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诗人的自然
在迪金森的生命中，“第一诗人——然后太阳——/然后夏天——然后上帝的天国”。但当她回头看时，“第一似乎包含全部”，因为诗人所描绘的夏天，可以“持续整整一年”；诗人所描述的太阳，“东方——也将认为太过奢华”；他们所描述的美丽的天国，就是梦境也望尘莫及。（P，569）从这首诗可以看出迪金森追求诗人这一身份的原因，也能看出以太阳和夏天为代表的自然在迪金森生命中的地位，而“上帝的天国”排在自然之后。
迪金森向往成为诗人，因为诗歌给她想象的自由，给她更广阔的逃避空间，让她最大限度地徜徉在19世纪对女性的种种禁忌之外。[11]她抱怨：
他们把我关在枯燥的散文中——
年幼时
他们把我关在壁橱里——
因为他们喜欢我“安静”——（P，613）
她希望栖居在诗歌里，那是“一所比散文还漂亮的房子”（P，657）。在诗歌里，有更多的“窗户”，有雪松木做成的房间，有作为“永久的屋顶”的天空，还有“最漂亮的”访客。在诗歌里，她“张开双手/收获天国”（P，657）。在诗歌里，
有一个地带，终年
没有冬至夏至的区别——
那里太阳永远照在正午
那里最好的季节停留——
那里夏日永驻，直到
静止在永恒的六月
永恒的八月
意识——永远是正午。（P，1056）
诗歌448也解释了迪金森追求诗人名誉的原因。诗人能够揭露隐藏在自然中的真正含义，能够从普通的含义里“提炼出惊人的认识”，能够用熟悉的物种制造“香气四溢的玫瑰精油”。（P，448）还因为：
普通的玫瑰——枯萎——
但这个——在女士抽屉里
制造夏天——当女士躺在
无边无际的迷迭香里——（P，675）
迪金森用“永不枯萎的玫瑰”比喻她所创造的诗歌，而她的确把自己的诗歌放在抽屉里。在她死后，读者仍然可以从她关于玫瑰的诗歌中感受到整个夏季的馨香。[12]诗歌307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能够重现夏天的人/比夏季本身伟大——尽管他/是最卑微的人。”同样他也可以描述日出、日落，虽时间流逝，“他的名字——永存”（P，307）在历史的长河中。
她以一名“新英格兰诗人”的身份，宣布自己看世界的方式是“新英格兰式的”（P，285）。在新英格兰地区，春天有唱歌的知更鸟，夏天有遍地盛开的毛茛，秋天有砰砰落地的坚果，冬天一定会有大雪纷飞的壮观景象。（P，285）
对于春天，迪金森说：“越大，我就越喜欢春天和春天的花。”（L，23）到48岁的时候，她在信中提到春天的到来：“大自然开始工作了，我在空闲的时候也帮她一点忙。为这样尊贵的人工作真是令人愉悦。”这里“尊贵的人”，表述的不仅仅是一个意象，更不是没经过考虑的对自然的解释，而是认为自然是值得尊重和敬畏的观点。
对于夏天，迪金森说：
夏日的某种东西
在太阳缓慢燃烧的时候
让我肃然起敬。
夏日正午的某种东西
深邃——蔚蓝色——香味
可以超越狂喜。
还有夏日夜晚
某种东西如此明亮
我拍手观看
然后低下我太审视的脸
唯恐这样微妙——闪耀的天惠
振翅飞远让我看不见。（P，122）
在夏天，“自然不能做得更多/她已履行了她的色彩涂抹”（P，1673）。但“相对其他色彩/自然很少使用黄色”（P，1045）。她在天空中洒满蓝色，像女人一样挥霍红色，却如此吝啬地使用黄色，如恋人珍惜情话一般，“把黄色都留给晚霞”（P，1045）。要是有鲜花在夏季里没有绽放，其他夏日里的新月会带来一定的补偿。她还说：“仰望夏日的天空/是诗歌。”（P，1472）
对于秋天，她描写夏末的蟋蟀。夏季里比鸟儿还令人伤感的是草丛中庆祝弥撒的蟋蟀，她说：
夏季里比鸟儿还
令人伤感的声音从草里传来
一个不起眼的族类正在庆祝
做着它不出众的弥撒。
看不到有什么布告颁布
圣歌也演奏得十分缓慢
演变成心事重重的习俗
更加扩大了孤独的感受。
正午带给人远古的感觉
当八月燃烧的天空低垂
响起这鬼魅般的小赞歌
休息成为这时节的特征
想得到赦免却没有恩典
闪闪发光处没有一丝证据
然而教派中的一点点差异
更说明大自然的丰富多彩（P，1068）
在夏秋之交的夜晚，听到蟋蟀的叫声，让人蓦然意识到，秋天已经临近。八月日渐高远的天空，带给诗人的是一缕惆怅，因为她知道秋天也将会像过去的夏天一样流逝。
冬天对迪金森来说是现实并剥夺了超越希望的季节，也是死亡的季节。[13]在迪金森的诗歌中，正午是最具超越希望的时刻，夏日里万物生机勃勃，而冬日午后的残阳让人心情沉重、沮丧，她说：
有一抹斜阳，
出现在冬日的午后——
让人压抑，沉重
有如大教堂的曲调——
天国给我们的伤害——
我们找不到伤疤，
但内心里的变化，
是影响的真正所在——
没人教我们如何承受
那是一种尘封的失望——
一种帝王遭受的痛苦
把我们抛下空中——
它来时，大地静寂
黑暗——屏住呼吸——
它去时，那距离
有如生死之隔——（P，258）
迪金森用大教堂中沉重的钟声带给她的感受来类比冬日午后的残阳带给她的感觉。冬日的荒芜，全无生机的大地，让迪金森想起的是上帝的天国。上帝向人们允诺不朽，但迪金森切身感受到的却是朋友亲人相继死去，外人从表面上看不出她内心中所受到的伤害。而对于迪金森来说，她也因此对基督教有了怀疑，她不再相信死后的天堂，她更看重她在有生之年所能亲眼见到的自然。诗人在诗歌的第三节和第四节继续用天国曾经带给她的失望和痛苦来隐喻冬日午后那种让人绝望，让人了无生趣的感觉。那是一种尘封已久的失望，那是一种帝王应该遭受的痛苦，而不是她这种普通人应该经历的，就如同把我们从云端向地面抛下。当那抹斜阳出现时，就如同上帝出现，大地静寂，就连黑暗也屏住呼吸，因为预感到不幸的事情就要发生。当那抹斜阳离去时，就如同上帝带着我们的亲朋离去，那相隔之距从此成为生死之隔。迪金森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描述19世纪新英格兰地区的冬天。
因为害怕冬天所带来的失望与痛苦，迪金森在诗歌中尽量避开描述冬天，但还是有几首诗歌是诗人对冬天进行的描写。下面就是其中之一：
天空低垂——云朵刻薄。
一片正在旅行的雪花
对于经过谷仓还是车辙
还在犹豫着不能决定——
一丝风抱怨了一整天
有人如何对待他
自然，像我们一般处于
没有王权的境地。（P，1075）
迪金森在这首诗歌中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描写冬天。第一句“天空低垂——云朵刻薄”中把天空比拟成一个低下头的巨人，而“云朵刻薄”也让云朵具有了人的特性，“刻薄”一词让人联想到冬日的天空上愁云惨淡的景象。同样，雪花也被赋予了人的特征，刚刚飘落的雪花被作者比拟成一个正在旅行的行者，这行者对于自己的目的地还心存犹疑，不知道是要前往谷仓，还是飘过马车碾过的痕迹。诗歌的第二节先对穿过门缝或窗棂的风进行了拟人的描写。呜咽的风被迪金森比拟成一个怨妇，她抱怨了整整一天某些人对她不公。最后两句，迪金森回归到自然的主题上来。这些低下头的天空，刻薄的云朵，考虑去向犹疑不决的雪花，还有抱怨嘟哝的穿堂风，都是自然摘下王冠时的素颜照。迪金森在诗歌中没有描写白雪覆盖的村庄，而是用这种拟人的方式，让人充满想象，而这种语言风格，让人难以忘记。
从她的信件中也可以看出她对自然的热爱：“青蛙甜美地歌唱——今天——它们享有如此亮丽——慵懒的——时刻。”（L，406）迪金森的破折号是在模仿青蛙时断时续的呱呱声，那种懒洋洋的悠闲歌调让迪金森分外欢喜。再如下面这句：“草坪上满是南方，气味纠缠在一起，今天我首次听到河流在树上流淌。”（L，452）自然和乡村生活的慢节奏允许迪金森尽享通感的乐趣。她大喊：
草原——是我的——
山川——是我的——
所有的森林——慷慨的星星——
我可以看到的正午
凭我有限的眼睛。（P，327）
迪金森还赞美：
自然——是最温柔的母亲，
耐心地对待每一个孩子——
最不活泼的——还是最任性的——
她的警告一律温和——
在深林——还有群山里——
旅游者可以听到她——
约束猖狂的松鼠——
或者太鲁莽的鸟——
她的谈吐多么迷人——
在夏日的午后——
她的家人——她的民众在交流——
当太阳落山——
她的声音在通道里
响起胆怯的祷告声
那来自最卑微的蟋蟀——
和最无名的小花——
当所有的孩子熟睡——
她转到足够远
可以点亮她的灯笼
然后从天空弯下身来
用无限的爱
和无限的关怀
她的金手指放在唇边
示意安静——无论什么地方——（P，790）
迪金森在诗歌中把自然比拟为一位温柔的母亲，这位母亲温柔地对待每一位孩子。诗歌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描述了这位母亲及其家人一天中发生的事情。清晨或上午，行人可以在深林或群山中听到她温和地告诫猖狂的松鼠和鲁莽的小鸟。夏日的午后，这位母亲会优雅地与家人和民众聊天。当太阳落山，自然吟诵着最小蟋蟀和最不知名小花的祈祷，这是傍晚时分少许的喧闹。
诗歌最后两节描述的是深夜时分大自然的静谧，而这静谧的夜晚是在母亲安抚每一个孩子熟睡之后才能拥有的。这位母亲还把自己的金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所有的地方必须安静，唯恐有什么事情发生吵醒她的家人与她的民众。迪金森用母亲一样温柔的自然替代了遥不可及的清教徒们所信奉的上帝。自然对自己古怪的家庭成员的奇思妙想也会报以微笑。（P，1085）与上帝雷霆般的审判不同的是，大自然总是柔声细语地对待自己的每一个家庭成员。不像上帝对迪金森的祈祷充耳不闻，大自然倾听最胆怯的孩子们的祈祷。
追求诗人之名的迪金森努力在诗歌中再现自然美景，诗歌291是她对夕阳西下时光景的描述：
古老的群山如何滴落夕阳
铁杉树如何熊熊燃烧——
褐色的灌木如何披上灰装
因那施展巫术的太阳——
古老的塔尖如何传递深红
直到舞会装满——
若我有红鹳的长喙
难道就敢讲述吗？
然后，火焰如何像潮水退去——
触碰所有的草地
带着蓝宝石的色彩——别离——
如同经过的女公爵——
淡淡的黄昏如何爬上村庄
直到房屋看不出
然后奇怪的火把，没人把持
在街上闪耀——
鸟巢和狗窝的夜晚如何——
深林所在之处——
深渊似的屋顶弯进
孤独——
这些景象，桂都[14]没画过——
提香[15]——从没讲过——
多美尼戈[16]跌落铅笔——
面对金色，不知所措。（P，291）
尽管诗歌末尾认为通过艺术的手法捕捉落日的美景是不可能的，但诗歌其余部分却通过使用生动形象的语言完成了这一不可能之事。她不仅借助拟人化的形象描写着迷人的落日，还运用色彩斑斓的语言描绘了一幅可以触摸的画卷，诗歌的第一句“古老的群山如何滴落夕阳”，让人心中充满想象——那连绵的苍山竟然像一个个水滴一样——被迪金森描绘在落日的画布上。西垂的落日像“巫师”一样，一会儿让铁杉染上红色，一会儿又让褐色的灌木涂上灰色，那斑斓的色彩展示精彩得令人心醉。迪金森在诗歌的第二节继续描写：“古老的塔尖如何传递深红/直到装满舞会。”落日时分在迪金森看来是一个“盛大的舞会”举行的时刻，而这里的“深红”被迪金森借代为身着深红色衣服的尊贵的女士。即将离去的太阳，像海浪般消退，同时触摸所有的草地。而同时离去的，还有舞会结束后，被特写的“蓝宝石般的”“女公爵”。然后淡淡的黄昏爬上村庄，直到遮蔽所有的房屋。这个时候，一个无人举持的奇妙火把微弱地照着街道。夜晚用它庄严的深渊般的圆顶笼罩着整个世界，森林也静寂起来。迪金森在对具有“巫师”能力的落日的描写中，使用了“盛大的舞会”的意象。借助这个意象，迪金森成功地再现了日落的美景，而这种再现毫无疑问会带给读者美的想象和享受，毫无疑问地创造了“永恒的落日时分”。
迪金森关于自然的诗歌有500多首，但国内学者很少涉及这一领域，其原因之一是国外学者对这方面进行论述的也很少，其二是这些诗歌难以细致归类。但由于迪金森关于自然的诗歌是她诗歌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本章节虽然勉强为之，还希望能向读者部分展示这位在世时默默无名，死后又被和惠特曼相提并论的女诗人的语言和思想所展现的令人心折的魅力。
【注释】
[1]原文发表于《外国语文》2013年第2期。为了更好地对应本书的主题和统一形式，这里对原文作了一些改动。
[2]Barton Levi St.Armand，Emily Dickinson and Her Cultur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4），p.196.
[3] Barton Levi St.Armand，Emily Dickinson and Her Culture，p.198.
[4]同上，p.197.
[5]同上，p.199.
[6]同上，p.203.
[7]同上，p.204.
[8] Barton Levi St.Armand，Emily Dickinson and Her Culture，p.199.
[9]同上，p.195.
[10]Helen Vendler，Dickinson：Selected Poems and Commentaries（Cambridge，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27.
[11]Inder Nath Kher，The Landscape of Absence：Emily Dickinson’s Poetry（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4），p.121.
[12]Judith Farr，The Passion of Emily Dickinson（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p.323.
[13]Ewin H.Cady and Louis J.Budd（eds），On Dickinson（Durham and 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1990），p.78.
[14]意大利画家，1575—1642。
[15]意大利画家，1490—1576。
[16]意大利画家，1581—16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