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尘世即天堂

综观迪金森的诗集和书信集，可以看到她一直欢呼“尘世即天堂——不管天上是否还有另一个天堂”（P，1408）。

在19世纪新英格兰的宗教复兴运动中，迪金森的家人和朋友都陆续成为基督徒，唯独她一个人眷恋尘世并拒绝放弃。在这段时间里，她告诉好友艾比：“尘世引诱我，无意间我听到她魅惑的声音。从那时起，我逐渐失去对天国的兴趣。”（L，11）在另一封信中，她再次提及：“尘世，在我心中占有重要的位置。”（L，13）在给霍兰德夫人的信中，她说：“如果玫瑰不曾凋落，霜冻不曾降临，亲人不曾离去，我实在不需要另外的天堂。尘世的这个已经够好。如果这个夏天上帝光临这里，看到我曾看到的那些，我猜他会觉得自己的天堂有些多余。”（L，185）多年之后，迪金森告诫自己的侄女：

在下面没有发现天堂的人

在上面也不会找到

因为天使就租住在我们隔壁

无论我们搬到哪里。（L，845）

她认为正午、黎明、喧嚣的果园、狂欢的彩云，以及日落西山，是天国的不同显示。“所有这些——都让我们想起/人们称之为‘天堂’的地方。”（P，575）但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我们的眼还没看见”，直指没有人能够讲述天堂是否真的存在。诗歌216描述了已死之人安然地躺在大理石的坟墓中，不受清晨和正午的干扰。坟墓之外，清风徐徐，阳光明媚，蜜蜂在采蜜，鸟儿在歌唱，全然看不出复活的希望。从这两首诗里，可以看出迪金森对天国和天堂的怀疑。

迪金森在诗歌1012中问：“哪个最好？天堂/还是将会到来的天堂。”略加思考后，她说：“握在手中的鸟/远胜过丛林可能给我的。”从这一点来看，迪金森非常现实。在她心中，天堂和上帝同自然界和其中的子民相比要略逊一筹——“做人远胜为神，因为基督为神的时候，并不满意，直到成为人类。”（L，519）所以她不愿意当一只在高空寻找巢穴的骄傲的鹪鹩，而是愿意成为一只云雀，“在地面修建/她卑微的家”（P，143）。她认为，此生是“巨大的珍珠”（P，444），享受尘世的生命，远比虚无缥缈的来世拯救更加实际。

可以说迪金森对“尘世天堂”的“膜拜”达到甚至超越了宗教的高度。她认为“超自然的现象也不过是自然而已”（L，280），认为自然等同于上帝，具有和上帝同样的力量（P，1336）。尘世就是她的天堂、她的天国、她的伊甸园，而其间的生物就是她的神灵。“树上的苹果”也是天堂，其颜色如“天上的浮云”（P，239）。因为太爱尘世和自然，迪金森祈祷时不是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10]而是“以蜜蜂之名/还有蝴蝶/及清风——阿门！”（P，18）

迪金森虽然拒绝成为基督徒，但她的自然诗中必然带有神圣的强度在里面，她对自然的描写也因此具有全新的礼拜仪式的含义。自然为她提供了教堂里所有的仪式，那些她不能接近的刺绣的法衣、发光的法器、迷人的香气（P，122），她都可以在自然中找到替代。诗歌324讲述诗人自己在星期日与自然为伍：

一些人在星期日去教堂——

我待在家中——

食米鸟是我的合唱班——

果园是教堂的圆顶——（P，324）

诗人对有组织的宗教，以及那些要求与仪式，都不感兴趣，她喜欢自然所提供的简单教义。她认为鸟儿的啁啾啼鸣和蜜蜂的嗡嗡嘤嘤才是真正的天堂，它们构成的布道远比牧师的乏味说教更有启发意义。在自然中，“食米鸟”的歌声和“果园”取代了教堂里沉闷的音乐和圆顶。诗人在诗歌的第二节继续讲述自己在自然中进行的宗教般的仪式：

一些人在星期日穿白色的法衣——

我只戴上翅膀——

不用敲响教堂的钟声，

我们的小司事在歌唱。（P，324）

在自然中，“我”不穿白色的法衣，而是插上一对鸟儿的翅膀，以这种轻松愉快的方式取代了教堂中阴暗冰冷的仪式。而且在自然中，不用去听教堂司事为那些葬礼所敲响的令人沉闷的钟声，所能听到的只是天籁般鸟儿的曲调。迪金森不愿意去教堂，还因为教堂向人传递的信息都是以死亡为中心的，都是强调死后生命的可能性。相反，诗人为此生欢呼，她要在自然中享受现世的这个生命。日出日落，甚至“蜜蜂的嗡鸣声”（P，155）也具有神奇的力量让迪金森着迷。她不向往死后的天堂，因为她没办法证明死后是否真的有天堂，她只知道眼前的自然比宗教允诺的天堂更像天堂。

在诗歌668中，最开始诗人说自然是我们所见到的群山、午后、松鼠、日食和蜜蜂，然后马上对此纠正，“不只这些，自然是天堂”。接着诗人又说自然是我们所听到的知更鸟、海浪、雷电和蟋蟀的声音，随后诗人又立刻强调：“不只这些，自然是和弦。”最后诗人不得不承认：“我们知道自然/然而却无法讲述。”面对自然的纯朴和率真，“我们的智慧如此无能为力”。“自然还是一个陌生人；/谈论她最多的人们/从没有走过她让人提心吊胆的宅邸。”而且，“那些了解自然的人，越走近自然，知道得就越少”。迪金森对于所看到的自然表现出敬畏之情，而这种敬畏，她从没有对宗教中的上帝产生过。她的敬畏属于这个生命和这个世界，对尘世天堂宗教般的敬畏是她诗歌创作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