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假如

假如

孙寒冰先生:

你好。

假如不是为了朝拜爸爸妈妈开始共同生活的旧址——王家花园,我是不会千里迢迢地过来给你上坟的。那是个大热天,重庆大学安排了一辆小车,风尘仆仆地越过了嘉陵江上的水泥桥,又在乡间小镇的石板道上辗转了好一阵子,终于停稳到一方无人的空地上。

钻出小车,抬头看了看前面一幢涂成黄颜色的二层楼说:“咦,这就是抗战时期复旦大学校史纪念馆啊,怎么一个人也没有的啦?”

我围着房子转来转去,只找到了房子旁边一块比人还高的石碑,上面刻的是“抗战时期复旦大学旧址”,房子正中有“登辉堂”三个字。这些明显翻新的旧物让我感到迷惑,弄不清楚自己身处的是现实还是幻影。特别是那扇半掩着的大门,更让我感觉到好像是在深山野林里,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幢神秘恐怖的独立建筑。

我推开木门,在逝去前辈的照片当中行走,后背升起一股凉飕飕的感觉,好在墙上的爸爸找到了我,我喘出了一口气。立定在硕大一间空屋子中间,和爸爸四目相对。爸爸的眼睛里蕴藏着无数的故事,紧接着我就遇上了当地人。其中一个黑黢黢干瘦矮小的老妪,就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问及有关王家花园的故事,老妪直言那是老早就拆毁了的历史。

我感到失望,但是我不肯放弃。我决定哪怕那里已经变成了现代化的摩天大楼,我也要站在最底层喊一声“爸爸妈妈”!就在我执意要离开这间纪念馆,去找王家花园的时候,老妪却固执地跟在我的背后,她几乎要抓住我的衣襟,一遍又一遍地追着我说:“要不要去看看寒冰墓?寒冰墓就在这里。”

“寒冰墓?谁是寒冰?”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时糊涂没有听清楚。“寒冰”这两个字从这个蜀地老妪的嘴巴里吐出来,就好像古语一样。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古代的名人了,和天台山国清寺唐代隐僧寒山大师有什么关联。仔细打量了老妪几眼,突然醒悟:这一定是当地的黄牛,抓到一个旅游者可以有几块钱的经济收益,我回绝了。

不料这个老妪好像看透了我的内心,她吸了口气说:“这么远道走过来,仅仅为了一个旧址,却不去看看埋骨在旧址的寒冰,实在可惜。寒冰墓不是旅游景点,而是日本人轰炸复旦大学的历史。”说着,脸上呈现出不开心的表情。

站在一边的丈夫见状,连忙上来圆场,他说:“哦,寒冰墓啊?是孙寒冰先生的墓吗?那是爸爸妈妈的老朋友了,一定要去鞠躬的。是不是就在附近?我先去买门票。”

老妪一听,立马开心起来,她说:“寒冰墓是不收门票的,连门也没有的,只要有诚心,随时可以去看,我带你们去。”老妪一连串地直接称呼你为“寒冰”,那架势就好像是你的家人一般。

怎么会有如此忠心的守护人陪伴你的身后?我有些妒忌。正想着,老妪已经收拾利索,干干净净地等待我们出发。我问:“寒冰墓在哪里啊?很远吗?”

老妪指着我的脚底回答:“不远不远,就在你的脚下。”

我一吓,两只脚一起跳将起来,盯牢那块断裂的水泥地面,不得了,我这是触犯了你的灵魂。“对不起,我实在不是故意要踏在你的头上,绝对不敢在你的脑门顶上造次,罪过,罪过……”

我语无伦次地求饶,连刚刚对我一脸不满的老妪也笑了起来,她说:“我说的是过去,1966年以前的事了,寒冰墓就在这一地带,凡是老‘复旦’的师生旧地重游,都会过来拜访。‘文革’期间,寒冰墓遭到了破坏,连墓碑也找不到了。一直到上个世纪的80年代,才有人从附近一个农民的猪圈里挖出了墓碑,重新修建。”

听到这里,不由感叹,想起来当年还是你最早发现斯诺在《西行漫记》当中的第一篇报道《毛泽东自传》,并找人翻译,亲自修改,报批出版……最后的结果却是你落难进了猪猡棚。

正想着,老妪用钥匙为我们打开了纪念馆的后门,外面竟是嘈杂的自由市场,卖菜的、卖肉的,还有卖日用小商品的什么都有,这与妈妈印象里的“三、六、九”赶集,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只是卖东西的多,买东西的少,于是赋闲的小贩统统把目光集中在我们这两个外乡人身上。

穿过瓜果蔬菜鸡鸭猪肉,又穿过粗大的水泥桥墩,我们进入一片黄桷树群环抱的绿地。远远地,看见了灰色水泥堆砌的墓地。因为婆娑的树荫,又因为冰凉的地面,墓碑周围懒散着歇息的当地人,有的在打哈欠,有的在喝凉水。他们多数是赤着膊的男人。只有一个女人,坐在你的坟头,正大明大方敞开衣襟,摇晃着双腿喂奶。

老妪觉得有些丢脸,她扯着嗓门吆喝:“快走,快走啊!客人要来拍照了。”

我笑了笑说:“没有关系,寒冰先生原本出身平民,不会在意的。”据说你的父亲在江南小镇开了一家小木器店,勉强维持生计。因此你从小就对于劳苦人民十分贴近,常常思考着“中国向何处去”等忧国忧民的问题。今天虽然远离家人、朋友,但有众多百姓陪伴身边,实在也是你的所求了,真是不幸当中的大幸。

说着我便走上台阶,面对那块从猪圈里挖掘出来的墓碑,连同那个喂奶的妇女一起,深深地三鞠躬。想起来自己是在大太阳底下,走了一条燥热的长路,来到陌生的你的身边,看到的不是想像当中的凄凉,而是嘉陵江畔原始的民风,很有些宽慰。

你是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的,从墓碑上的碑文当中得知,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只有三十七岁,有点太年轻了吧,这实在不是一个应该走向死亡的年龄。爸爸在回忆的时候写道:“第四批敌机空袭时,我便一手抱了孩子,后面随了仓皇逃走的妻。我们没有地方可以躲避,不过想求得一个空旷的所在,不被震塌的房屋压死而已。当我们走进王家花园时,还看到他(孙寒冰)拿了一架望远镜朝天上望,我说,不要看了,又是三十多架,快到后面去吧。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回答我,我急匆匆朝后面跑去,还没有跨过王家花园的后门,就已经感到被压迫的空气发出落叶的声响,我急忙地把跨上石阶的脚又缩回来,用自己的身子掩住孩子,俯卧在近两尺高的花台近旁。果然那翻天覆地的声音来了,大地在震抖着,我觉得背上落下许多物件,一些时之后,我居然站起来了,砖石瓦木从我的背上落下去;可是扫射的机关枪,使我又不得不伏下去。当我再站起来,我就看到刚才还矗立的房屋已经完全坍塌了。妻不在我的身边,我想或许她压在下面,我叫着,在后院的水沟里听到应声……”

妈妈告诉过我,当时的情景比爸爸写出来的吓人很多,她这个上海小姐不顾脸面和清洁,狂呼乱叫地跳进了后院的水沟,其实那是一条大阴沟,她在里面沾了浑身的臭水和烂泥,她说:“炸弹就在头顶上飞来飞去,飞机俯冲的时候,连开枪的日本鬼子的面孔也看得清清楚楚,这种时候还要什么脸面和干净?逃命要紧!”

妈妈就是这样,从阴沟洞里捡回来了一条命。而你,据说在一开始想躲到床底下,掀开床单一看:灰尘太多了,厚厚一层很肮脏,于是跑到门外看天,结果被打死在王家花园大房子的门口。妈妈每次讲到这里的时候,总归要教育我:“记牢,危险的时候性命最要紧,什么垃圾、龌龊都是次要的,孙寒冰先生就是这样白白送掉了一条命,你们的妈妈才是英明的。”

后来想想,这实在也是你的命。假如那天你没有嫌弃床底下的灰尘,你的命也许还很长;假如当时你跟着爸爸跑到后花园,你也许还不会死……

img13

2013年到孙寒冰的墓地上坟,裁剪了照片里围观的人群,留下的是墓碑旁边的热水瓶,刚才还有人在那里卖大碗茶。

“假如”的事情太多了,假如你当年在美国留学没有归来,那又将是怎样的故事呢?你是最早赴美国华盛顿大学的留学生,并在那里获得经济硕士学位,后来又入哈佛大学进修经济和文学。在那个年代完全有机会留在美国当一个洋教授,到后来一定是一位著名的专家了。可是你回到了你在中国的母校——“复旦”,最后在“复旦”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这就难怪了,复旦大学至今还保留了一座“寒冰馆”。“寒冰馆”这三个字镌刻在一块不显眼的石头上,很容易错过。

就好像翻阅你的生平历史,很容易错过你留下来的文字,更多的是翻译和编辑,你主张:老老实实地把别人的书翻译好,让学生们原汁原味地去掌握第一手知识……仔细想想,倒也是做学问的一种方式。

我的爸爸曾经听过你的课,对你很尊重,是他在你不幸遇难以后,亲手把你的上半身,从地上抬到了竹塌上。也许就是缘分,爸爸让我这次远道过来给你上坟。但是假如没有这位老妪坚持主张,我怎么可能找到这片远离都市、恬静的地方?

小东  

2013年8月写于美国费城近郊“丝袜”的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