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上帝、天国与不朽
迪金森关于死亡的诗歌体现了她创造性理解不朽的理念。在创造性的不朽里,冬天也如春天般绚烂多彩。在她的诗歌里,死亡最终不是通向传统的复活,而永恒存在于每一个创造的时刻。偶尔,她会在诗歌里谈论地狱、天堂、死亡、不朽、坟墓之外的生活。但是,无论何时,当她谈及这些话题时,她的语气都一成不变地充满了讽刺与怀疑。关于死亡与不朽,她问:“是否不朽就是祸根/他让人们如此遭受压迫?”(P,1728)她认为,我们所有人都受到不朽的骚扰。(P,1646)对于彼岸,她这样说:
这个世界不是结局。
在彼岸还有种类——
如音乐般不可见——
却确切如声音——
它召唤,它困惑——
哲学没法知道
最后,这个谜语——
精确的判断也无能为力——
猜测它,学者们困惑不解——
为得谜底,男人们承受了
多少代人的蔑视
和十字架,表现在——
信仰的丢失——大笑,再恢复——
脸红,若有人看见——
采摘一枝证据——
或向叶子询问出路——
讲坛上数不清的姿态——
不断颂扬的哈利路亚
麻醉药不能平息牙齿
对灵魂的啃咬——(P,501)
迪金森在诗歌中不断修正自己对彼岸的认识:首先,她非常肯定这个世界不是存在的终点,在死亡的彼岸一定还存在新的物种。但是,如何证实彼岸世界的存在,这是困扰哲学家和学者们多少个世纪的问题了。他们在探寻彼岸世界的道路上遭受了世人的取笑,甚至丢掉性命,以至于有时会失去那对于天国曾经怀有的坚定信仰,但这信仰也会重新恢复。不过,人们依旧没有找到一丝一毫彼岸天国存在的证据。虽然,教堂里不断响起献给上帝的赞歌,但诗人对于上帝和天国是否存在的怀疑无时无刻不在啃咬着她的灵魂。对于上帝,迪金森却是自始至终保持着怀疑的态度。迪金森父亲死后,她在信中对希金森说:“很高兴存在不朽——但要相信他——我得亲自求证过。”(L,418)
下面这首诗歌同样说明了迪金森对天国的怀疑:
去天堂!
我不知何时——
请别问我怎样!
我真的太惊讶
不知如何回答你!
去天堂!
听起来太模糊!
可是注定要完成
就像夜晚羊群要回家
转回牧羊人的怀抱!
或许你也去!
谁知道?
如果你先到
请给我留下一小块地方
紧挨我失去的两位——
我只需要最小的“礼服”
一点点“花冠”——
你知道回家时——
我们不介意自己的衣着——
我庆幸我不相信
因为那会让我窒息——
我还愿意多看看
在如此奇特的地球上!
我庆幸他们相信
而我从未发现
自从那个秋日的午后
我把他们留在了地上。(P,79)
对于耶稣基督,迪金森的态度可以从下面这封信中见出:“当基督向我们谈论他的父亲时,我们不相信他。当他向我们展示他的家时,我们转过头去。但是当他向我们坦白他与悲伤很熟时,我们倾听,因为悲伤也是我们的熟人。”(L,932)只有在发现了基督身上人的特性之后,迪金森才开始相信基督。
迪金森写信告诉希金森,自己年幼时,曾经教过她何谓不朽的那个人,因为过于急切地探求“不朽”而丢掉了性命。这个人就是迪金森父亲的学徒——本杰明·牛顿。牛顿信奉自由这唯一神教。这一神学拒绝相信独断专行的上帝,强调众生皆完美无瑕,认为神性普遍存在,可以在所有人的身上发现。他们相信上帝和世界本为一体,人的灵魂潜在地包含着整个世界。[1]新英格兰地区的加尔文教也对迪金森影响深刻。迪金森诗歌中的上帝通常是遥不可及、冷漠、爱惩罚甚至报复心很强的角色。她不认可那个报复心极强的上帝,更不认可上帝那个唯一的天国。加尔文教中关于“谴责”和“受选”的教义也是迪金森不能赞同的,她只欣赏加尔文教中关于“恩惠”的概念,这也是她对生命浪漫地歌唱的原因所在。她永远都渴望着一个仁爱的上帝和一个公正的天国。[2]可是,上帝的天国除了经常掠走迪金森的亲人朋友之外,和地上的天国并无不同:
不朽是足够富裕的词
在我们需求短暂之时
但若离开我们一段时间
它就成为一种必需。
在有力证据之上的天国
我们基本知道
除了它惯于劫掠的双手
和地上的天国并无两样。(P,1205)
倘若上帝的天国不劫掠诗人的亲朋,诗人对于生活的需求就相对短暂,那么“不朽”就是一个足够富裕的词。但若天国经常掠走诗人关爱和爱戴的人,那么诗人就渴望真正存在“不朽”,因为这样,她所爱的那些人可以“不死”“不朽”,继续徜徉在上帝的天国里。在亲人朋友逝去的时候,迪金森愿意相信不朽真的存在,愿意接受《圣经》中所描绘的上帝和他的天国。
但对于《圣经》,迪金森说:“《圣经》处理中心事物,而不关心圆周之外——”(L,950)这里的中心是指圆周之内,指上帝、理性、父权社会所管辖的范围。迪金森说她的事业是关注思考圆周之外的事情,是指那些被上帝、理性和父亲们所忽略的事物。男性诗人以父权制社会中男性的思维思考不朽,迪金森以女性的方式探索不朽的可能性。因为质疑基督教对于人可以超越死亡获得不朽的承诺,迪金森关注的重心从宗教转到她所谓的圆周之外的事物上。她想象着自己对圆周的探寻:
我看不到出路——天国都已缝合——
我感觉擎天柱逼近——
地球颠倒了南北半球——
我触碰到了宇宙——
然后宇宙向后滑落——而我自己——
是一个圆球上的斑点——
向圆周之外飞去——
越过大钟的底部——(P,378)
迪金森在诗歌中形象地描写了自己如何探索圆周之外的事物。当迪金森说她所关心的是圆周之外发生的事情时,她所表达的是自己不满足于周遭确定不变的状况,而是不断地扩大圆周的范围,在越来越大的圆的外围探索她所未知的领域,比如上帝、天国、死亡、不朽、永恒、爱等问题。她对圆周之外世界的探索让她一次又一次地从已知走向未知,也让她对事物的思考从特殊走向普遍,从具体可触的事物走向宇宙间抽象的概念。她居住在19世纪的新英格兰地区,但是她的思维触角却向外延伸。她不断扩大圆的外围反映了她不断求索的过程。而这种延伸也将模糊曾经固定的二元疆界,比如内、外,生、死,尘世、天堂,男性、女性等概念。迪金森诗歌中很多扩张的意象都服务于她对自己的洪水主题——“不朽”的庄严的类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