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想象死亡
迪金森家的果园毗邻墓园,在她家搬回“祖屋”之前,迪金森几乎每天可以通过原来木屋二楼卧室的窗户看见送葬的队伍蜿蜒走进村边的墓地。她写信告诉希金森:“我唱歌,如同男孩在墓园——因为我害怕。”(L,404)其实死亡是浪漫派诗人(如华兹华斯、拜伦、惠特曼)喜欢吟唱的主题,而且死亡是一个敏感诗人无法逃避的事实。诗人的天性及其对事物敏锐的洞察力,使迪金森对生命、死亡、再生、永恒等问题的思考不能自已。她借助想象把自己对死亡的感受——脆弱、失望、焦虑、恐惧、接受和欢迎——艺术化,为后世留下大量优美、触及心灵之作。
有些事情不能重来,包括“童年——一些梦想——还有死亡”(P,1515),那么唯独依赖想象才可以靠近这些已经流逝的事物。迪金森想象“死亡同蜜蜂般无害,只是伤害逃跑的人”(L,434);死亡是“人性的西方”,在此“颤抖的夕阳”(P,1478)慢慢落下;地球是一个巢,当我们死时,只是从巢的边缘掉进我们所猜测的不朽当中(L,648);在头脑的仲夏之际,死亡就像“夏日结束/在繁花似锦中”(P,962)。
迪金森想象“死亡”是一个追求者,她说:
死亡是柔顺的求婚者
最终获胜——
起初进行的
是隐秘的追求
苍白的暗示
模糊的接近
最后却吹奏起勇敢的号角
驾着对开的四轮马车
胜利而去
到誓言中的未知地
同类接应
殷勤细致如瓷。(P,1445)
“死亡”的求婚总能够成功,这不仅因为他本人的柔顺体贴,还因为他同伴的殷勤有礼。他们对待被追求者细致呵护,有如对待瓷器一般小心翼翼,很难想象这样的追求对于虏获美人的芳心不能够成功。诗中所描绘的最后吹响的号角,以及驾着马车离去的场景,实际上是对葬礼的描写。迪金森还在另外一首诗歌中对“死亡”这位追求者进行了更加详细的想象:
因为我不能停下来等待死亡——
他友好地停下来等我——
马车只载我们俩——
和不朽。
我们迟缓前行——他毫不着急
我也放弃
我的工作和消遣,
只因他的友善——
我们驶过学校,正值课间——
孩子们竞技——在拳击场——
我们驶过谷粒凝神注目的田野——
我们驶过落日——
或者说——他驶过我们——
露珠带来颤抖和寒意——
因为我的睡袍轻薄——
我的披肩——只是一层纱——
我们停在一所房前,它看似
一个鼓起的土包——
房顶几乎看不出——
房檐——在地上——
自从那时——
数个世纪——都要
感觉比一天短
我首次猜度马的方向
奔向永恒——(P,712)
在这首诗歌当中,迪金森想象“死亡”从人一出生开始就耐心地等候在旁。他毫不着急,从不催促,而“我”禁不住他的痴情,放弃消遣和工作,随他前行。他伴着“我”驾车驶过孩子们游戏的操场所象征的童年,再疾驰而过谷粒饱满的田野所象征的成年,最后走过西沉的太阳所象征的老年,然后黑暗降临,夜晚的阵阵寒意是“我”生命走到尽头的感受。“死亡”带着“我”最后停在“一个鼓起的土包”前,因为看不出房顶和屋檐的差别,让“我”意识到这是人类最后的归宿之地——坟墓。而死后,“我”对时间的感受不再敏锐,几个世纪也和一天没什么区别,从此时间只流向永恒。
迪金森还在诗歌中想象着自己死亡一年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就在去年,此时,我去世。
当我被抬着走过农场——
我知道我听到玉米,
正在抽穗——
我想象——当理查德去磨坊——
玉米会多金黄——
然后,我要出去,
却被什么事情阻挡。
我想象镶嵌在树杈间的苹果——
会有多么红——
当小推车停在田间
收获南瓜——
我想知道哪个会思念我,最少,
当感恩节,来到,
父亲是否会多放盘子——
分发均匀——
是否会影响圣诞节的喧闹
我的长筒袜挂得太高
任何圣诞老人都够不到
我的高度——
但这种事,让我伤悲,
于是,我考虑另一种方式,
就在此时,某一个丰年——
他们,应来看我——(P,445)
这些诗歌都是迪金森对死亡想象的结果。对于迪金森来说,想象死亡可以让她体会到死亡是人作为存在整体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因为没有死亡的存在就无从谈论生命的存在。死亡对已死之人毫无意义,其意义在于对活着的人的生命观的影响,迪金森深谙两者间这种辩证且深刻的关系。
在迪金森认识到死亡是生命延续的原初比喻之前,她所看到的死亡是无边的黑暗和沉寂,未知的神秘,无路可回的深渊。人类无法证明生命之后是否还有另外的旅途。但迪金森的部分诗歌表明了人在面对死亡时,不相信基督教关于天国和上帝救赎的说法,而是从现世的生命本身考虑如何面对死亡和超越死亡。即使身体麻痹,如大理石般僵硬,“舞之本能”和“飞之冲动”(P,1046)依然如故;即使生命衰竭,仍有一丝挣扎的希翼;真正的生命就是在这种强烈的主体感受中得到的。
夏日的消逝使它轻而易举变成美的事物(P,1540),因为失去,它在我们记忆中形成美好的回忆,正如我们再也不会从死亡走回,“是让生命变得如此甜美的原因”(P,1741)一样。在诗人的想象中,“一只受伤的鹿——跳得最高”,这是“死亡的惊喜”。(P,165)没有死亡,生命的魅力无从体现。生命中死亡的时刻存在提高了生命的意义,死亡的时刻威胁使得生命越发甜美。在自我观照中,把死亡当成生命的一部分进行思考,可以学到生活的艺术;在生命的每一刻都感受死亡,可以到达生命的深层境界。死亡增强我们对安静和自由的向往,一旦获得内心的平静,死亡的杀伤力就无效了。迪金森告诉我们,即便是花也要“经过黑色的土壤”(P,392),才能感到无惧无畏。
意识到对死亡的恐惧只有通过灵魂上一次次地经历才能克服,迪金森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想象死亡。没有“不朽的春天”,也没有“永不凋谢的玫瑰”。(L,198)人类无法挽救其必死的命运,只好求助于形象化的语言,让灵魂在想象中经历创造与毁灭,以此来面对死亡。不断地意识死亡、想象死亡,在灵魂深处不断地体验死亡,可以减缓死亡引发的痛苦。在经过无数次对死亡的感知和比喻中,诗人对于死亡已不再感到恐惧,相反却觉得甜美。她说:
我想死亡是这样——
他们安放我们的井
就像小溪一样
不威胁要杀死我们
却惊慌地邀请
那邀请甜美至极
去那鲜花盛开的西方,
一边引诱一边问候——(P,1558)
想象死亡,也是她寻求生命以何种方式不朽的手段,迪金森的诗歌表达了这种策略。
想象死亡,可以借此推断造物主的永恒功能。四季轮回,黎明黄昏,花开花落,是人的“洞察之门”。[8]诗人通过自然看到存在的连续,看到死亡的象征同生命的象征相互交织。在生命永恒的进程中,创造者、创造和生命本是同一事物,而死亡是我们理解它们之间关系的纽带,所以对死亡进行创造性想象是人认识生命真正含义的唯一途径。在创造性的思维中,人处于不断再生的状态,意识到永恒存在于生命的每时每刻。创造性的想象让人摆脱了短暂的限制,看到生命是一个连续的过程,而死亡不再是绝对的。这种创造性的本能让人向能引发痛苦的死亡进行挑战,死亡的沉寂和恐怖最终将同对生命的敬畏联系起来,可以在人的灵魂和想象中实现。在这个过程中,死亡让人珍爱生命,生命让人理解死亡。迪金森不把生命与死亡当作必然的相对,而将它们看成一种相互的依存和自然的转换。迪金森认为没有死亡,人类存在本身就被剥夺了全部意义。死亡不能穷尽存在的所有可能性,死亡自身也是一种存在。迪金森拒绝死生对立的二元思维,她将它们合二为一,死是生的一部分,这样可以超越对死亡的恐惧,使生命达到更高的境界,即追求生命永恒的境界。
对死亡的思考和想象是迪金森寻求超越死亡的努力。“对死亡强烈的恐惧源于对生命强烈的热爱。迪金森的诗歌是她战胜恐惧的证明。”[9]她从不同的角度考虑死亡,不断有新的认识,死亡是她诗歌想象中一个永恒的现实。由最初对死亡的恐惧,到最后创造性的想象死亡,反映了迪金森超凡脱俗的生命和生活。迪金森在对死亡的想象中找寻自己的身份,或许她选择孤独隐居的生活方式,是冀望以此来思考生命的存在、死亡的本体论问题,是冀望以此不断地观照内心、追求自己创造性的诗人使命。她呐喊:
那么把我送回到死亡那儿——
对于死亡我从不害怕
除非它把你抢走——
现在,被剥夺了生命,
我在自己的坟墓中呼吸
估算它的大小——
这尺寸是地狱所能猜到的全部——
也是天国的全部——(P,1632)
1886年诗人去世,在她的葬礼上,希金森朗诵了诗人生前所喜爱诗人艾米莉·勃朗蒂的诗歌《我不怯懦》。
迪金森在对死亡的想象中,想象百年之后,人们会淡忘阿莫斯特这个地方,想象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悲欢离合。(P,1147)她自己则是苍茫人世间的一个过客,如她在诗歌中所吟唱的:
在我身后——永恒浸染
在我面前——不朽尽现——
我自己——中间的过客——
死亡仅为东方灰色漂流,
消融在黎明里,
在西方开始之前——(P,721)
诗人自己的生与死,悄然如一个世纪前阿莫斯特上空飘过的白云,但阿莫斯特却因为她诗歌的不朽不断迎来后人对它的景仰。诗人相信:
敬佩——还是鄙视——时间
通过敞开的坟墓——最公正地展示(P,906)
【注释】
[1]原文为《落幕之美:艾米莉·迪金森的死亡想象》,曾发表在《外国语文》2011年第6期上。为了对应本书的主题和统一体例形式,此处对原文作过改动。
[2] Wendy Martin(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mily Dickinson(Cambridge:Th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1.
[3]Joan Kirkby,Emily Dickinson(Houndmills,Basingstoke,Hampshire RG21 2XS:MACMILLAN EDUCATION LTD,1991),p.102.
[4]查尔斯·崴兹沃斯分别于1860年和1880年两次突然去看望隐居的迪金森,让女诗人惊喜和嗔怪:“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来,这样我好有期盼。”对方安静地回答:“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从讲坛下来径直到了火车上。”(L,738)两人结识的缘由无从考证,后世读者和评论家猜测他是迪金森三封没有注明收信人并被她称为“主人”的她的神秘情人,迪金森称呼他为“我的费城”。
[5]海伦·杰克逊是当时有名的小说家。迪金森在她劝诱之下匿名发表的《成功最甜美》被读者猜测为爱默生的作品。她对迪金森诗歌的肯定让女诗人有着知遇之恩的感激。
[6]Elizabeth Phillips,Personae and Performance(University Park and London: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8),p.53.
[7]Lease,Benjamin Lease,Emily Dickinson’s Readings of Men and Books(Houndmills,Basingstoke,Hampshire RG21 2 XS:MACMILLAN EDUCATION LTD,1991),p.81.
[8]Inder Nath Kher,The Landscape of Absence(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4),p.179.
[9]Charles R.Anderson,Emily Dickinson’s Poetry:Stairway of Surprise(London:William Heinemann Ltd,1963),p.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