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那让我震惊的艺术”

“如果我读一本书，让我感觉全身冰冷，没有火可以温暖，我知道那是诗歌。如果感觉头顶像要被削去，我知道那也是诗歌。”（L，342a）那么，迪金森读了自己下面这首诗歌，又会是什么感觉呢？

我不会去画一幅画——

我宁愿自己是一幅

可以甜美地——栖居在——

明亮的不可能性之中

怀想手指将如何感受

他珍贵的——天赐般的触碰——

产生如此甜蜜的折磨——

如此奢侈的——失望——

我不会像短号那样谈话——

我宁愿就是一个短号

慢慢地升到房顶——

越过，再轻松攀爬——

直达天际——

我是一只高悬的气球

却有一个金属的唇——

有如停泊我船的码头——

我也不想是一位诗人——

若可以聆听——更好——

痴迷——无能为力——满足——

对世事敬畏，

是无上的特权

那将是何等的财富，

若我拥有旋律的闪电，

那让我震惊的艺术！（P，505）

在诗歌的第一节，诗人想象自己就是一幅画，一幅有着无限可能性的画作，可以是田园风景画，也可以是美人的画像，那样就有机会感受到爱人手指的触碰。渴望自己就是一幅画作，可以得到“他珍贵的——天赐般的触碰”，是奢侈的愿望，最后注定要失望。在诗歌的第二节，诗人希望自己就是一个吹奏音乐的短号，乐音悠扬并且高昂，可以冲上云霄，但她金属的唇，让她飞翔之后，有落脚之地，犹如风筝。在诗歌的第三节，诗人虽然说不希望自己是一位诗人，但却希望自己可以聆听自然、感受自然。对自然痴迷、对世事敬畏，这是人所能拥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利。但最后一句话却泄露了迪金森的秘密。她虽然说自己不会亲自作画，不会像短号那样讲话，也不想成为一名诗人，但她却想拥有“旋律的闪电”和让她“震惊的艺术”，这诗歌的韵律与艺术，这语言的音乐，才是迪金森想要追求的财富。

若想拥有这种令人“震惊的艺术”，就需要拥有思想。迪金森奇怪“人们怎么可以没有思想地生存……这些人如何有力量在早晨穿上衣服”（L，342a）。对她来说，活跃的大脑，是让她的诗歌语言汇聚成“旋律的闪电”的地方：

大脑——比天空更广阔——

因为——把它们并排放置——

一个可以囊括另一个

轻而易举——还有一旁的你——

大脑——比海洋还深邃——

因为——把两个蓝色放在一起——

一个会吸收另一个——

就像海绵吸掉水桶的水——

大脑就是上帝的重量——

因为——把它们两个称重——

即便有所不同——

也是音节和音调的区别——（P，632）

大脑不仅可以装下天空，还可以容纳海洋，甚至大脑还等同于上帝。而所有这些认识，都通过语言这个媒介，有节奏地进行了充分的表达。迪金森认为诗歌就是大脑这片土地上开放出的韵律之花（P，945），她日复一日地采撷头脑中盛开的那些韵律之花，让她们在她身后永远绽放：

一般的玫瑰——会枯萎——

但这个——躺在女士抽屉里

制造夏天——当女士躺在

无边无际的迷迭香里（P，675）

【注释】

[1]“诗意地栖居”源自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歌《人，诗意地栖居》。荷尔德林的这首诗歌后经海德格尔的阐释影响广泛。“诗意地栖居”在荷尔德林和海德格尔看来，是人在工业化社会中所要追求的一种理想的存在状态，很难实现。笔者认为迪金森的一生是对这一思想最好的阐释，因此借来作为本书的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