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私奔

私奔

妈妈: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我要在这里揭秘你的私奔,讲起来这是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的事实。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对我们的教育如此严格,特别是在男女关系方面,连后来成为我的丈夫的那个人的朋友,想在马路上和我搭讪两句,也被你疾言厉色地骂走了。我的丈夫和我姐姐的丈夫还记得,在他们想要牵走你女儿的时候,都会和你进行一次非常审慎的谈话,谈话当中你会非常严肃认真地训诫他们,要他们明白:这是一件“非常严肃认真”的事情。

然而这件“非常严肃认真”的事情,你在自己的生涯当中却选择了“私奔”。其实在动荡的上世纪30年代,“私奔”并不稀奇,还好像是个时髦的事情,通常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了国家的命运、祖国的前途、妇女的解放”等等,事实上我以为离家出走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命运和“自己”的前途。成功了,都会把这段历史封存起来,绝对不会承认,也绝不让自己的后代效仿。不过受骗上当者居多,包括《色,戒》里的那个莫名其妙变成“特务”的王佳芝,上了断头台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你是成功的,但是你从来也没有公开过这一事实,只是一再告诉我们:“你们的爸爸是一个好人,真正的好人。”我想这是你的肺腑之言,因为,父亲在你们离开上海到达目的地重庆以后,马上就和你正式结婚了,不仅仅是登记登报,还举行了热闹的婚礼,二叔用两只新买的锅盖当铙钹,差一点把锅盖也打烂了。你在告诉我们这段历史的时候,反复陈述了婚礼的状况,却很少提及“私奔”的故事。

只有一次,黄霉天过后的“晒霉”,哥哥从一件陈年摩登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发黄的信笺,打开一看禁不住大笑,并企图高声朗读,被你一把抢下来骂了过去:“不许没大没小没规矩,大人的事情不可以乱读。”随即你便迅速地撕毁了信笺,脸上呈现出两朵少女的红晕,这红晕是我有生以来看到过的唯一一次。我还来不及被这红晕震惊,就被好奇心牵制,跟在哥哥后面追问信笺里的内容。还记得哥哥回答:“和你没有关系的,和你的姐姐也没有关系,倒是和我有很大的关系。”

现在回想起来,最可惜的还是那张被撕毁的信笺,因为撕毁的不仅仅是一张信笺,还是一个历史的记录。后来相当一段时间,我常常会发呆思索,思索这张被撕毁的信笺里究竟记录了什么?我的眼前飘现出来上个世纪的上海,一个漂亮活泼、机灵精致的上海女学生正穿着帆布跑鞋,在走街串巷地宣传抗日;正穿着绣花布鞋,在南京路上挑选旗袍;正穿着高跟皮鞋,在大光明电影院里看原版故事片……这就是你!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出来,你是穿着怎么样的鞋子私奔的呢?1938年的夏天,你辗转香港、广州、香港、梧州、柳州、宜山、南丹、贵阳、遵义等地方,你在后来《收获》2013年2月号上刊登的遗著里有这么一段话:“一个城镇又一个城镇,也不知道经过多少个城镇。一路上,白天我们挤进水泄不通难以插脚的客车,颠簸在坡坡坎坎的山岭悬崖之中,夜里我们住到阴森古老或者破旧不堪四壁通风的旅舍。面对着黝黯的灯火日以继夜,好像和这一切就结下了不解之缘,永无止境。一直到了遵义,才碰上华西公司的车队,出了娄山关。翻过了大山,远远地望着迷雾重重的山城,这一段从炎暑到初冬漫长又艰苦的道路总算有了终止,而这时候我和靳以还穿着单衫呢。”

轮船、客车、徒步……千辛万苦怎么是你这个上海小姐忍受得了的?我实在想像不出来。于是决定到重庆——寻找你当年跟随父亲奔到最后的目的地。两个多小时以后,从上海起飞的班机停稳在重庆,这才知道你去的北碚不在重庆市中心,到了北碚又知道,那不在北碚在夏坝。重庆是个山城,交通不会便利,难怪上个世纪末,姐姐到那里去参加出版会议,途经重庆时雄心勃勃地企图旧地重游,结果当地的亲友纷纷劝阻,说那是要经过“老虎口”的,路途极为坎坷,姐姐只能失望而归。

这次幸亏有重庆大学安排小车,一路顺风直奔嘉陵江的对岸。原本以为风景宜人,不料就好像到所有地方旅游一样,除了高速公路还是高速公路。半个多小时,小车已经冲过了一座水泥桥,这条在你的笔下“来回得乘木船摆渡”的江,在我的眼睛还来不及眨巴几下的过程中,已经被甩到脑后,夏坝就到了脚下。

穿过街妇撑起的晾衣杆,又绕过挑着担子卖西瓜的老农,小车拐了个弯,嘎一声停稳在一块平地上。“到了。”司机率先跳下车子说。

“到了?”我昏头转向地跟到司机的后面。

“是到了。”司机把手对着眼前一幢二层楼的小楼一指说。

哦哟,这真的是到了呢,大门上的木头横匾标明“抗战时期复旦大学校史纪念馆”,房子旁边还有一块比人高的石碑,上面刻的是“抗战时期复旦大学旧址”。只是建筑物明显翻过新,有一点被清洗了的历史的滋味,“登辉堂”三个字也太鲜明了一点,看不出来上世纪30年代的痕迹。

最最让我迷惑的是,硕大一幢房子怎么一个人也没有的啦?好像屋前屋后只有我们这一行人和一辆小车。大门倒是半掩着的,我们叫喊了几声没有回应,决定自行进入,就好像是回到你的家里一样。那里面左右两侧是两个展览大厅,从建校开始介绍,其中还有不少人物照片,看上去清洁整齐,一定是有人照料,这让我感到安慰。我在这幢无人的小楼里转来转去,感觉不到你们在那里逗留过的陈迹,虽然其中几处提及父亲的姓名,竟然把父亲的姓氏写错,作为女儿,我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伤。想了想,这里也许不是你们生活过的地方,只好讪讪踱到门外。

火辣辣的大太阳下面,就好像晒蔫了的我,拨通了上海的电话,手机那头传过来姐姐哇啦哇啦的训斥:“告诉你,你走错地方啦,不是这里,是王家花园!王家花园才是爸爸妈妈生活过的地方。”

“王家花园在哪里啊?到哪里去问啊?这里连个魂也没有的啦!”我气急败坏地回答。正在这时候,就好像是回答我的抱怨一样,登辉堂大门左边的一扇木头窗子缓缓地裂开了一条缝,我睁大眼睛,那扇窗子就在我的眼睛前面一点一点打开了,窗子后面没有人。“妈妈!”我大叫一声,直奔大厅。

大厅尽头站着一个被惊吓到了的中年男人,我也被这个人吓了一跳。我们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你是什么人?”

很快我就知道了,这是当地党史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今天是为了一个小资料,特地到这里来拍几张照片,却被我撞上了。“你知道这里有个王家花园吗?”我怯生生地问。

就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身边又多出来一个矮矮的四川老妇,老妇仰着头对我说:“王家花园啊?早就没得啰。拆成平地了,造高房子啰。”

我绝望了。看着我的面孔一下子失色,那个党史办的中年男人突然说:“我知道王家花园的旧址在哪里,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我带你们过去。”

妈妈呀,我的眼泪也要流出来了。我相信,一定是你让这个人来给我指路的。我们的小车跟在党史办的车子后面,不到五分钟,就停稳在一片废墟旁边,我激动起来。

“不是这里,还没有到,要从这条小路走进去,还有一段路呢。”中年男人说着就带着我们踏上了一条不算路的小路。我收起眼泪,高一脚低一脚地跟在他的后面,一边体验着脚底板的疼痛,一边想像着当年你走在这条小路上的滋味。周边东倒西歪的民房让我想起来你在遗著里的话语:“我们的女生宿舍设在堆煤堆米的空房子里,夜上没有电灯,点的是煤油灯,下雨的时候,屋顶四壁都滴水,还要撑伞。那里的老鼠特别大特别多,见到什么就咬什么,晚上睡觉,老鼠在头上身上窜上窜下一点都不怕人,有一次我睡到半夜,突然被压在身上的重物惊醒,原来老鼠把我帐子顶上的绳子咬断,帐子就重重地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们宿舍的后面有一个屠宰场,每天清晨三四点钟就听到猪被宰割时的号叫、哮喘的声音,真使人难受。”

妈妈,你是从上海大马路上走过来的小姐,这种生活怎么忍受得了?我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到这里来,那样的话我会在你生前更多地理解你。正想到这里,中年男子指了指隔着围墙的工地和没有竣工的楼房说:“那就是王家花园了,原来有些简易楼,就是这条小路可以通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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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私奔途经香港时的留影

他说着说着,眼睛里就好像呈现出旧时的房子和弯弯曲曲的小路,看起来这里也是他不能忘怀的地方。可是我却站在这条路上,找不到那条小路,只是蹲下身体,想在硌脚的石子堆里捡回被你踏过的一粒。中年男子见状说:“不用找了,这已经不是过去的路了,过去的路是石子路下面的煤渣路,煤渣路下面是泥巴路,那还是被最早的大学生们踩出来的呢。”

哇,你就是最早的大学生!复旦大学第一届统计专业的学生。我看见了,看见一个上海小姐的脚底下延伸出来的一条生命的道路。在这条路上,你走得非常辛苦,但这是你的一贯作风,那就是:不后悔,一旦作出决定就不会患得患失,独立果断地坚持走自己的道路。

同行的堂哥,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短笛,立刻,婉转悠扬的《毕业歌》犹如来之天籁,缓缓地充实了整条小路。想起来丈夫对你最恰当的赞美,那就是:大时代的新女性,大家庭的好母亲。

小东  

2013年8月写于美国圣地亚哥太平洋花园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