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多变

多变

柯灵先生:

你好。

因为给张爱玲写信,查阅到了《小团圆》人物对照表。其中一条让我惊愕,那就是:“荀桦——上海某杂志男编辑,改编过叫座的话剧,熟稔文坛掌故。疑似原型:柯灵。”

荀桦这个形象在小说中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猥亵,和我脑子里的你不能重叠。最后一次见你还是“文革”后期,那时候虽然“上山下乡”运动已近尾声,但学校里的激进分子仍旧不肯放过我这个“黑人”,把我当成全校唯一的对象,日日上门动员。母亲实在吃不消这种车轮大战的气势,病急乱投医,想起来你的夫人和我的班主任熟识,便上门求救。

还记得那是个深秋的午后,母亲和我徒步来到你的家。这是一幢坐落在复兴西路上的洋派小楼,登上高高的楼梯,就是你家的大门了。进了大门直接坐到你卧房里的座椅上,这是因为客厅和书房都还贴着封条。房间里有些冷,你和你的夫人正襟危坐在我们对面。

听完了母亲愁苦的叙述,你站了起来,先在拥挤的桌椅和床铺之间横踱了几步,随即反身开口说话。你从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上山下乡”的重要性。你讲得头头是道,比上门来动员我到乡下去的班主任还要积极。一串串的大道理脱口而出,俨然是个形象高大的老革命,绝对不是《小团圆》笔下的荀桦。母亲当场被你教训到哑口无言,跌跌撞撞地离开了你的家。

一路上,太阳落下去了,寒风凄凄,母亲在无助当中就好像又缩小了一壳。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母亲如此形容枯槁,她一下子变得苍老。我用力抓住她那萎蔫的胳膊,在秋风扫落叶的大街上支撑着回家。

后来母亲对我说:“认识柯灵已经几十年了,你爸爸在世的时候,他是我家的常客,很热络的一个朋友。不料人一走,茶就凉,变得不近人情。”

其实,我就是在这种不近人情的冷漠当中长大的,从小习惯了到处碰壁,看惯了人世间的势利。渐渐地我自己也变得冷漠起来,姐姐为此骂我,说我不像是爸爸的女儿。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被自己的冷漠惊吓,但我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却不会去伤害别人。

姐姐和我不大一样,我是一个记仇的人。自从那次上门被“再教育”以后,我便尽量避开和你相遇,有时候在马路上面对面撞见,我也会当着你的面穿到马路对面。“文革”后,丈夫的爸爸调入北京,你认为是高升了,突然变得起劲,常常叩响我婆家的大门,我听见了便从后门避开。回到家里,姐姐责备我过于较劲,我立刻提醒她另外一件事情。

那还是在父亲去世以后,家中门庭变得冷落。有一天你突然托人过来游说,希望和我家对换房屋,原因是你的太太有一个大人物的远亲,就住在我家附近,为了方便走动,一眼看中了我家的房子。大家都知道我的姐姐双腿患病,行动不便,进进出出全靠轮椅,父亲在世的时候,特别为姐姐选择了底楼。因此你无论用怎样的大人物来吓唬我们,姐姐也是绝不可能爬得上你家的二楼。后来听说你要换房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家壁炉的烟囱特别粗大,曾有小偷从中跳入,很不安全,于是想起来我们这家孤儿寡母,还要搬出一个大人物来助威。

回想起来你也有非常慈爱的时候,那是在上世纪60年代初期,不知道是你想出来的,还是我的干妈想出来的,要我过来做你家的干女儿。我很生气,虽然只是五六岁的孩子,也懂得不要别人左右自己的行为。我趴在父亲的小铁床上,把面孔深深埋在父亲的枕头当中。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但他的体味仍旧在那里徘徊。

那天,印象最深的还是你们手里捧着的高级点心和巧克力。只记得,在场的大人们都笑容可掬地围绕着我,争先恐后地讲我好话,期待着我的归顺,只有母亲在父亲的遗像下面无关紧要地笑了笑。我抬起脑袋,看了一眼巧克力愤怒起来,我又不是一条狗,怎么可以用这么美妙的东西来诱惑?

我抵挡不住了,张开嘴巴大哭,声嘶力竭吓到了所有的人。你和你的夫人十分尴尬,只好讪讪放弃,出门之前把巧克力留在我的身边。大门刚刚关上,我跳将起来,眼泪还没有擦干,就抱着精美的盒子到处请客,母亲和姐姐一起讥笑我,说我没有骨气,我便把巧克力塞进她们的嘴巴。

后来干妈轻声向我解释,她以为你们夫妇没有孩子,可以更加多地照顾我。殊不知在你的身后,居然呼啦一声,站立出来九个儿女,个个验明正身,人人都是嫡亲,还要上法庭。姐姐看到这条消息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真是弄不懂这个人。”

对于我来说,这种事情看到的要比姐姐多得多,早年地下党地位居高的时候,你透露过自己老早就是地下党了,还和上面的大人物有亲戚关系。但后来当文化人的地位直线上升的时候,丈夫问起,你的两只眼睛眨巴了半天,一副纯洁无辜的样子回答说:“我从来也不是什么地下党,我是文化人。”

看上去你总是纯洁无辜的,却把听者弄到糊涂,我上前解释说:“这没有什么稀奇,当年我们家兴旺的时候,他看到姐姐路过他的家,就会特别从楼上下来,陪伴着坐在轮椅的姐姐,站在马路边的风头里讲话,后来看看我们家没有花头了,面对面走过去也会变得十分冷淡。”

但是你这个冷淡的人在1985年发表了一篇极其热情的文章:《遥寄张爱玲》。那时候,封闭的文坛渐渐开放,你突然发现早年熟识的张爱玲在国外变得相当有名,于是撰写文章标榜彼此关系。文章写得非常煽情,其中对张爱玲的怀念之情跃然纸上,对张爱玲的小说赞赏有加,动人心肺。正在我被这篇文章震动的时候,不料接下去立刻读到了你的“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她”,自此你笔锋一转,对张爱玲发出了恶狠狠的批判,你认为张爱玲的《秧歌》等“是坏作品”,“不幸陷于虚假”……并提出张爱玲“平生足迹未履农村”,“笔杆不是魔杖,怎么能凭空变出东西来!”

我当即生出一肚子的奇怪,作为张爱玲的朋友你应该是很知道张爱玲是在1952年去的香港,在去香港之前,还到乡下去参加了两个月的土改,怎么冠得上“平生足迹未履农村”的帽子呢?在我还没有想清楚你到底是赞美还是批判张爱玲时,我发现三年以后你再次发表了修改过的同篇文章,那时候政治气候有所变化,思想倾向开放,你立刻把上面的批判,全部删除了。对此,我只好说:看不懂。

随着岁月飘逝、阅历增厚,我已经相当疲倦,虽然仍旧看不懂你,可是不再追究。你就是这么一个多变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长出来一张多变的脸。只是算你倒霉,遇上了一个张爱玲。张爱玲是什么人啊?!她是一个力透纸背,“只求自己能够写得真实些”的作家。她的笔连自己也不放过,还会放过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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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正襟危坐的柯灵夫妇,摄于自己的寓所。

好了,这样一来你那最隐蔽的一面就被张爱玲尖锐的笔挑开来了,张爱玲这么写道:“半路上忽然看见荀桦,也在车上,很热络地招呼着,在人丛中挤了过来,吊在藤圈上站在她跟前。”寒暄后,荀桦笑道:“你现在知道了吧,是我信上那句话:‘只有白纸上写着黑字是真的。’”盛九莉看出了他幸灾乐祸的得意。然而,这还不算完,接下去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你——“荀桦竟乘着拥挤,忽然用膝盖夹紧了她两只腿。”

这样的下作实在龌龊,我不能想像。后来,盛九莉和荀桦又曾见面,“荀桦在文化局做了官了,人也白胖起来,两个女人都离掉了,另娶了一个”。燕山约了盛九莉去他那儿吃饭,在饭桌上荀桦不大开口,“饭后立刻站起来走开了,到客厅里倚在钢琴上萧然意远”。

“萧然意远”。这是什么意思,我也只有凭空想像了。

我想起来上海作家协会的花园里有个喷水池,当中还有个爱神的塑像,“文革”期间只留下干枯的池子和凋零枝叶。我看到,一个赤膊的矮老头正在那里奋力地挥动扫把,却仍旧把垃圾留了满地。这就是你。

小东  

2013年10月写于美国圣地亚哥太平洋花园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