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
萧红女士:
你好。
披肝沥胆地给你写信,是一个女人想对另一个女人敞开内心的纠结,写下了的都是直言,不会拐弯抹角,但却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认同的事情。
作为一个女作家,我羡慕你,你实在是天才。照理说你没有得到过正规的写作训练,既不是女博士,也不是女教授,不仅没有进过大学读书,连高中也没有读完。但是在你的笔下却呈现了女人敏感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鲁迅语)。我老早就发现,与其说你是个作家,还不如说你是个画家。所有眼睛可以看得见的,甚至看见了没有注意的,都会滴水不漏地被你描述出来。
你的短篇小说《牛车上》《手》和《后花园》等,每一篇都呈现给读者一幅生动的画面,这些画面常常是我们身边最普通的故事,被你写出来立刻力透纸背。你的散文《回忆鲁迅先生》大概就是在北碚的时候写的那一篇了,这天正值我的父亲到你家里做客,看到你俯身写文章,旁边还有一个蜷缩在床上睡觉的他。他听到你在写这篇回忆文章,竟鄙夷地笑了起来……你身处如此恶劣尴尬的写作环境,仍旧可以如此细腻地勾画出一个鲜活真实的鲁迅。让一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严肃冷峻形象,一下子接到地气,生活化个性化了。
至于你的《呼兰河传》,更加让我震惊到五体投地。这部作品创作于1940年,正是抗日战争最为深入的阶段,你这个东北作家远远地住在香港。原本以为,在全国人民同仇敌忾的时候,你不会沉湎于个人的童年往事。然而,你的这部小说没有一点点抗战的气息,反而都是令人感动的回忆式的篇章,就好像是对天对地对祖宗的告白。是不是冥冥之中神灵正偷偷告诉你,死神已经在向你逼近?
在我的记忆里,你好像一讲起你的童年就是不幸和苍凉。可是在你的《呼兰河传》里,所有的不幸和苍凉,都变成比任何一部抗战小说更加牵动乡情打动人性的文字。《呼兰河传》共有七个章节,没有前言却有尾声,找不到主角,也找不到一条主线。我以为每一篇都可以独立成章,也可以连成一体。那里面,生活在呼兰河畔的人们,面对生死的无知、无奈、愚昧和挣扎,以一条河为线索,统统涌现出来,让人心悸。
你说了:你写的“并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可就是这些“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倾诉出呼兰河人、东北人,以及全部中国人的深重苦难。古老贫穷的呼兰河啊,就好像是你脱卸不了的累赘,让你背负着走过了大半个中国,你实在是太累了,你就要死了。
中国人喜欢论资排队,作家当中有“鲁郭茅巴老曹”的说法,而你在我的心目里,远远要比这些人成功,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二十年前,曾经询问一位颇有名望的男性评论家:“萧红为什么会这么成功?这么红?”
男性评论家回答:“因为妓女。”
我吓了一大跳,细算起来,那年你穷困潦倒地被关押在哈尔滨的一所旅馆里当人质,还没有被卖到妓院,就逃走了,怎么算得上是妓女呢?很多年以后,随着阅历的增厚,我才渐渐承认,他讲的有一定道理。作为一个女性,那一个时代的女性,一开始就跟过好几个男人,这在男性的眼睛里,特别是传统男性的眼睛里,就会变得“低贱”。当然,你可以说都不是你的错,但实在又是不可掩盖的真实。
我的婆婆和你是哈尔滨东省特区区里第一女子中学的校友,据说那是东北三省最好的女中,婆婆每次提及都会露出得意的面孔。你应该认识我的婆婆,因为她是出了名的漂亮。而婆婆一向很谦虚,一讲到她的漂亮,她总是说在她们学校最出风头的不是她,而是“五虎将”。被评上“五虎将”的女生才是学校里的佼佼者,你并不在其中。
茅盾在《呼兰河传》的序言当中说过:“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也是刻板单调的。”我猜想像你这样的一个女人,一定不会满足于这样的生活。婆婆私底下告诉过我:你的相貌平平,功课也一般。看起来,你要跳出你的呼兰河,必须另谋出路。
你的这段历史似乎有点不大清楚,你离家出走了。好像是跟着你的表哥出走的,后来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和原先家里为你定亲的男人同居在北京。你在哈尔滨的熟人到北京看你,觉得你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和压抑(丁言昭语)。这里我就看不懂了,既然忧郁和压抑,为什么还要离家出走呢?既然是反对包办婚姻,为什么又要去和那个男人同居呢?你是不是捉牢一个男人,就是为了让这个男人帮你跳出你的呼兰河呢?
你挺着大肚子,被前面的男人一一抛弃。幸亏这时候遇到了萧军,于是你就好像捉牢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萧军是仗义的,但并不珍惜你这个被男人丢来丢去的女人。在你眼睁睁地看着萧军移情他人以后,你气不过,历史的故事再次重演,你又捉牢了端木蕻良。
这就是你的本事,总归找得到人依靠,从一开始就这样。遇到困难的时候,先做出一副弱女子受委屈的模样,寻找强者去靠一靠。那次端木蕻良打架引起公愤,缩回到家里,你不是走出去面对,而是跑到楼上,依靠我的爸爸帮助你解决。
这种女人是最简单可以让男人趁机的,他们喜欢和你聊天、交谈,甚至在你的生活里轧一脚,一直到你最后临终的时刻。骆宾基回忆说,他在战乱中和你厮守了四十四天,“谱写着纯真深挚、为俗人永远不得理解的文坛佳话。”在炮弹声中的病榻上,你向他表示:“我们死在一起好了!”这实在只是一厢情愿的事情。你利用别人,别人也利用你,却没有人真正要你。连救你的萧军都说:“她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想不出来,你为什么自己不能尊重自己?这就让男人不会尊重你。他们看低你,看低你是“妓女”也就理所当然了。你有如此高级的智商,怎么就不会摆脱男人,自己站立起来呢?到底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有毛病?你怨天尤人,埋怨你的家庭出身、犯忌的出生日、祖母的钢针、父亲的贪婪、母亲的冷漠、男人的无情、萧军的霸道、端木蕻良的畏葸,等等。你不断地埋怨,甚至埋怨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其实和你同时代的女人、女作家很多,她们和你一样经历了种种艰难,张充和这个大家闺秀在逃难的途中,不仅要自食其力,还要照顾过房弟弟,自尊自爱。这让我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力量,为自己是个女人而自豪。可是你,却让我为女人感到脸红。你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自由,竟然两次抛弃亲生的孩子?这实在是一个残酷的母亲。
外界评论你抛弃第一个孩子是因为饥寒交迫,被穷困和饥饿追杀到走投无路,不得不让人把这个刚刚出生七天的孩子抱走。读到这里大家都觉得你非常可怜,纷纷对你表示同情。可是我不!读到这里我感到愤怒,像你这么个会跟着已婚男人背叛家庭,又不顾社会舆论和另一个男人同居的女人,怎么就不可以咬牙承担起你自己的孩子?穷人的孩子千千万,很少有母亲会把骨肉抛弃,又把责任推卸到社会。正如你的小说《牛车上》那个勇于担当的母亲,她在当逃兵的丈夫被正法以后,看着尚是婴儿的孩子,就毅然放弃自杀的念头,在艰苦中把孩子拉扯大。
我以为你抛弃第一个孩子就是自私,你为了自己可以和萧军自由地生活,无牵无挂地自由地生活,你连看也不要看一眼你的骨肉,就直奔你的自由而去。自由常常是和自私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只不过是在自私头上套上了一个虚伪的桂冠,我为你的孩子哭泣。
至于你第二个孩子的命运更加离奇,你是怀着别人的孩子跟上了萧军,又怀着萧军的孩子跟上了端木。第二个孩子出生以后,照顾你的白朗说:“萧红产下的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婴,低额头,四方脸,酷似萧军。产后三天,白朗早早晚晚去医院送汤送水。期间,萧红向白朗索要止痛片说是牙痛,白朗带给她德国拜尔产的‘加当片’,这是比阿司匹林厉害得多的止痛药。第四天,萧红十分平静地告诉白朗,孩子头天夜里抽风死了。白朗听罢马上急了,说昨天还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要找医院理论,萧红死活阻拦不让找。医生、护士都很吃惊,说要追查原因,萧红自己反倒非常冷淡,也没有多大的悲伤。”(叶君的《萧红传》)
假如我是白朗,一定会当场掴你一个耳光。萧红,你如此残酷,必定得到报应。我相信这报应就在眼前,当你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香港一家没有医生和护士的玛丽医院,直挺挺地躺在床板上,无奈地任凭破开的喉管冒着血泡,黏厚的浓痰堵死了你的呼吸,你体验着常人不能体验的痛苦……

萧红在中国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北碚联谊会成立时。
照片上第一行左六是萧红。
写到这里,那条灾难深重的中国人的呼兰河又在我的眼前翻滚,而我只能为你超人的天才和悲惨的结局而流泪了。
小东
2013年9月写于美国费城近郊“丝袜”的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