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鹿园”的守望者

“鹿园”的守望者

聂华苓先生:

你好。

老早就想来看望你了,只是脑海里的艾奥瓦总有些闭塞和荒凉,交通一定不大便利。年前丈夫有个机会到格林内尔学院(Grinnell College)讲课,我立刻跟了过去。不料,上了路才知道,这么短的距离还要倒换飞机。无奈,怨天怨地一路奔波,总算到了艾奥瓦。

没有想到一下飞机立刻就眼目清凉,这里的天怎么会这么大?大到了和远处的地连接在一起。刚刚收割过玉米的农田,黑黝黝地一直延伸到眼睛看不见的地方。一股泥土混合着干草的芳香,让人感到心旷神怡。此时,我把大城市的喧哗统统丢到脑后,完全被这里大自然的质朴感动。

把我们从格林内尔学院送到艾奥瓦大学的是个退了休的体育老师,健壮的体魄更像一个在田地里驾驶拖拉机的农民。副驾驶座上是他在农村当护士的妻子,大概是趁着公差当儿,一起到大城市去兜兜风。

我们一大早就出发了,先是行驶在田间小道当中。体育老师驾轻就熟地带着我们在泥土地里穿梭。周边一片寂静,寂静到了让人不敢相信。透过车窗,只看到一望无际的田野,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才是“一马平川”。

驾驶座上的体育老师一路上和他的妻子小心翼翼地讨论着需要采购的物件,我则想把你家的地址输入GPS,记得你在电话里说:“只要看到‘五月花’的高楼,就可以看到旁边有个小山坡,山坡下面有一并排四个邮箱,山坡上面有几幢小房子,其中一幢就是我的家了。”

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这位乡下司机,是否可以顺利找到你的家。那个当妻子的,回过头来胸有成竹地说:“放心,车子从高速公路上开进艾奥瓦的时候,老远就可以看见一幢高楼。这幢高楼便是著名的‘五月花’——当年的国际写作中心,用不着GPS。”

看起来,连这里的乡村百姓,都熟识你和你丈夫的“五月花”,说出来就好像是自己家里的骄傲,于是我安心地蜷缩在座椅上发起呆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前座上传来了兴奋的声音:“快看,高楼!高楼啊!”

我坐直了身体,睁大眼睛搜索:“哪里啊?哪里有高楼啊?”

司机和他的妻子似乎有些不高兴了,他们一起指着山坳坳里的一幢灰秃秃的房子说:“那不是吗?”

我一时吃瘪,心里却想:“可怜的艾奥瓦啊!这种五六层楼的房子就算是高楼了吗?”

正在我大失所望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司机也慌乱起来,小车在同一条马路上转了好几个来回,就是找不到那个站立着一并排邮箱的小山坡。车子里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寻找,最后司机不耐烦了,对着前面灌木丛中隐隐出现的一条小坡道,也不管有没有邮箱,一头撞了上去。

这是一条极其陡峭的羊肠小道,曲里拐弯转了好几个圈,好像还没有看到住宅,小车已经开到了坡顶。司机夫妇争先恐后地窜出小车,他们长长吐出一口气说:“吓死人了,怎么会有这么凶险的山路?”

而我则站在隐蔽的房屋前面,到处寻找门牌号。这里的房子好像没有门牌号,正发愁,却看见了你。你站在一幢高高在上的橘红色洋房的阳台前,阳台是用同样橘红颜色的铁栏杆包围着的,你站在那里,身后就是你的“鹿园”。

这就是你至爱的“鹿园”。此刻,八十七岁的你,一身西式装束,利索地把我们带进了楼上的客厅。客厅里极其幽静,幽静到了让人感到忧伤,墙壁上来自非洲及其他地区的脸谱面具,古里古怪地注视着我们。壁炉上面、角落里甚至横梁上摆满、挂满的世界各地艺术品、书法字画,好像要向我们展示主人在这里生活的点滴。

书架空当里,站立着你那逝去了二十年的丈夫保罗·安格尔的照片,不知为什么让我感到有些觳觫。而你一提到你的丈夫,声音立刻变得温柔起来。你指着一张安格尔和一位法国作家的合影说:“你们看,这两双手,法国人的线条是那么柔软,而保罗的则是这样的坚硬、有力度。”你一边说,一边抚摸了一下照片里的双手,又效仿照片,做了一个两手合握的动作。

接着,你特意带领我们去参观安格尔的书房,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朝阳的最后一间房,你说:“这是整幢房子里最漂亮的一间!你们看,窗子外面有树有河,阳光灿烂。”

真的,这里窗明几净,老式的打字机对面是硕大的窗户,窗户外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茵,再往远处则是潺潺流水。明媚的阳光铺洒在宽敞的书桌上,那里的报刊、文件、书籍有些杂乱,好像安格尔刚刚还坐在那里。安格尔的左手边有一个多层的文件架,那里有从信封上剪裁下来的各国邮票,堆得好像小山一样。右手边还有一个药瓶子,你吃力地走到跟前,举起药瓶,放在眼前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什么?哦,这是保罗最近吃的维他命……”

你继续:“最近,我还专门请人为保罗装修了洗手间。”

哦哟!这幢“鹿园”至少有三个洗手间,对于独居的你来说绰绰有余。为什么还要大兴土木装修这间闲置了二十年的洗手间呢?

偷偷瞄了一眼旁边那间新修的洗手间,里面马桶、面斗、淋浴房,甚至地砖、墙砖统统焕然一新,烁烁闪耀着青光。我的背脊骨一阵痉挛,真害怕那里会传出来安格尔抽马桶的声音,连忙打断你的思绪,我说:“我想看看那幢‘五月花’的高楼。”

一听到“五月花”这三个字你又回过神来,立刻带我们走到客厅里,你指着那幢隐隐约约落在我们视平线下面的“高楼”告诉我们,这就是“艾奥瓦作家工作坊”。当年的“艾奥瓦作家工作坊”是“二战”遗留下来的铁皮营房,1942年安格尔接掌“工作坊”工作,当时只有七个学生,后来发展成为美国作家写作中心和美国的文学重镇。到了1967年,你们夫妇携手在那里建立了“国际写作计划”。

为什么会在这个闭塞又荒凉的地方建立“国际写作计划”?想起来女作家薇拉·凯瑟在她的长篇小说《我的安东妮亚》当中有这么一段意味深长的话:“这里不是一个国家,除了土地以外没有任何东西,但是这片土地可以建造出来一个国家。”

对了,这就是美国。真正的美国不是诞生在东部,东部是英国和欧洲文化的延伸。而美国和美国自己的文化,就好像《草原小屋》里的故事一样,都是在美国中部诞生,在中部延续。就是这片厚实的土地,建造出来一个国家、一个国家的历史和一个国家的故事。

效仿美国,让国际友人追寻这条道路上的故事,让“五月花”在这片土地上发扬光大,一向是美国人的梦想和骄傲。看起来,你们真应该获得美国最成功的宣传者的奖励。正想着,你突然回过头来,指着餐厅里的饭桌说:“你们看,这张餐桌接待过一千多个客人!”

第一批国际作家只有十二位,后来发展到了千余人次。第一次来这里的中国作家也只有四个人,现在算算都有一百多位了。当年丁玲夫妇住在“五月花”的时候,常常会散着步就爬上小山坡,进门坐到沙发里,一起喝茶,嗑瓜子,讲故事。

还有早已仙游的萧乾也到过这里,萧乾是1979年中美建交以后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中国作家。得知萧乾要来“鹿园”的消息,在美国的中国作家和中国文学家们都感到十分新奇,因为这毕竟是三十年来的第一个从“彼岸”飞过来的老作家,于是大家蜂拥而至。一时间,“鹿园”变得座无虚席,热闹非凡。你说:“那天萧乾是由毕朔望陪同而来的。毕朔望谈笑风生,讲话很多,主角萧乾却有些拘谨,很少出声,最多的是微笑作答,好像他是被监视者一样。”

讲完了“鹿园”最辉煌的日子,你又变得沉默起来,好像眼面前笼罩了一层阴云。我不敢询问这张桌子上最后的餐会是什么时候,只想像着不久以后的十月,这里就会变成一片雪原,与世隔绝的“鹿园”将继续陪伴你度过又一个孤寂的寒冬。

你说:“寂寞吗?写作就是寂寞的,要忍受得了寂寞。”

原来你就是在寂寞当中写作,在寂寞中创造了无数精彩的作品的。我曾经以为,《千山外,水长流》里的那幢结实的、用本地的白云石建造的三层楼房子就是“鹿园”,拜访了你以后才知道,那幢坐落在石头城里的古典的石头房子,原来是你丈夫和前妻一起居住过的老宅,那时候安格尔已经身为人父了。为此,你有没有加倍忍受寂寞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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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4月5日在艾奥瓦聂华苓的“鹿园”做客。

坐在你家壁炉前面舒适的皮沙发里,看着后窗外面的花园,期待着被你描写过多少次的小鹿出现。可惜没有,一只也没有。你说过,自从安格尔过世以后,你就捧起丈夫遗留下来的鹿食,继续喂鹿。你好像不是喂鹿,而是在守望着大自然的精灵,守望着“鹿园”,守望着安格尔的灵魂。安格尔是位诗人,你以为守望着诗人的灵魂,就是你最有意义的生活。

回程的路上,满载而归的司机夫妇拧开了车上的收音机,那里面正在播放强尼·哈特曼(Johnny Hartman)的音乐:《难忘》。小车在刚刚翻耕过的黑土地当中行驶,强尼·哈特曼浑厚的嗓音就好像一幅黑色的丝绸,在我脑际轻轻衬托起了那幢坐落在小山坡上的难忘的“鹿园”和“鹿园”的守望者——你。

小东  

2012年9月写于美国圣地亚哥太平洋花园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