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知识分子
罗竹风先生:
你好。
因为要查阅一项资料,专门翻阅《辞海》,现在已经很少人会捧着这么沉重巨大的书本来查数据了,单击计算机的键盘要方便许多。我的这本《辞海》还是1989年的缩印本,纸张轻薄,倒不松脆;字号极小,倒还清晰。我已经翻来翻去二十多年了,碰到疑难,仍旧习惯求问这本大部头的《辞海》。
打开《辞海》的第一页,就会看到你的名字作为常务副主编印刷在第一页,在我的脑子里,“常务”这两个字是比主编还要紧的呢。想起来曾经在你旗下工作过几年,不由得意起来。记得上世纪80年代的初期,丈夫的爸爸——我的公公差我到你家送信,忘记了是谁来开的门,只记得你不在家,客厅里硕大的板床当中盘腿端坐着一个老太太,她黑衣黑裤,脑后还扎紧了一根笔笔直翘起来的小辫子,半闭眼睛,面孔铁板,十分威严。
我被她的架势吓到,丢下信件转身就逃,回到家里告诉我的婆婆,婆婆听了大笑,说:“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有今天啊,告诉你,那是罗竹风的夫人,当年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会打枪的。”
于是我对你更加敬畏。在对你敬畏的同时,我发现除了你的夫人是个老红军以外,你也是很早就参加共产党的。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你这个30年代初期就参加共产党的人,还是北大主修中文的毕业生,那时候的北大学生,什么概念啊?优秀、前卫加上仪表堂堂,你一定神气得一塌糊涂。只是后来在你身边工作,从来没有听你炫耀过。
同时,你没有炫耀的还有另外一段历史,那就是你当过抗日游击队的领头人,真枪实弹地和日寇对战。北大的毕业生,参加共产党的人不少;能够端起枪来,转战山野,屡屡打胜仗,开辟抗日根据地,实在是相当少有的务实了。如此务实的共产党战士,后来竟被自己人扣上一个“托派”的帽子逮捕,那是要死的罪名,你被关押了近两年。有意思的是,你在被押期间还经常被头蒙黑布,跟着部队转来转去。
照理说你是一个吃过自己人苦头的人,可是你好像一点也不怨恨,仍旧跟在后面转来转去。我最不能理解的是,50年代中期“肃反”运动当中的故事。当时你在华东地区负责宗教工作,这个宗教当然是以“团结使用”为宗旨的。于是你在那个官方的宗教周刊《天风》上发表社论:“加强团结,明辨是非”,文中称北京一家基督教堂的负责人是“中国人民的罪人,教会的罪人,历史的罪人”。这实在有点太凶狠了吧,后来上海一些不同声音的宗教人士,也是你宣布出来逮捕的呢。
这当然不会是你个人的意志,只是你处在具体的执行过程当中,你是不是还记得你那个瘫痪了十八年的母亲,就是在外来的基督教的布道牧师按手抹油祷告后,重新站立起来行走的?你的母亲是个虔诚的基督徒,相信她会为你祷告。
我是因为你才从科学会堂调到社会科学领域工作的,可是来了不久你就离休了,还是退居二线了?总之在单位里很少可以见到你,屈指可数的几次都是在会场上。那时候会议很多,远远地看见你坐在主席台上,不是致开场辞就是做总结。这对你们那一批红色知识分子来说真的很辛苦,在众多的政治活动中,怎么还能静心做学问?这样想起来,那本厚实的《辞海》就变得更加珍贵。
还记得你是个非常可亲的领导,曾经因为关心下级找我谈话,其中的内容全部忘记了,却不会忘记那次你让我信口开河,从小讲到大,把自己所有的缺点、错误统统坦白交代出来,最后我还眼泪鼻涕一大把,真正觉得放下了包袱一身轻,这就是你们这些当领导的本事吧。
和我谈话以后,你即刻就和我的公公通电话,公公回转来对我说:“你太年轻了,太单纯。”
现在我已经不年轻了,但是单纯还是不能改变。
又记起来一件事,大概是80年代末期的一个大热天,不知道为了什么你到办公室来了,那时候你的办公室已经让给了新上任的领导。你一个人吭哧吭哧地爬到二楼,到了办公室的门口才发现,那间你过去的办公室大门紧闭,里面却热闹得很。不知道是你没有敲门还是敲了门没有响应,或者是因为午休时间,你只能在外面等待,总之你只好坐在走廊里破旧的沙发上了。
那时候办公室的条件不如今天这么好,走廊上是没有空调的,两边的办公室都紧闭大门,中间的沙发就好像火炉一般。我正好从大食堂打了饭回来,看到你坐在那里,立刻找到和我同一办公室的共青团负责人。这个负责人现在已经是领导,当年刚刚从复旦大学毕业,很有些意气风发。他听了我的话,放下饭碗就跑了出去,和一批新分配来的年轻大学生一起,把你请到我们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大方地用我私人的茶叶,为你泡了一杯龙井。
还记得当时,你脸上刚才还堆满的晦气顿然消失,大家又说又笑,十分融洽。那些年轻人特别拿出最近外出活动的照片,告诉你许多外间新鲜的事情。虽然这天大家把我昂贵的茶叶喝得精光,但看到你变得年轻的神态,我心里十分开心。那时候我暗想:人总归会有年老的一天,总归会有失去权力的一天,如果所有的人都可以像这批年轻的大学生,单纯到可爱,人和人之间会多出来多少温暖和善良?
最后一次看到你,是在1995年的夏天,当时我已经移居美国多年。那次回上海省亲,是因为年迈的公公病重住在华东医院。那时候好像很多熟识的长辈都住在那里。我一路探望,最后走进了你的病房。这是一间双人病房,想不通为什么你那么资深的革命经历不能帮你住进单人房。你倒不以为意,十分悠然自得地坐在靠窗病床旁边的一张座椅上,你的年龄和我的公公一般大,精神却要比我的公公好许多。看到我,你像以前一样直呼我的小名,欠起身体和我握手。和所有的长辈一样,习惯地关心我在海外的生活。
不一样的是,你突然很真心地说出许多励志的话语,一再让我身在异国不要忘记报效祖国。话语之间一点也没有虚假的成分,而是真心实意的诚挚。正在说话的当儿,你的女儿带着她的孩子过来探望,手里握着一张从路边摊上买过来的葱油饼。女儿不断地催着你快吃,她说:“还是热的呢,很香。”
你的女儿一边说,一边帮你把葱油饼送到嘴旁,病房里呈现出一幅温馨孝道的画面。旁边的孩子眼巴巴地盯牢了那张油汲汲的东西,你好像表示要分一点给孩子,可是你的女儿说:“只有一小张饼,你还是自己吃了吧。”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也快流下来了。你的女儿见状便告诉我说,她刚刚下岗不久。我十分诧异,记得她是上海交通大学的高材生,正应该是国家建设最需要的人才,可是你的女儿说:“工厂里首先下岗的就是工人和技术人员,而那些无所事事的行政干部还在那里坐办公室拿工资。”

1995年罗竹风在上海华东医院
在你的女儿和我交谈的过程中,你始终毫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想起来你当年在被押期间,经常被头蒙黑布,跟着部队转来转去,是不是也是同样的无奈呢?想来想去十分无趣,便想起身告辞,这个时候你突然振作起来,说要给我写几个字留念。
记得你在我的笔记本上写满了一整页,可惜在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那本小簿子了,我找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最后想到:一定是天上的你又把它收了回去。努力搜刮记忆,怎么也想不出来你写了些什么,脑海里映现的全部都是那张葱油饼和头蒙黑布转来转去的你了……
小东
2014年元月补写于美国费城近郊“丝袜”的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