的举动,亲友们纷纷为你捏了一把汗。但是,你一下子却赢得了同事们的敬佩和尊重。可以这样说,在为别人办事的时候,你常常是毫不顾忌,完全没有“先看左,后看右”的习惯。
有意思的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和丈夫一起到纽约拜访了夏志清,夏志清一见面就告诉我们,他和你有过交往,印象最深的是在80年代初期到法国开会,因为会务临时变化,冒出来一个人要和你辩论,你竟然抛开准备好的讲稿即兴发言,洋洋洒洒近一个小时。词锋犀利,辩口利辞,一点点也没有退让和忍耐。可惜日久岁深,夏志清已经忘记了具体的内容。
我听了有些不能相信,什么力量让你放开了一贯做法?变得如此胆大包天?是不是和我一样,离开本土就无法无天?好像我在写这些私信,距离和环境让我重新思考并长出第三只眼睛看世界。我写得无拘无束肆无忌惮,我只想把真实释放出来。我在《自序》里说了:“无论是美丽还是丑陋,纯洁还是肮脏,我都无所谓,因为在真实面前用不着谎言。”
大概是由于和你们这些“大人”过于贴近,就好像法国的蒙田说过的:“仆人面前没有英雄。”在生活当中,许多只有在书本上出现的人,对我来说变得平常,不要说当面,就是在书信里面也不会出现一个敬语“您”。反正老早你就笑过我说:“应该骂你没有规矩才对。”
因为是写信,应该具有“私密”的感觉,可是前两天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突然发现早年你儿子写给我的情书竟然在网上公开拍卖!这是我一向珍藏在家里、房间里、写字桌抽屉里的私密,房间是上锁的,抽屉也是上锁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原来是你那个学理工科的大女儿及其家人,居然偷偷地私自出卖了家里的公房,出卖了我的房间,一并出卖了我的私密。令人痛心的是她还出卖了你的书籍以及你给我们的书信,这些信件都是我用丝带一扎扎分类捆绑珍藏的。怎么连至亲也可以出卖?此刻我的感觉,就好像是被剥光了,晾晒在太阳底下一样。
在太阳底下,我看了看我的标价,六十元至一百三十元不等,我想哭,哭不出眼泪。怎么连这点小钱也不肯放过,可悲。
还记得最早离开你的时候,你给我们写下了这么几个字“人生有如大海行船”,你让我们坚持,自己却坚持不住了。人到了这个时候,都会放松,打针的时候你大叫,小护士表示异议,你回答:“你不痛我痛。”
“你不痛我痛”,这几个字让我看到你终于做回了你自己,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做回了自己。其实在最后的时日里,你完全做回了自己。我的早年移居加拿大的哥哥来看你,掀开门帘,你立刻直呼他的小名。母亲说,之前那个你最不应该忘记的人来看你,你的面孔上却毫无表情。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故事?借着生病,表现真正的自己?对此,我敬佩。

60年代初,罗荪夫妇抱着幼小的我。
远处,第一线晨曦从东方升起,我从窗前站起身来,你的脸面渐渐隐退,慈爱地和我再见。还记得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夫人埃莉诺吗?她说过:“是我们自己塑造了我们的生活,我们自己塑造自己。这个过程永远不会结束,直到我们死去。而我们做出的选择最终是我们自己的责任。”
……
小东
2013年的最后一天完成于
美国圣地亚哥太平洋花园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