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二、死亡的现实性

二、死亡的现实性

迪金森在世56载经历了太多亲人朋友的死亡。年少时,她亲眼目睹自己的玩伴死去;青年时,她的文学启蒙之师富兰克林·牛顿英年早逝;不惑之年,父亲遽然辞世;晚年,迪金森最亲密的朋友崴兹沃斯[4]离世,母亲病亡,爱侄夭折,连她首次公开谈婚论嫁的爱人洛德法官也先她而去。迪金森最喜欢的两位英国女作家伊丽莎白·勃朗宁和乔治·艾略特分别在迪金森31岁和50岁时去世(迪金森的卧室一直悬挂这两位的画像)。她通过信件密切交往的文学界和评论界名流,如鲍尔斯、霍兰德博士、海伦·杰克逊[5]也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相继离世。死亡是迪金森有生之年必须面对的现实。

1862年3月末的一天,迪金森在给表妹的信中讲述阿莫斯特学院院长之子弗雷泽·斯特恩战死沙场和其葬礼的情形。弗雷泽是阿莫斯特镇战死于美国内战的第一个人。他在中弹到去世的10分钟内,两次要水喝。迪金森在1862年创作的一首诗应该与这个情节有关,诗歌的第一节和第二节如下:

一只将死的虎——呻吟着口渴

我遍寻整个沙漠——

发现岩石滴水

然后用双手掬捧

他放大了的眼眸——将死时非常迷蒙——

却在搜寻——我能看见

他视网膜上的幻象

有水——有我——(P,566)

虎在对水的渴望中渐行渐远,视网膜上水和我的幻象展示了个体对生命的无限眷恋。诗人在第三节乞求原谅:

不能怪我——走得太慢

不能怪他——已经死去

在我到达他身旁——

但事实是——他已逝——(P,566)

这里表达了“我”面对生命逝去时的哀婉和无助,伤逝之情尽情显露,而“他已逝”的现实折射出战争的残酷。

诗集中紧随其后的诗歌,因为创作时间和主题的相近,或许也是因为弗雷泽去世有感而作[6]:“他放弃自己的生命”(P,567),对我们来说,他牺牲太多,“在他看来——不值一提”(P,567)。可是属于他的荣誉与日俱增,“冲击着那些原以为可以承受的心灵”(P,567)。诗人在这首诗歌的第三节运用了对比的手法:

我们畏缩——哭泣——

惊愕——和腐朽

依循花的生长过程——

他选择了——成熟。(P,567)

我们像花一样,自然地在经历秋冬的风霜后凋零,而他为某些我们认为荣耀的事情,在吐蕊绽放的春天,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牺牲奉献。诗歌中对比的反复使用突出了他已经死亡的现实。“当勇者——离世/活着让人感觉羞耻”(P,444)也是创作于1862年。另外还有一首创作于1862年哀悼内战中死去战士的诗歌:

他们像雪花一样飘零——

像流星一样陨落——

像玫瑰的花瓣——

被突然经过的六月风——

用手指——摘走——(P,409)

令迪金森心痛的是,“这些年轻人——成千上万的他们——将再也不能出现在地球上,而我们对于上帝全能的信念也无法为这荒芜的景象带来一丝光明”[7]

1862年4月的一天,迪金森在看完托马斯·温特沃斯·希金森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的《至青年投稿者的一封信》后,主动给希金森写信,并附上自己创作的四首诗,询问“我的诗歌是否有生命力”(L,403)。在迪金森给希金森写的第三封信中,可以推断希金森建议女诗人推迟发表作品,其中原因主要是迪金森超前的诗歌形式让老派的希金森不能接受,但他无疑被迪金森诗歌所展示的思想魅力所吸引,两人的交往通信一直持续到诗人去世。迪金森从报纸上获悉,1862年11月,希金森率领他的黑人兵团去南卡罗来纳参加内战,她写信给希金森,恳求他“避开死亡”(L,424)。希金森在1863年6月受伤,迪金森得知消息后备感惊讶和焦虑,因为当时在波士顿治疗眼疾的迪金森每天知道的唯一新闻就是战场上战士阵亡的消息。(L,431)上面提到的迪金森创作于1862年的诗作应该是她对美国内战的思考。这些极具艺术之美、诗意之美的表达,应该源于诗人心灵上对战场上逝去的年轻生命的震撼。而不像某些评论家所说,迪金森诗歌没有内涵,缺乏社会关怀,恰恰相反,迪金森关于死亡的思考就是对当时社会宗教复兴的现实和美国内战现实的关注。

1882年11月,迪金森母亲去世。在给表妹的信中,迪金森用一个比喻描述了母亲的离去:“她从我们的指尖滑走,像被风卷走的雪片,成为‘无限’漂流的一部分。”(L,750)迪金森母亲生病卧床之前,积极扮演着家庭主妇的角色。女诗人曾这样描述家庭主妇之死:

这双谦卑的脚蹒跚多少次——

只有这焊接的嘴可以讲述——

试试——你能否拔起那铆钉——

试试——你能否拧开那钢箍!

抚摸冰凉的前额——以前常滚烫——

撩起倦怠的发丝——如果你在意

握住那僵硬的手指

再也——戴不上——顶针

乏味的苍蝇嗡鸣——在房间窗户上——

缤纷的——阳光洒过斑驳的窗棂——

无畏的——蛛网旋摆在天花板下——

懒惰的主妇——在雏菊地里——躺着!

(P,187)

女主人死后,家中苍蝇肆虐,蜘蛛横行。迪金森以冷幽默的方式表述了死亡给主妇带来了安详,却给家人带来了混乱和邋遢。亲人在主妇死后,才倍感她的重要,倍感她在世时,给予她的关爱太少:

我们覆盖你——甜美的脸庞——

不是我们厌倦你——

却是你厌倦了我们——

请记住——你走时——

我们追随你直到

你不再注意我——

然后——不情愿地——回转身

想起你一遍又一遍——

后悔我们满足于表示的——

匮乏的爱

增加——香甜——百倍——

如果你现在愿意——拿去——(P,482)

迪金森曾经向希金森抱怨自己没有一个称职的母亲,母亲应该是孩子害怕时能够提供保护和安慰的人,而她母亲的注意力都在她父亲身上。倒是在父亲去世后,母亲患病,母女的感情才比以前亲密许多。或许她也后悔母亲在世时没有和母亲更加亲昵吧。

1883年10月,迪金森钟爱的小侄子,因玩水感染伤寒夭折。在她生命后期,最能形象真切地体现生命意义的就是隔壁哥哥的幼子吉尔伯特。因为吉尔伯特非同寻常的亲和力,使得本已经冷漠的姑嫂关系(迪金森和嫂子苏一直是好友,而妹妹拉维尼娅和嫂子彼此对立)逐渐缓和。而家人对吉尔伯特越喜爱,就越害怕不幸的降临,越担心上帝会来夺走他们的所爱。让女诗人伤心欲绝的是,这种不祥的预感屡屡应验,这也是她对上帝爱恨交加的原因所在:一方面她希望上帝存在,这样她所爱的亲人可以去上帝的天国拥有来世;另一方面,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上帝像个强盗。在吉尔伯特死前的一个晚上,迪金森15年来第一次走进哥哥的房子,在侄子床前一直守候到凌晨3点。8岁爱侄的离去,对50多岁的迪金森来说是最心碎的经历。

迪金森在诗歌1420中描述了大致相似的情形:

如此痛苦的一个欢乐

对我来说太甜美

躲避它如同躲避绝望

或许太不公正——

为什么鸟儿,于一个夏日的早晨

在天亮之前

凭藉悦耳的啾啾声

刺痛我狂喜的心灵

是否疑问

会有答案

灵与肉分离

在死亡的瞬间——(P,1420)

一天伊始,创造的时刻来临,但为什么鸟儿于夏日黎明时分,在喧嚣的白昼到来之前,凭藉悦耳的啾啾声,刺痛我狂喜的心灵?答案在诗的末尾揭晓:欢快的生命之歌因为遭遇死亡戛然而止。似乎诗人清晨醒来,有一种预感,不敢相信生命如此甜美,便有意躲避如此的欣喜,害怕快乐不能长久。天性活泼的吉尔伯特,曾经不断地给整个沉闷的家庭带来惊喜和话题。如同清晨欢快的小鸟,用他悦耳的啾啾声感染周围的听众。由于格外地珍爱,就越发地害怕失去。谁知预感竟成现实,叙述者所怕之事竟然发生:“灵与肉分离/在死亡的瞬间——”清晨还在欢叫的小鸟却突遭不幸(诗中并未提及小鸟死亡缘由),但在生命与死亡的强烈对比中,诗人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动,让她更强烈地意识到生命有限,死亡永存。

诗人深谙死亡是不可逾越的现实,无论高低贵贱,最终都得接受死亡:“死神的民主大手/抹掉名号——”(P,970)她感叹:任凭世事沧桑,死亡亘古不变(P,749);人类没有力量惩罚死亡(P,1236)。她描述:死亡那副残酷、无情、冷若冰霜的表情“如同时间阴险的皱纹/刻在爱人的脸上”(P,1236);人死之后:

最初——像我们一样——温暖——

然后寒意悄悄爬上

像玻璃开始结霜——

直到所有的景致——都消无。(P,519)

死去的人如同诗歌287中壁炉架上停止工作的那座钟,连日内瓦最老牌的能工巧匠也不能把它修复:

钟停了

不是壁炉架上的那个——

日内瓦技术最高的巧手

也不能让木偶弯腰——

就在刚才它还在摇摆——

小饰物露出敬畏!

数字痛苦地耸动——

颤抖地跳过小数——

进入无度数的正午——

医生激不起它——

这雪白的钟摆——

店员乞求它——

报之以冷漠的“不”

从镀金指针的点头——

秒针的点头中溜掉——

数十载的傲慢

在刻度生命——

和他之间——(P,287)

钟停摆以后,进入一个时间不存在的世界,尘世上没有技术可以让它从“无法确定的正午”穿过数年的傲慢,回到这个规矩守时的世界,迪金森在诗歌当中表述的是死亡所引发的绝对变化。

这些关于死亡的现实性描写,表达了诗人对逝去生命无法释怀的追思之情,也让她更加珍视所有的生命,这是她对死亡的另一种认识和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