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巴金先生:

你好。

我来看你了,又是酷热的夏天。朋友在西湖租借了一艘豪华的游艇,这是一艘小型游艇,可以乘坐七八个游客,可是我们只有三个人。三个人坐在这宽敞的游艇里有些空空落落,丈夫举着他那架带长镜头的尼康相机,窜前窜后,忙于搜集西湖美景,而我则把身体舒舒服服地埋在宽大的座椅里。

远处的夕阳渐渐地下落,近处的三潭印月悄然地站立在那里。周边的游客们熙熙攘攘,那些小舢板上的船老大们赤膊上阵,侧着身体奋力摇橹。要不是他们黝黑的背脊上闪烁着晶莹的汗粒,船客们不停地摇摆着蒲扇,坐在冷气机下的我,简直就忘记了外面还有一个凡人的世界。

掌控游艇的船长坐在驾驶座上半闭着眼睛,脸上雕刻满了岁月的残痕。此刻,他一只手搁在方向盘上,苍苍地吟唱起当地官话儿的小调:“杭州的山不高不低,西湖的水不深不浅,苏堤的灯不明不暗,这里的姑娘不胖不瘦……”

唱到最后欲言又止,好像里面隐藏着更加深奥的故事。我抬起头来刚刚要发问,却发现我们的船头一转,进入一个长满青苔的桥洞,过了桥洞眼前一亮,这里竟然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里是内西湖。”船长介绍说。我回头看了看,刚刚钻过来的桥洞已经被一片绿荫遮盖,那绿荫就好像一片厚实的墙。而墙的里面,硕大的一片碧波,竟然只有我们这么一艘游艇。

游艇沿着岸边行驶,小心地划开了幽静的湖面,留下了无声的涟漪。

“看!前面是汪庄!”

“汪庄?”真的,真的是汪庄!我看到了,仿佛看到你正在汪庄2号小楼,就好像十几年前一样,微笑地坐在门厅里的一张扶手椅上,面对着大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那是1995年的夏天,我背井离乡六年以后第一次回国省亲,先到上海武康路来看你。他们说你在汪庄度夏,我就转道来了杭州。这一天真热,我们一行五六个人,其中除了我和丈夫、儿子以外,还有母亲、姐姐等。

忘记了是因为出租车看到姐姐的残疾车而拒载,还是当时根本就没有出租车,只记得我们男女老少一群人,站在杭州火车站的大太阳底下晒到浑身冒油。环视四周,一眼看到街角旁边聚集着一堆三轮车,三脚并两步直接奔过去大叫起来:“三轮车!三轮车!”

已经被太阳烤到蔫巴的三轮车夫一听有生意,立刻就好像皮球一样跳了起来。“不要抢,不要抢,一人一辆,多出来的一辆放残疾车!”当惯领导的母亲,此刻,充分地发挥了她的指挥才能。

很快各就各位,五六辆车子排成一长排,浩浩荡荡地向西湖边上的南山路进发。远远地看见了“汪庄”的院墙,我用一只手指过去说:“到了!”

“啊?是这里面啊?”领头的车夫吓了一跳,嘎一声扳下刹车,差一点把我弹到车子外面。我发怒了:“啥事体啦?侬想掼死我啊?”

“不是,不是,是这里面,这里面是不能进去的呀,高墙里面是高级领导,门口还有拿枪的。因为不可以让小老百姓随便看到里面,后面的雷峰塔都不让游客攀登,关闭了呢。我们这些三轮车闯进去,弄不好要吃官司的。”车夫语无伦次地说。

我一听越加发起怒来:“乱讲,今天我们非要进去!”

经过了来来回回几番交涉,又把残疾的姐姐推到前面,那些拿枪的终于退步了,手一挥——放行。

当我们这一队丁零哐啷的三轮车队穿过高墙,行驶到你的门前的时候,你坐在门厅里大笑起来,你说:“门卫打电话进来,我一听就知道是你,只有你才做得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情。这个院墙里,大概还是第一次让这么多的三轮车进来!”

我听了不搭腔,只是一个劲地嚷嚷:“热煞啦,热煞啦,让我先去冲个冷水澡,我浑身是汗……”

你连忙说:“有热水的,不要贪凉感冒……”

清清爽爽走出浴室,母亲和你正坐在宽敞的前厅讲老话,从爱国女中到四马路,还有大光明电影院和霞飞坊,这些老话你们讲了一百遍不止,可是每次讲起来又好像有说不完的回忆。

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户,只看到庭院里芳草依依、绿树环绕,一片宁静优雅的景象。站在你们的背后,处身于深宅大院,耳朵里徘徊着你们津津乐道的陈年旧事,却想起来你最著名的《家》《春》《秋》。

不记得你推荐过这三本小说让我阅读,我是在不允许读书的年代偷读的。记得那也是在炎热的夏天,我躲在墙角里偷读了这三本书。有意思的是我从来也没有被那些冲出高墙、追求自由的年轻人感动,反而是在一开始就尽情地享受和欣赏大墙内的氛围。读到最后一本《秋》,简直就不能容忍那个壁垒森严的高墙终于四分五裂地瓦解,我怨恨你的笔活活把一个温馨的家庭拆散。

我曾经在你家的前厅遇见了一位不年轻的女人,她就是当年阅读了你的小说冲出富家的高墙,走上革命道路的。这个女人身着一件男人的衬衫,下面是条黄军裤。看着她的两只赤脚,套在一双发了黄的塑料凉鞋里,我想,要是这两只脚当年没有冲出高墙,现在大概正包裹在镂花的小牛皮鞋里,咯噔咯噔地踏在香港的大马路上呢。

但是后来,我也走出了家里的大墙,在外打拼几十年,打拼到最后的目的,还是为自己建筑一道高墙。美国的房子多数没有围墙,邻里之间一脚就可以踏到对方院子,在选购房子的时候,我一看到这幢房子的后院被一圈木头墙包围,也不检查一下房屋的内部设施,就决定了购买下来。

我常常坐在我的高墙里面,思念着我好婆家石库门房子的水泥墙、陪伴我长大的新康花园的篱笆墙,还有你家里的高墙。半夜里坐在床上,我推醒丈夫说:“我又梦到老家的墙了。”

丈夫回答:“这就是中国人的墙文化,走到哪里也冲不出高墙。特别是心理上的墙,那是看不见的,却又是几乎无法拆除的墙。那是传统所建筑的,也是传统中的人自己建筑的。”

你不也是一样的吗?就好像罗伯特·弗罗斯特在他的《补墙》里,诠释了人类补墙的原始性,这是逃脱不了的本能。尽管你在年轻的时候要摧毁高墙,后来却修补了更加高的墙。这高墙要比你老家的墙更加神秘,更加森严。可是无论怎样神秘和森严,你都已经离去……

那天离开了杭州豪华的游艇,我立即回到上海,直接去参观了已经变成故居的你的老家,门口的警卫比当年汪庄的警卫还要威风。我小心翼翼跨进了铁门,进入了高墙,童年往事一下子撞入眼帘:我好像看到你一步一步从大楼梯上走下来,手里捧着一本赫尔岑的小说,那是在压抑的年代,我所阅读的俄国小说都是你介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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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秋季,巴金和夫人陈蕴珍、我的父亲靳以和母亲陶肃琼四人在巴金的花园里合影,其实是五人,因为母亲正怀着我。

照片上从左至右依次是:巴金、陈蕴珍、靳以、陶肃琼。

漫步到了花园里,昔日熟悉的花园近在咫尺,只是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广阔的天地变得狭窄,那个荡起我遐想的秋千向后挪了几步,挤进灌木丛中;殷实的葡萄架缩小了一半,葡萄变成了不知名的花木。让我吃惊的是小时候最要紧的神圣的小书房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在那堵灰色的墙壁前面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就是找不到小书房的痕迹,那可是我第一次阅读《皇帝的新装》的地方。

抬起头来让我更加吃惊,原本已经够高的大墙上面竟然多出一截高高的铁丝网!一个年长的参观者,牵着他的小孙女走进来说:“这里住着一个大作家,进出小轿车,远行还有专列的车厢。小时候,路过这里的高墙,总是扬起头想像着里面的生活……”

小女孩东张西望,最后来到厨房说:“厨房间有点太老式了吧,这只煤气灶怎么这么破旧?”

我想告诉这个小女孩:“不要小看这只破旧的煤气灶,上面炒出来的四川臊子肉世界第一。”但是我没有说,因为我知道,在你生命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根本没有住在这里,而是住在重要领导、知名人士等特殊人物才可以进得去的华东医院。

我实在是憎恨这家医院的,我的父亲、公公,最后是你,都在这家医院离世。

当时你住在华东医院的特殊病房里,宽敞的套间有着最现代化的设施,医院里的高墙不要装铁丝网就把外面隔绝开来。我想起你的小说《第四病室》,那里面描写的是一个离开家庭,冲出大墙的年轻人,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最简陋的第四病室里,眼睁睁地望着对面头等病房里的富家青年,你愤怒地发出呐喊,抱怨世界的不公。

我最后来看你的时候,你已经不会说话了,看着你躺在华东医院的特殊病房里,我只想说:“无论你怎样地走过了一条怎样的道路,你实在都是最成功的呢。”

小东  

2012年8月写于美国圣地亚哥太平洋花园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