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
小高:
你好。
大概连你自己也记不得有人这么称呼你的了,其实这么称呼你的是我早已过世的公公罗荪。三十多年前,你们一行五人组成了一个“中国作家代表团”到法国访问。同行的有巴金、徐迟等人。公公在述说这些大家的名字的时候,还念叨出一个“小高”。我孤陋寡闻,不知道“小高”是谁,只晓得当时的小高是一个随团的翻译,不料却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很明显,这个“中国作家代表团”最要紧的成员是巴金,他带领大家旧地重游,走访了阔别五十多年的老地方。那时候出国访问是件大事,将近二十多个日日夜夜,朝夕相处,再陌生的人也会变成老朋友,其中发生了故事,可惜公公没有透露。只是告诉我们:“小高是个很聪明的人。”
你这个很聪明的小高在我的印象里好像是个画家,但我没有关注你的作品,一直到平地里那座心灵的山脱颖而出,震动了诺贝尔奖委员会,这才辗转从台北的诚品书店,购得那本封面设计得五颜六色的厚实的《灵山》。
繁体字、竖排版读起来有些吃力,应该说是很吃力,特别是你用了“你和我”这两个人称不断替换的方式叙述故事,让我感到头昏。我用红色和蓝色的铅笔一一勾画出不同的主角,最终也没有弄清楚“你和我”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合上书本,把这本超重的《灵山》弃置于书架的一头。可是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发生了,这本《灵山》站在那里,就好像生出眼睛一般地盯牢了我,让我不得不回过头去,伸出两只手,再次把它搬下来。
这次不再为“你和我”纠缠,只是把他们看做是一个总体,就好像我自己一样,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天和地、自己的祖宗……叙述自己朝拜自己心灵圣土的心路。通常这是每一个人最隐蔽着的心路,我是不肯向大家公开的。但是你不一样,你被误诊为肺癌,癌症会把一个人的命完全改变,只有三个月的大限,你看到了自己的尽头。面对如此无奈的结局,你不得不把什么都看穿了,在把所有的人间繁琐丢弃以后,你唯有的念头就是想知道:谁是你自己?你是从哪里来的?
于是你躲开“热闹的文坛”,逃开自己“烟雾腾腾的房间”,开始寻找你的灵山。关于灵山,在小说的开始不久,就有这么一段对话:
“那里有什么?有山水?有寺庙?还是有什么古迹?”
“那里的一切都是原生态的。”
“有原始森林?”
“当然,不只是原始森林。”
“还有野人?”
这是什么地方?原生态?还有野人?你是想要回到人的根本、人的本身?看起来那实在是一个最圣洁的地方,可是马上就有一个“仙人臭”从你笔下滑了出来,让人忍俊不禁。这算什么名堂?你怎么想得出来,把如此不登大雅之堂的狐狸臭变成了“仙人臭”?连我这个长期患有鼻炎的人也立马撞进了那股难以忍受的骚气,这种让人落到动物的恶疾,呈现在你的灵山,上帝呵!这就是原生态,这就是真实。
那时那刻,你在远离人世的南方自然保护区里行走。一个个原生态的小镇、一条条乡村的青石板路,把你带到了深远的历史沉淀当中。你不知道你的灵山在哪里,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有灵山。你只是不断地远离,远离世人,远离传统,你说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走上了正道,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你就是有心偏离正道,违背“天之木铎”“千古圣人”的传统,去寻找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原生态的“野人”世界。
事实上,这个世界一向坐落在那里,不会因为你的到来,或者是改朝换代而变化,那里有汉人的政工干部,也有彝族的祭司;有跳大神的,也有跳锅庄的;有算命的,也有打鬼的;有土匪,也有猎人;有在龌龊的阴暗里淫荡的,也有在阳光底下垂着眼睛不去正视陌生人的;有堂而皇之吃公粮的,也有在深山老林里劳苦寻讨生活的。这些忙碌的、无所事事的人乱七八糟,应有尽有。一个民间歌手的歌喉像沉郁的哭诉,生老病死、谈情说爱……
我们明代的祖宗把小说分为六类: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辩订、箴规,到了清代又把小说分为笔记、讽刺、人情、才藻、狭邪、侠义以及谴责七种。到了现代更有历史、言情、武侠、恐怖、游记、科幻等层出不穷,可是你的《灵山》似乎无法归类其中,于是只能把你的《灵山》推到远古的年代。在战国,我看到了楚人的《离骚》。
是的,就是《离骚》。《离骚》是战国时期屈原的作品,班固以为:“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已遭忧作辞也。”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中释为“离忧”。
《离骚》共有三百七十三句,两千四百九十个字。在我听来,那冗长的韵律里隐蔽的是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通灵的巫师在那里跳大神。他有意让大家看到,他已经准备好了,准备好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所有的凡俗,他要出去求索。他会上天下地地求索,求索真实,求索他心底里的“彭咸”。
彭咸是谁?有人说是太阳神,又有人说殷贤大夫,还有人说是楚人的祖伯。彭咸在哪里?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彭咸?不知道!于是我突然想起来了,彭咸是不是你要到灵山去寻找的原生态的“野人”呢?!
其实,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彭咸,只是有的人把这心的隐秘永远包裹在最隐秘的地方,就好像我。而你则释放了开来,你无拘无束,无牵无挂,不谈事业,也不谈伦理道德。你可以和偶遇的女人调情,又在阁楼上苟合。你不用再担心会有领导和你谈话,提醒你要检点。你来到了最底层,来到了几乎同化了的楚国,你要去找你“野人”。一个巫师,唱起了又一首悲凉的歌。
你好大胆!怎么可以在楚人的地盘里挖掘华夏的祖先?记得很早以前读过的《史记·楚世家》,那里有这样的记载:(楚人的君王)“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
写到这里想起来,在你小说开始不久出现了大熊猫。大熊猫是中国的国宝,胖乎乎,戆噱噱,行动缓慢,圆头肥尾,特别是漆黑的眼圈和黑白相间的毛色,深受大家的喜爱。长期以来,大熊猫还是中国外交活动的代表。当这些憨厚的大家伙移民到不同区域的时候,各种肤色的人们,都会自然地把它们看做是中国。
然而就是这个象征了中国的、貌似温柔可爱的大熊猫,被你一笔就还原了它在原生态里“野人”的真面目:人们向它示好,喂它、救它、叫它、逗它,还想要去摸一下它那硬得像猪鬃一样的皮毛……不得了啦,这就好像是侵犯了大熊猫领地了。大熊猫对于自己领地的捍卫是不择手段的,即刻,它一抬爪子,便把那个试图要和它一起拍照的记者的生殖器抓掉了。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它没有去抓那个人的脸蛋、四肢或者躯干,独独对准了一个男人最要紧的部位——传宗接代、威震雄风的器具。试问一个男人被抓掉了生殖器,还算是一个男人吗?
这就是大熊猫的厉害之处,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抓到命根子。尽管没有直接要了人命,却让这个人断子绝孙。据说大熊猫是种不大会繁衍的动物,就算怀孕产子,也很难成活,那么大家就一起灭绝吧。凶狠、毒辣、厉害。
我是在苍苍的落基山脚下的黄金城开始给你写信的,太阳从西边掉下去,又从东边升起来,朋友丹丹端着咖啡走进来,她拉起厚重的窗帘,看着我手边的《灵山》说:“你在读这个法国人的作品吗?”
“法国人?怎么会是法国人?”
“2000年,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不就是法国国籍吗?”
我无言。
我好像又闻到了那股“仙人臭”,在法国红磨坊皮嘉尔灯红酒绿的人行道上,昂贵的和廉价的香水味搅拌了洋人特有的狐狸臭,堵塞了我的嗅觉。香夹臭,几乎窒息。你是不是也在其中?昏眩吗?
昏眩当中,我迷惑了,眼睛里又一次呈现出来那座“灵山”,这灵山包裹了几千年的中国。这个中国是离开了传统、回到了原生态、被考古学家挖掘出来的中国。这个偏离主流的中国,实在是中国得不能再中国了。

1979年中国作家在法国巴黎公社留影。右一为“小高”。
我仿佛看到荷马史诗《奥德赛》,就好像是一张古希腊的七弦琴,弹奏出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而屈原的《离骚》,就变成了一整套的编磬,被你敲响了你的《灵山》。老祖宗的天和地都被你这个“巫师”唱出来了,人类的喜、怒、哀、惧、爱、恶、欲,以及生、死、耳、目、口、鼻,在那里都变成“没有什么意义”了,你说了:意义也许就在没有意义之中。
……
小东
2013年11月写于美国科罗拉多的黄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