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收获》的主编
爸爸:
你好吗?
前一夜的冬雨,遮蔽了头顶上的太阳,天空里溢满了清寒的气息。我把抱在胸口的你和妈妈一一安置在墓穴的深处,一袭大红颜色的老式结婚被面把你们紧紧包裹。我的两只脚已经和石棺底部的薄冰冻结在一起,我整个的人也和天地融合成一体。据说在希腊,为最亲近的人下葬要进行两次,于是我便在心里把这不应发生的悲哀举动,当作是希腊人古老的传统,只是我的心不能平。
眼睛里,呈现着四十多年前农民造反派开棺掘墓的景象。而坐在轮椅里的姐姐和围在周边的亲人,屏息静气没有发出一点点声息。突然,路边有人轻轻地询问:“这是谁的坟墓?”
就好像是从天边传来的回答:“他是《收获》的主编。”
我惊呆了,五十多年过去了,连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收获〉选萃1957—1997》附录里,也把你这个《收获》创刊主编的名字遗漏了,但仍旧会有平民百姓记得你是《收获》的主编。讲老实话,对于这本你主编的、新中国诞生以后第一份大型文学期刊,我是憎恨的。因为我以为如果没有《收获》,你短暂的生命一定会延长很久,我也不会变成一个三岁就失去爸爸的孩子。我会把你接到美国,坐在宽大的太阳间里,听你讲述那过去的老故事。
可惜这一切都是梦,你早已远离。巴金在《他明明还活着》里写道,那时候的你“为每一期《收获》要看一百多万字的来稿,就是在他逝世的前一天他还在批改《收获》的稿件。我最后一次在医院见到他,他还跟我谈起这一期《收获》的内容”。
爸爸,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劲头,健康和生命都不要了?可是到头来,《收获》举办五十五周年庆祝活动的时候,住在上海老宅的姐姐,收到一本《收获》创刊号珍藏本——这是编辑部为《收获》创刊五十五年特别印刷的,封面上标明这份创刊号珍藏本一共印刷了三百本,而你这个创刊时期的主编,拿到的编号却是264。这就是你用你的命换来的。
怀抱起这本新印刷出来的老书,想起冰心在《悼靳以》一文中的回忆:你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旋风似的卷上了楼”,你对冰心说:“我们要办一个新文学刊物了,名字就叫《收获》……”
又记得巴金在《〈收获〉创刊三十周年》的话:“《收获》是中国作协的刊物,书记处委托靳以办的……”,他“连刊物的名字也想好了”。从这些话语当中我明白了,《收获》不仅仅是你主编、创办的,连“收获”这两个字也是你想出来的。有人告诉我,现在“起名”是有专利的,还有一个叫做“起名权”的桂冠,甚至可以得到经济收益。但是你,一点名利的念头也没有,只是一门心思地付出。
那时候办杂志不存在经济来源的问题,也不需要用别人的名头来支撑。像你这样的一个编辑老手、写作大家,完全可以独自挑起全部的主编重任。但是我想不出来,你为什么总是喜欢和别人合作,而那些合作的人常常只是一个“挂名的”,就好像巴金在《〈收获〉创刊三十周年》里所说:你“是《收获》的创办人,又是《收获》的主编,我不过是一个挂名的助手”。
翻开你早年的散文集《雾及其他》,后记中有这样的话:“万万颗的心结成的一颗心”,“万万只的手臂结成的一只铁掌”,“万万人的血汇成一条澎湃的洪流”。看起来,这种“团结”和“集体”的念头,老早就在你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了,从《文学季刊》一直到《收获》,你总是邀请朋友合作,而其中的具体工作均由你一人承担。你好像习惯这种不记名的奉献。只有赵家璧在《和靳以在一起的日子》里说:“这样一种大型的专刊创作的文学期刊,在我国文学期刊出版史上,靳以是首创的编辑。”
其实大家都知道,你在上世纪30年代初期就开始了创作生涯,诗人辛笛告诉过我,你的短篇小说《红烛》《圣型》《虫蚀》《青的花》以及长篇小说《前夕》都拥有大量的读者。特别是其中《青的花》,当时在大学生甚至中学生当中流传甚广,简直到了人手一册的地步。
而你的短篇小说《猫》,是我最为欣赏的。短短几千字的文章,描写了五只不同的猫,其中有朋友赠送的、不请自来的和花钱买来的,等等。这五只猫秉性各异,形象不同,在你的笔下竟然会让读者有一种看得到、摸得到、闻得到、听得到的活蹦乱跳的感觉。细读下去,我突然发现,这五只猫就好像你不同生活段里不同的经历和不同需求,这些猫似乎是一面映照你自身的镜子。透过猫的性格、品质,读者体验理解到了你本人。可我却因为这些猫的存在,感觉到了你的孤独和寂寞。
但是那只不请自来的野猫实在令人愤怒,吃饱了喝足了,骗取了你的真心付出,又逃走了。读到这里,我禁不住窃喜,这种野猫,对我来说不逃出去也要被打出去的,可是你却还要为这只不辞而别的猫沮丧。你永远是这样,野猫也要收拢在身边,和它分享一杯牛奶,这就是我一向不懂你的地方。
我最不懂的是你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地相信别人,总以为别人和你一样,一张早已不复存在的结拜盟约,让你始终把这个人当做把兄弟。殊不知几十年以后,把兄弟为了显摆自己和巴金的关系,把你对他的推荐,改变成了对他的压制。这种文乞还另有人在,当年跟在你背后看看京戏听听昆曲的食客,六十年后竟然堂而皇之地对我妈妈说:“我只有巴金一个朋友。”
倒是漂洋过海的充和姨妈,一直记得你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她说:一次你去沈从文家,不料正值有人在讨账,沈家大哥囊中羞涩,一扭头看见你,二话不说就掏空了你口袋里原本请大家看戏的钱,你对此毫无怨言,还开心地从另一口袋里摸出几个铜板,请大家到路边摊吃了一顿小吃。你就是这样一个不计个人得失的人。特别是对待朋友,永远是坦诚相待。当年你在北京编杂志,多少文人作家都是“章舍”的常客,连巴金自己也在他的《他明明还活着》一文中说:“我后来就搬到三座门大街14号(这是季刊编辑部,也是靳以的住家)做一个‘食客’……”
在我的眼睛里,这种事情有些“戆”,但是你从来就是这样。你好像不会发牢骚,在反右运动当中,你是第一批被下放到工厂去劳动的。明明知道自己有心脏病,你也不拒绝。换作是我,没病也要赖在床上。可是你无论是呼吸困难,还是头昏眼花,仍旧一大早就赶到纺织厂的大机器旁,在棉絮的飞尘当中,吃力地跟着一个叫老马的模范工人转。我以为,这实在是一点价值也没有的事情。
爸爸,在一个个孤寂的夜晚,我一次次地打开你的文字,一遍遍地阅读。这是一个三岁失父的孩子,企图从书中找到父亲的痕迹。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你长篇小说《前夕》里的老大静宜和你的笔名“靳以”的读音几乎一样,不同的只是静宜是个女孩子,我的心怦然狂跳。一定是你想要通过“静宜”来告诉大家“靳以”的内心世界。你很清楚,这个大小姐想要担当起那个陈旧的大家庭重任是不可能的,可是你却不清楚,在现实生活中,你那颗病弱的心脏,绝不可能包容人世百图。
比那个大小姐更加辛苦的是你总是去承担正义大哥的角色,你常常奋不顾身地要站出来主持公道,就好像在家里有责任保护你的弟弟们一样。你会在大操场上一把抓起被罚跪的学生,你会为萧红,为萧乾的英国老婆等人打抱不平,甚至在大家都歌颂“老大哥”的时候,你公开谴责北方熊。特别是在反右运动当中,你竟敢拒绝宣布陈家骅为右派。
尽管后来陈家骅为你写下:“不为护己专利他,寸步不让虎狼蛇”的诗句,并称你为“黑暗长夜的星火”,但是你如此胆大值得吗?换作是我,为了一个普通的下级同事,绝不会挺身而出,那是在什么时候啊?难怪你自己也差点变成右派。

我和父亲靳以唯一的一张合影
终于,你感觉到了自己的寡不敌众、力不从心了。你就好像是个被捆绑住的“大哥”,根本没有力量来拯救兄弟和朋友。那时候,在你的兄弟姐妹当中,有一半人变成了右派。其中最让你牵挂的是我们的二叔。
二叔性情豪爽,原本是中文系的学生,和辛笛是同窗好友,后来继承了家产,变成资本家。这件事有些荒诞,最早你作为家中的长子,应该是产业的继承人,祖父规定你攻读商科。但是自中学开始你就热爱文学,在南开中学是一个活跃的校刊编辑,后来到了大学,开始在鲁迅的《语丝》和郑振铎的《小说月报》上发表诗歌和短篇小说。大学毕业了,学商科的你,因为初恋的女友被一商人横刀夺爱而憎恨商人,毅然决然放弃继承权。结果老章家南至广州北至哈尔滨的五金产业,就让学文学的二叔继承了。
当时的二叔相当阔绰,进进出出都有人前呼后拥,殊不知随着他的吆三喝四,黑色的厄运已经悄然爬到了他的头上,就好像《活着》里面的龙二,得到了大房子,变成了大地主,最后被三粒子弹枪毙了。二叔虽然没有被枪毙,却变成了“极右分子”,送到四川的大山里背石头强制劳改。这个当年曾经给关在大牢的革命者彭真和刘仁等人送过饭的人,最后在饥寒交迫中死于非命,连他的一对儿女也不明不白地毙命他乡。这些都是后话,可是你当时是否会想到,假如没有二叔代替你继承家产,你的命运将会变得如何?
爸爸,过去的都已经过去,让我最后一次拥抱着你的骨骸,把脸紧紧贴在灰白色的大理石上,我感觉到了你的体温。我想起来1995年的夏季,我到北京医院看望冰心。躺在病床上的她看着我良久,突然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贴近她的耳朵。我俯过身体,她对着我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那就是:“我爱你的爸爸。”
小东
2013年3月写于美国圣地亚哥太平洋花园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