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一、死亡与信仰

一、死亡与信仰

迪金森1886年去世,墓碑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艾米莉·迪金森生于1830,1886召回。”她在死前不久致表妹的信中也只有简洁的“召回”(Called back)。短短两个单词,折射出迪金森同19世纪新英格兰地区宗教思想千丝万缕的联系。

迪金森的祖先于17世纪随欧洲新教徒定居在马萨诸塞西部的阿莫斯特。乔纳森·爱德华兹(Jonathan Edwards)领导的“大觉醒”(Great Awakening)宗教运动于18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席卷了这个地区。迪金森的祖父于1821年创建阿莫斯特学院,其目的是巩固正统的加尔文教以对抗哈佛所宣扬的唯一神教(Unitarianism)。唯一神教派的教义相信耶稣的教诲,信奉耶稣的道德权威,认为耶稣是上帝的先知,不是上帝本身;唯一神教派同基督教其他分支的主要区别在于后者相信三位一体的教条。加尔文教义强调上帝的万能,认为上帝的恩惠本身可以让人得到拯救,相信来世及末日审判的信条和教义。加尔文教义还强调《圣经》的绝对权威,强调自我改善和心灵向上,认为可以通过虔诚的信奉获得个人的转变和拯救。迪金森出生时(1830),爱德华兹宣传的清教神学在新英格兰地区已呈颓势,但闭塞的阿莫斯特仍然是正统加尔文教的坚实壁垒,群众在家里阅读《圣经》,神职人员和俗人在纯粹的公理会中做礼拜,接受教化。迪金森少女时代,宗教复兴运动两次席卷阿莫斯特镇,其布道强调人的堕落、信仰转变的必要、死亡的迫近和上帝的愤怒。1846年,16岁的迪金森到南哈德雷的蒙霍约克女子学院求学,学校希望所有学生都能被感召而转化,值得一提的是,迪金森是班上唯一没有加入教会的人,也是全家唯一不是基督徒的人。1850年1月,迪金森在给朋友简的信中吐露:“耶酥基督召唤这里的每一个人,我所有的同伴都响应了,甚至我最亲爱的维尼(迪金森的妹妹)也相信她爱戴信任耶酥。我独自站在这儿抵抗着,越来越不在乎。”(L,94)由此可见当时浓厚的宗教氛围和迪金森的特立独行。虽然宗教影响巨大,年轻的诗人仍然保持着对信仰的独立思考。

下面将要分析的诗歌就体现了诗人在信仰与自我二者间的踯躅,这些诗歌既承载着她对19世纪新英格兰地区宗教的思考和对当时主流宗教的反叛思想,又是对当时美国社会文化层面的真实反映。

诗歌465中描述亲人焦急地观望“我”临终前表现的情节就反映了加尔文教对迪金森的影响。诗歌如下:

我听见一只苍蝇嗡嗡叫——在我死时——

室内的静寂

如同暴风雨喘息间——

空气的静止——

周围的眼睛——已经干涩——

呼吸逐渐平稳

等着最后的发作——当国王

被证明——在室内——

我写遗嘱——逐一签送

我的部分——

可分配的——就在此时

一只苍蝇闯进来——

带着蓝色——踌躇不定的嗡嗡声——

在光和我之间——

然后窗子暗下来——然后

我再也看不见——(P,465)

在弥留之际,“我”的注意力被暗示尘世肉体很快就会腐朽的苍蝇所吸引,而亲人朋友关心的却是“我”的最后的表现,为的是“进一步肯定他们对象征秩序的宣誓”[3]。加尔文教的信徒相信可以通过观察病人临死前的表现来断定病人死后灵魂是得到拯救还是诅咒。病人若平静地接受死亡,表现出基督徒应有的沉着,就可确定会受到上帝拣选的恩典,可以加入圣人的行列。如果病人责骂抱怨,拒绝死亡,发誓放弃天国,那么地狱之火和硫磺就要临近。正因为如此,迪金森信件中涉及死亡时,她反复要问的一句话就是“他愿意死吗?”(L,282)但去世之人是否在死后就去了天堂或地狱,即便是赫赫有名的牧师本人也给不出确切的证据。对于上帝允诺的不朽,迪金森始终不能把握。她在父亲死后给希金森的信中提到希望不朽真的存在,“但要让她把她所属委托给不朽,她还是要先自己证实一下”(L,528)。直到1882年,去世之前的几年,她仍然在问:“不朽是真的吗?”(L,731)

迪金森的一些诗歌反映了她对死后世界的畏惧和疑惑。她害怕进入坟墓之后就是遗望和湮没,因为死亡是否就是:

东方飘浮的灰色,

在破晓中消逝,

在西方开始之前——(P,721)

活着的人无从知道。当爱人滑向他无名的坟墓,我们不知道:

什么答案你会给出——

在你消融之前

去那喊不回的大海?(P,1633)

同样,“我们不知何时生——/也不知何时死——”(P,1462)死亡时,再见写在我们的脸上,但:

再见去何处

睿智的人推测不出

最勇敢的人死掉

如你我一样

不知他们的恢复——(P,1497)

人类的知识在死亡之谜面前束手无策:

水怎样将他淹没

我们无从知道——

他怎样把痛苦传递给我们

这——也无从知晓——(P,923)

因为无从知道死后的世界,迪金森对基督教始终持怀疑的态度。首先,她质疑上帝的存在。在诗歌338中,迪金森最初表达的是强烈的信仰,认为上帝存在,却“掩藏他珍贵的生活/不让我们粗糙的眼见到”,目的是调侃我们,强化我们对他的期待。最后两节的语气由肯定转为担忧,怀疑死后救赎的可能。两个感叹句流露出迪金森对上帝的不满:

是否玩笑

太昂贵!

是否嘲笑——

太离谱!(P,338)

不仅正常活着的人看不到上帝,将死的人也无法看到上帝,如下面这首诗歌所示:

那些——将死的人,

知道他们的去处

他们去上帝的右手——

那只手现在被切除

上帝一去无影踪——(P,1551)

同样因为怀疑,迪金森根本不愿去教堂聆听牧师们的布道,对于“前世注定”的教义尤其不感兴趣。(L,346)

其次,她怀疑天国的存在。在诗歌501中,迪金森承认“现世不是结束。/天外还有物种——”,但“猜测它,学者们困惑不解——/弄清它,人类忍受了/数个世纪的轻蔑/和刑罚”,却没能够“采集一丝一毫的证据——”,“或许死后可以去天国/或许不能”(P,1201),没人知道,因为没人能从死亡之穴返回,“没谁看见死亡还能讲述”(P,1110)。亲人朋友的去世使迪金森认识到“分离是我们对天国所知的全部,/以及地狱的全部”(P,1732)。死者和迪金森之间遥不可及的距离让她怀疑基督教关于死者在天国得到荣耀的说法,认为天国是:

想象之所——

隐约的前线

滑过或许之地——

对我来说——险象丛生——(P,696)

《圣经》是迪金森引用最多的一本书,虽然她说“《圣经》是一部古老的书卷——/在圣灵的引导下——/由已逝之人写成”(P,1545),但对于《圣经》中所允诺的在世界末日的审判中,信奉耶酥基督的人将从死亡中复活的说法,迪金森认为那是“骗人的事情”(L,328)。诗歌216描述人死之后,躺在大理石墓内,恭顺地等待再生,然而清风、星辰、蜜蜂、小鸟依旧,却没有复活,只有毁灭。这首诗有两个版本,第二节有所不同,但都表达了迪金森对基督教关于死后复活说法的质疑。迪金森说:“《圣经》关注中心,不在意周边事物。”(L,850)而迪金森说她本人的事业是对“周边事物”的关注。她所谓的“周边事物”应该是尘俗中的美国,现世中的新英格兰地区吧。对于上帝、天国和来世,迪金森表示:“我庆幸我不相信/因为那会让我窒息——”(P,79)

对基督教的思考反映了迪金森的自由意志和独立精神,可以让我们理解她拒绝皈依基督教的缘由。迪金森知道,只有自己跨越死亡之门,她关于宗教的疑问才会得到解决。其实早在16岁时,迪金森就在给女友的信中表达了她对永恒和死亡的看法:“你畏惧永恒么?我常常想起它。永恒对我来说太黑暗,以至于我几乎希望没有永恒。想想吧,我们必须一直活着,永远都不能死。死亡,因为它把我们流放到未知的地方而让人恐惧,对于无休止的存在来说却是一种解脱。”(L,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