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郭熙《山川训》的旅游学意义
《林泉高致》是北宋画家、杰出的绘画理论家郭熙的代表作，它是继荆浩《笔记法》之后又一重要绘画理论著作。它对绘画创作前的思想基础和认识方法。创作中具体技巧和意境的处理等都有比较系统的论述，可以说是北宋山水画创作理论的集大成者。
《山川训》为《林泉高致》第一部分，也是它的最精华之所在，主要论述自然山水的美学特征以及画家如何把握这些特征，即观赏山川风物的方式。郭熙说:“万事有诀”[1]，“看山水亦有体”，所谓“诀”、“体”，也就是方式方法的意思。
郭熙所归纳的观赏自然山水的方式，主要是针对山水画家而言的。画家要创作出优秀的山水画，最基础的修养除了“饱游饫看”以外，还必须非常准确地把握自然山水的审美特征，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采用适当的观赏方式，即以一定的态度去观赏；选择适宜的时间、地点及其方式去观赏。但是，郭熙所总结的这些方式，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绘画学思想，它不仅适用于画家观赏自然山水，同样也适用于一般旅游者的风景审美欣赏；它不仅对后世的园林艺术特别是明清园林艺术发生了深远的影响，而且对我们今天的旅游审美学也有重要的启发意义。本文主要从旅游审美的角度谈谈《山川训》在山水审美欣赏方面作为自然风物观赏方式的旅游学意义。
一、审美的观照
美的作用在于给人以精神的愉悦和享受，而非实用目的。这一特征要求我们在欣赏美的事物时，必须排除功利目的，也即我们经常所说的审美态度。郭熙是非常重视审美主体的这一心理素质的。他在《画意》中说:
庄子说画史解衣盘礴，此真得画家之法。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啼笑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列于心中，不觉见之笔下……然不因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则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
绘画中要“胸中宽快”，“万虑消沉”，欣赏山水同样要求保持一种审美的心态。所以，郭熙说:“看山水亦有体，以林泉之心临之则价高，以骄侈之目临之则价低。”所谓“林泉之心”，即“山水之心”，“隐者之心”，一种“忘我”的超然物外的心志，它要求以山水固有的价值来欣赏山水，这样，才能欣赏到真正的山水美。相反，以“骄侈之目”看山水，即以一种凌驾于山水之上的态度或以占有者的心态去看山水，就会造成主客体之间缺乏心灵感应与和谐，甚至于对立，这样，就无法欣赏到真正的山水美。
郭熙之所以提出欣赏山水要以“林泉之心临之”，这与他对山水本质的认识有密切的关系。在郭熙看来，山水的本质就在于“处”、“乐”、“适”、“观”，因此，《林泉高致》开篇论述山水:
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疆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
这就是说，山水旅游的本质在于审美享受，而要获得审美享受，就必须排除功利目的，以审美的态度去观照山水风物。只有这样，才能发现美、理解美并进而真正地欣赏美。郭熙的这一思想，无疑是非常深刻而独到的。它不仅关涉到旅游的审美本质问题，而且关涉到旅游审美的根本途径问题。
二、欣赏风景的视点
对于对象的审美观照，视点是其方式的一个重要内容。中国传统绘画与西方绘画，不论在风格上，还是在审美价值上，都有明显的区别，造成这种区别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西方绘画采用的是焦点透视法，而中国传统绘画则采取散点透视法。
观赏的视点对于旅游来说，尤其重要。同一景观，由于观赏的距离不同；正侧方位的不同；俯视、仰观的方式不同，所观赏到的景观表象和获得的美感效果也是各不相同的。郭熙是深知这一点的:“一览便尽，此看画之法也。”又说:
学画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临其上而观之，则花之四面得矣。学画竹者，取一株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则竹之真形出矣。学画山水者，何以异此。盖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
“身即山川”当然还只是欣赏山水的最基本条件，并不表明到了山水中，就一定能够发现美，欣赏美，要发现山水美、欣赏山水美，还有一个观赏方式的问题，所以郭熙提出了观赏山水的“远近”、“正侧”、“俯仰”这三对重要的旅游学观赏风物方式的概念。
亚里士多德在谈到审美对象的尺度时，曾说过一段很有名的话:“一个美的事物——一个活东西或一个由某些部分组成之物——不但它的各部分应有一定的安排，而且它的体积也应有一定的大小；因为美要倚靠体积与安排，一个非常小的活东西不能美，因为我们的观察处于不可感知的时间内，以致模糊不清；一个非常大的活东西，例如一个一千里长的活东西也不能美，因为不能一览而尽，看不出它的整一性。”[2]亚里士多德这段话主要是针对戏剧文学作品而言，即“活东西”，但对于自然山水来说，这种缺憾可以通过与审美对象之间保持适当的距离加以补救。
对于体积比较大的审美对象，要把握它的整一性，应该拉开主客体之间的距离。所以郭熙说:“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须远而观之，方见得一障山川之形势气象。”又说:
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势，……真山水之风雨，远望可得，而近者玩习不能究错综起止之势；真山水之阴晴，远望可尽，而近者拘狭不能明晦隐见之迹。
这就是说，观赏山水，必须要有开阔的视野，否则，置身于其间，就无法从总体上把握山水的形貌及精神气质，所以郭熙说“远望之以取其势”。但是，这并不是说近看就不重要，优秀的山水风景，总是蕴含着无穷的美的景观，既包括山水的总体气势、神态，又包括无穷丰富的花卉竹石、溪流等，对于这些体积较小的美的景观，就需要我们从近处仔细地观赏品玩，也就是郭熙所说的“近看以取其质”，所谓“质”，即本质、作为美的景观的特性。
分述远看、近看，这只是出于理论的方便。实际上，在旅游中，远望、近看是经常结合在一起、交错使用的。郭熙说:“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远数十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这很近似我们今天电影摄制技法中的“远近推移法”。可惜的是郭熙对这一思想并没有作进一步深入的论述、发挥。
郭熙在绘画理论及旅游观赏方式方面最大的贡献则是他提出的“三远”说:
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其人物之在三远也，高远者明瞭，深远者细碎，平远者冲淡。
高远即仰视看山，可见山势突兀，山色清明；深远即俯仰看山，可层峦叠嶂，山色重晦；平远即平视远望，可见景象渺茫，山色有明有晦。“三远”说把远近、俯仰糅合起来观察山水自然，不仅对中国山水画发生深远的影响，而且也是我们今天旅游审美最基本的观赏风物的方式。
此外，郭熙还谈到观察风物的正侧问题:“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可得不悉乎。”风景与艺术有一个本质的区别，就在于它是随意的，自然天成，立体性特别强，它需要我们的独立发现。其发现的一个重要方法，除了我们上面所说的距离、俯仰方式以外，还需要我们从一定的角度即侧面去观察。实际上，郭熙所说的正侧方法不仅适用于观赏山水，也适用于观赏比较小的景观如花草石竹等。
苏轼《题西林壁》诗描述他庐山旅游:“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郭熙关于观赏观点的学说可以说是从理论上对苏轼的观赏方式的概括和总结。
三、观赏时间的选择
今天，旅游的时间性问题已经被广大的旅游者们所重视，这除了经济的原因以外，还与旅游审美有关，比如错开旅游旺季、选择适宜的季节、选择适当的天气和时辰等，这既是一般性的游玩问题，也是审美问题。首先，风景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它除了包括山水花卉石竹等以外，时间也是其重要的因素，比如雨雪雾霜等常常是风景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次，风景中的自然景观还受时间的影响而表现出不同的审美形态。这两点，魏晋人称之为“物色”（刘勰:《文心雕龙·物色》。郭熙则特别强调自然山水审美特征的时间性，并对此作了详尽的描述:
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怡，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尽见其大象，而不为斩刻之形。则云气之态度活矣。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艳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画见其大意，而不为刻画之迹，则烟岚之景象正矣。
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阴晴看又如此，所谓朝暮之变态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纛塞，人寂寂。
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时辰，风景所表现的形态是各不相同的，人的审美感受也是不同的，因此，必须根据具体情况，选择适当的旅游时间。
四、观赏景点的选择
祖国的山山水水，广袤无垠，蕴藏着丰富的美的内涵，但是，美的风景在地域分配上并不是机会均等的，它往往集中在那些名山大川，如“五岳”、桂林、西湖等。同时，大自然千变万化，同是名山大川，同样是优秀的风景，其美的形态及风格特征是各不相同的。这就要求我们旅游时，对地点必须具有选择性，选择有名的风景。选择不同风格的风景。郭熙在《山川训》中是非常强调这一点的，虽然主要是针对绘画的选材，画家的修养而言，但对我们旅游审美也很适用。
关于旅游地点的选择，郭熙《山川训》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
一是选择不同风格的旅游区。
东南之山多奇秀……故其地薄，其水浅，其山多奇峰峭壁，而陡出霄汉之外，瀑布千丈，飞落于云霞之表。
西北之山多浑厚。故其地厚，其水深，其山多堆阜盘礴，
而连绵不断于千里之外。介丘有顶，而迤逦拔萃于四达之野。
地质条件不同，地域不同，风景的审美特性也不同，旅游时，我们应该选择那些我们偏好的旅游区。
二是在同一风景中选择最优秀的景观。即使是最优秀的旅游区，也不是其每一景观都是美的，它有特别美、美、不美，甚至丑的层次区分。“千里之山，不能尽奇，万里之水，岂能尽秀，太行枕华夏，而面目者林虑，泰山占齐鲁，而胜绝者尤岩。”“嵩山多好溪，华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别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天台、武夷、庐山、雁荡、岷峨、巫峡、天坛、王屋、林虑、武当、皆天下名山巨镇，天地实藏所出，先圣窘宅所隐，奇崛神秀，莫可穷其要妙。”即使最优秀的风景区，最奇美的风景也只有一二处，这是我们旅游关注的焦点，只有对这些最奇美的风景反复玩赏，才能用最少的时间与精力获得最大的美的享受。
综述以上，我们可以得出结论，郭熙的《山川训》不仅是重要的绘画论著，同时也是重要的旅游学论著，特别是关于观赏自然景物的方式和态度的论述，对我们今天的旅游有重要的指导意义。“荆浩曾讲过，创作山水画要气质俱盛，不仅表现自然物的形（质），还要表现神（气）。但如何得到形神，他没有谈。郭熙作了周到深刻的回答，使后人难以增加什么意见了。”[3]应该说，这是比较中肯的评价。
本文原载《怀化师专学报》1995年第2期。
【注释】
[1]郭熙:《林泉高致·山川训》，以下未注明出处的均引自此，不一一注明。
[2]亚里士多德:《诗学》，《诗学·诗艺》，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25—26页。
[3]葛路:《中国古代绘画理论发展史》，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版，第1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