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从“礼物”到“遗物”

从“礼物”到“遗物”

朱安:

你好。

作为一个女人,我给你写信,但是当我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敲出“朱安”两个字以后,我的手指就僵直了,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称呼才好。太太?女士?似乎都不妥。早在你刚刚嫁入周家台门的时候,你的丈夫鲁迅就把你当做是母亲送给他的“一件礼物”。到了鲁迅仙逝以后,你又自己把自己当做一件鲁迅的“遗物”。好像你从来就不是人,而是一件任人摆布的东西,这实在是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了。

现在回想起来两年之前,朋友驾车带我们夫妇来到绍兴,参观鲁迅故居的时候,我也没有把你“朱安”这两个字记录在脑子里。那天一大早我们就上路了,从上海市中心出发,越过宁沪大桥,不足两个时辰就来到你夫家的新台门口。好像是周末,来往游客很多,让我感觉就像闹闹哄哄地赶集一样。

随着熙熙攘攘的参观人群,我们排队进入了鲁迅家的大门。这里老早就修复得不能再光鲜了,木器家什上厚重的新漆,让整栋房子都笼罩上一层压抑的气氛。奇怪了,刚刚还是阳光灿烂,怎么一踏进这栋老房子就感觉昏暗起来?

因为是两个两个排着队进入,别无选择只有跟着人流向前。途经吃饭会客的小堂前、鲁迅母亲的房间、鲁迅祖母的房间、鲁迅诞生的房间,我已经闷热到了头昏脑涨的地步,加上拥挤的人体发出的气味,让我感到窒息。总算挤进楼后的天井里,长长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看一眼无太阳的一方天,真的觉得自己是落在一口枯井底下一样。别人都对着灶间里光溜溜的七星灶拍照,我是一点情趣也没有了,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念头去想一想,当年有两只凄苦的小脚,在这里留下了沉闷的足迹。

人流继续移动,我们踏上了狭窄的木楼梯。这楼梯怎么如此坚实,每日要承担几百个人的负荷,竟然仍旧挺括地站立在原地?还是因为现在的负荷要比当年的死寂轻松许多,毕竟是充满了人气。

到了二楼一扇被木栅栏拦了一半的门口,游客们纷纷顿足,停留在那里不断拍照。好不容易轮到我的时候,首先撞入眼帘的是正面一堵做旧的墙壁上,贴着的一张红双喜。颜色有些刺眼,我一时眯缝起了眼睛。后来有人说:这是早些年拍电影的时候贴在那里的。于是我对这里所呈现的真实产生了怀疑。

我不知道这里的摆设是真是假,但仍旧可以感觉到这就是你的新房了,因为那里面有一股阴森森的气息向我逼迫过来。俯身在木栅栏上,把脑袋探进去张望,我发现这是一间窄窄的长方形房间,房间不大,寥寥几件旧时的家什让它变得更加空空落落。其中最为令人感到凄凉的是那张带着木头架子的大床,白色的帐子从雕花的床围后面荡了下来,却遮盖不住里面单薄的垫褥和一条靛青的盖被横卧在深处。我好像看到你为了讨好新法的夫婿,特别在小脚外面套了一双不合脚的大鞋子,艰难地走了进来,开始了你漫长孤寂的人生。渐渐地,你从一个大活人变成了一件鲁迅的母亲送给鲁迅无爱的“礼物”,最后又变成“遗物”。《现代汉语词典》解释“礼物”为“泛指赠送的物品”,至于“遗物”则是“死者留下来的物件”。

那天晚上,绍兴鲁迅纪念馆为我们安排的住处,据说周家的后代来访都住在这里。江南水乡的民宅,木头结构的老房子。青砖地白粉墙,枯高的木门插在门框里。扭动湿冷的铁环,黏黏嗒嗒,散发着铁腥气。我点上一支三星牌蚊香,和衣躺到一张铁床上,望着没有天花板的屋脊,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墙角里一坛坛摞起的绍兴老酒,在昏淫的月光底下,煽动起神秘的气场。

朦胧当中你坐了进来,满脸的悲凉。我想起身和你对话,你却游离而去。我知道你原本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不乏父母的疼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挑三拣四,耽搁了婚嫁的年龄,变成了那个年头的老姑娘。还好有落败的周家过来提亲,于是一拍即成。老话说“女大三抱金砖”,没料到你比鲁迅大三岁,却抱到了一辈子的苦难。

大家都知道鲁迅在结婚的第二天就搬出了新房,从此再也没有和你同床共枕。很多研究者对于你的新婚之夜极为兴趣,一个个想窥视那天帐子里面发生的故事,鲁迅和你到底有没有做过爱?是什么因素造就了二十五岁的鲁迅如此定力?是什么力量让你在以后的几十年里独守空房?

我想不出来,这些年头你是怎样忍受过来的,起先是忍受鲁迅对你的冷淡,这个男人似乎连话也不要和你说,平时让你洗衣服,都是放在一只柳条箱子里,你洗干净了就放在箱盖里;伺候自己的丈夫吃饭还要察言观色,假如桌上的小菜剩下多了,你就知道他不喜欢,下次少做……这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生一世,这样的日子怎么过?殊不知到后来还有更大的痛苦等待着你,那就是你要眼睁睁地看着和自己不苟言笑的丈夫与别的女青年谈笑风生,最后公开携着许广平到上海同居生子。

我以为你还没有到最后,就已经麻木了,不料在你听到鲁迅和许广平同居的消息后,对一个比你小三十多岁的邻家女孩说,过去鲁迅对你不好,你还想好好服侍他,顺着他,等待将来的转变,就好比是只蜗牛,从墙底一点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原来,长期以来,你忍气吞声,心底里却仍旧珍藏着自己的想头。

想到这里,我好像又看到鲁迅老家的天井,站在天井的最底层,头顶上那方天是那么遥远,就好像落进了一座活死人墓。这座活死人墓,对于那年头的女人来说,实在是没有力气可以爬出去的。讲到墓地,那是你最后的奢望,弥留之际,你竟然提出要和鲁迅埋在一处,这简直就是昏了头,兵荒马乱之际,能让你就地入土就算是周家的厚道了,怎么可能让你躺在生前就不愿意躺在你身边的鲁迅身边?你还在做白日梦吗?这就是你这个旧时女人最大的悲剧。

这个悲剧究竟是怎样酿成的?那天晚上躺在你老家民宅的小铁床上,不知为什么那支蚊香一点效力也没有,成群结队的蚊子就好像轰炸机一般迎面扑上来,搅得我不能安睡。辗转反侧当中,眼面前不断地映现出你那张苦涩的脸,讲老实话,你实在不大好看:狭窄的面孔,高额骨,眼睛内陷,大鼻头塌鼻梁,这不是你的过错。鲁迅因此而嫌弃你吗?查看文史资料,没有找到鲁迅对你的五官有所评论,他后来的女人许广平也不漂亮,只是在外表上许广平和你有两个地方截然不同,一是天足;二是丰满,鲁迅在给她的信中叫她“小刺猬”。

鲁迅眼睛里有了一只小刺猬,哪里还会容得下你这个干瘪矮小的缠足女人?他的兄弟甚至在外人面前描述你的时候,说你是个有侏儒症、发育不良的人。把你说成侏儒似乎有些过分,旧时缠足的女子矮小的居多,纯属正常。看你的全身照,不觉得你是一个患有侏儒症的残疾人。如此贬低你太不公平,不公平的还有:鲁迅自己也不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据说只有一米六十左右,在现代人的眼睛里充其量不过是个“二等残废”。

更加不公平的还有,被称为“中国的第一等圣人”的鲁迅,在对待你的态度上一点也不圣贤,他痛恨封建礼教的“吃人”,在他的小说《孤独者》里,借主人公的口述说:“……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这些人们,就使我要痛哭……”如此持正不阿,令人敬佩,却没有想到在他自己身边的你,就是他亲手造成的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了你的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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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安的新房

听说在你嫁入周家台门之前,鲁迅曾有想改变你的念头,他要你放足,进学堂,你未从答应。照道理你这样一贯遵循三从四德的旧式女人,应该是:“夫君话,就顺应……”的,不知为什么,你在如此关键的当口没有顺应,实在是愚蠢。你知道吗?这是你自己堵塞了那条爬出活死人墓的道路,让后人不予你同情,也正好让你的男人找到了嫌弃你的理由。

假如你当年顺应了这个男人的话,他是不是就不会嫌弃你了呢?事实上一个男人要嫌弃自己的老婆总归会找到理由的。鲁迅对他的母亲谈到和你的关系时说:“和她谈不来”,“和她谈话没有味道”。

你的男人要寻找他自己的味道,却忽视了你的生活有没有味道,当一个人出去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时候,往往把这自由和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和伤痛之上,鲁迅这么个伟人也不例外。人们在提到鲁迅的婚姻生活时,总归会同情鲁迅,好像这场婚姻的悲剧只给他自己带来了无法摆脱的痛苦。

事实上鲁迅从来也没有被这场婚姻束缚,他一向是自由的。他可以远离你和他的小刺猬同居,在那里他一边抨击封建礼教的黑暗,一边用手电筒直射别人的过错。却忘记了正在活死人墓里捱日子的你。你才是这场婚姻悲剧的真正主角,为此你痛苦了一生。最后只能无奈地把自己变成一个无生命的“遗物”,一只窝在阴暗的墙脚底下的,永远也爬不到墙头的蜗牛。

这实在是我们任何一个女人都要为你痛哭的事实呢。

小东  

2013年元月写于美国加州拉古纳海边万豪大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