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写美的生活”到对“美地写生活”的探索——论黄河清的小说创作

在襄樊作家群中，黄河清在短篇小说创作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是颇引人注目的。从1980年首次在《长江文艺》发表作品算起，黄河清的创作生涯已一轮生肖了。在这不算长的12年中，他利用业余时间进行创作，曾先后在《人民文学》、《芳草》、《百花园》等刊物上发表了30多万字的作品，其中最为成功的是短篇小说。《油菜花又开了》曾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建国三十五周年短篇小说选》；创作谈《生活·冲动·构思……》1989年5月由法律出版社出版，并获襄樊市首届浩然文学奖一等奖。

纵观黄河清10多年的文学活动，我们认为他的创作有一个明显的变化过程。这个变化过程大致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期，时间上大致从1980年到1984年，其中《油菜花又开了》和《记得绿罗裙》最有代表性。这一阶段，作家基本上比较忠实地描写他的所见所闻所感，因此，作品所反映的社会生活更符合生活的原生形态或谓生活的本色形态。作品所显示出来的艺术魅力，当然与作家所作的艺术性创造诸如加工、剪裁、虚构以及对结构、语言等的创造性运用密不可分；但更多的还是因为生活本身的精彩、感人、寓有艺术性，亦即生活本身的美。因此，我们粗略地把黄河清小说创作的这一阶段概括为“写美的生活”阶段。

后期:时间上大致从1985年开始，作品以《龙船》和《混世魔王》最有代表性。这一阶段，作家不仅保持了他惯常的对现实生活的激情与参与意识，而且，又不乏冷静、深沉的思考，有时甚至表现出旁观者冷峻的目光。作家的爱憎感情再不像前期那样直露、溢于言表，而表现得更为深沉、含蓄，隐藏在似乎不露声色的描绘中。生活不再是本色形态的，而是经过了更多的艺术加工，或变形、或夸张，有的更像漫画或者相声……作品所具有的艺术魅力当然离不开作为题材的生活内容，但更多的则是源于作家对这些生活的艺术性创造。在这里，生活本身已经退居到次要地位，作家对生活的艺术处理或者说艺术性思考则跃居主导地位。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把黄河清小说创作的后期概括为“美地写生活”。但由于这一阶段在持续之中，它虽然显示了作家走向成功的趋向，但毕竟还没有完全取得成功，它还需要有一个艰苦的艺术磨炼过程。因此，我们又把它加上一个限定性词语——“探索”。“探索”一词，一方面表明作家还在努力寻求新的艺术方式，另一方面表明作家正在创造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同时还表明作者作为一个读者对作家的期望。

为了清楚地表明我的意思，这里还需要对“写美的生活”与“美地写生活”两个概念作进一步的闸释。表面上，二者之间只是词序的不同，但实质上二者之间有本质的差别。前者强调的是“生活”，而后者则强调“写”。作为成品，即从最终结果来看，二者之间并没有艺术高低之别，但从成因上说，前者主要取决于生活的美，而后者则主要是通过艺术表现而使平淡普通的生活显出美，二者之间的差异正是普通作家与艺术大师之间的区别。对于一般作家来说，生活的阅历及对生活的感受制约着其艺术创作，有了非常精彩、惊天动地的社会生活以及对这些生活的强烈感受，他们也许能够写出杰作，因为生动的生活本身就是非常具有吸引力和富于艺术性的；但对一般的日常琐碎的生活，他们往往缺乏足够的艺术把握。对于艺术大师来说，情况就不同了，他们不仅能够根据他们所经历的富有重大社会意义的生活写出杰作，对于一般的、平庸的生活素材，他们也能把它们写得一波三折，生动有趣，从而富有无穷的艺术魅力。比如《阿Q正传》，从素材上讲，阿Q的一言一行，都非常平淡，司空见惯的，但在鲁迅的笔下，一切都变得那么具有艺术性，鲁迅先生就是用当时普遍存在于中国国民中的“精神胜利法”创作出了《阿Q正传》这部不朽的世界名著的。

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看法，我们认为，黄河清小说创作的前期基本上属于“写美的生活”的阶段。现实的不平凡的生活强烈地震动了作家，使他不能平静，坐卧不安，想把它表现出来。“人世间的疼与痒、苦与乐、男与女、爱与恨……三十三个春秋，不忍回顾。书中笑伴泪花，向您诉说。”（《致读者》，见《生活·冲动·构思………》，法律出版社1989年版。以下引文均见此书。）诉说的是作者的经历，良心:或者是亲身经历，或者是所见所闻，或者是对生活的希望，或者是对现实的深沉思考……这一点，在《从空弦开始》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尽管作者一再强调“构思”对这篇小说的意义，但从作者所提供的小说原始材料来看，小说中即使是细节也是有生活来源的，作家只不过是把生活中所见所闻所思的互不相干的事件巧妙地集中在一个人物身上罢了。“构思”是在组合意义上而言的，也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杂取种种，合成一个”的方法。而广为称道的《油菜花又开了》则简直是生活的实录，只要对比原始生活素材，我们是不难发现这一点的。作家在《先得感动自己，才有可能引起共鸣》一文中详细地谈了这篇小说从生活到创作以及修改的过程:1982年，作家回乡探亲，看到记忆中年轻、美丽、漂亮的姐姐因悲剧性的婚姻而明显地苍老了，这使作家感到震惊；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像年轻时的姐姐一样美丽的外甥女又即将重蹈姐姐悲剧命运的覆辙。这强烈地震撼了作家，于是作家根据生活的原型创作了这篇小说，发表后反响很大。

研究作家前期的小说创作，我们发现两个非常能够佐证我们观点的现象。首先，作品题材与作家的社会经历在时间上非常吻合。1982年之前，作家主要的生活视野集中在农村、学校和部队，因此，其作品题材也主要是这些方面的。《油菜花又开了》、《蛙声》、《冬青花开》、《记得绿罗裙》、《舅舅的喜酒》都是农村题材；《割爱》主要是部队题材；《从空弦开始》则是高考落榜的产物。1982年调襄樊市团委工作以后，作家则写了反映共青团题材的小说《红玫瑰》。

其次，作家前期创作的成败得失取决于生活。凡是作家熟悉的、感受强烈的生活，都写得比较成功，比如《从空弦开始》、《油菜花又开了》等。而作家不太熟悉的生活，写起来则失败居多，比如反映农村经济改革的《蛙声》、描写对越自卫还击战的《割爱》、反映工厂共青团的《红玫瑰》，这些题材的生活，作家都缺乏亲身的体验，因而写来不是那么自然，有的甚至明显让人感到是在编造。

黄河清是一个经历较为丰富的人。他于1955年生于湖北仙桃，1973年高中毕业后当过一年电排站工程员、五年消防兵、三年干警，1982年调到襄樊市团委，为团市委第九届常委、宣传部副部长。不断变换的社会环境，丰富了作家的见闻，扩大了作家的视野，为作家的小说创作提供了大量的、生动的原始生活素材，从而奠定了作家创作的最坚实的基础。

黄河清是一个爱好广泛的人。据他自己介绍:“少时有些小聪明，作文做得好，爱画画，玩乐器、演节目。在消防队当宣传队长，又学了几样乐器。像笛子、二胡、板胡、扬琴、手风琴、小提琴、月琴，拿上可以演奏歌曲。画过防火幻灯片、墙报刊头，写过些歌曲、曲艺、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在省市报刊发表，有的还获过点奖。”（《老老实实从空弦开始》）广泛的涉猎不仅增加了作家的知识面，而且扩展了作家的生活领域，这使他的创作在题材上丰富多彩，各种题材都能写得较为顺手。

黄河清是一个热爱生活、关心现实而又勤于思考的人。只有热爱生活、关心生活，才能对生活产生激情，才能产生创作冲动。很难想象，一个不热爱生活，对生活漠不关心的人能当作家，更不要说创作出令人精神愉悦的作品。所以作家说:“要想自己的作品引起读者的共鸣，必须有你亲身经历的生活或很熟悉的生活。而且这生活中的人与事是真正感动了你或触动了你的。”（《先得感动自己，才有可能引起共鸣》）热爱生活，关心生活，鼓足勇气，大胆地、不顾一切地扑向生活，在生活中奋力拼搏，翱翔……这是黄河清的性格，也是黄河清小说具有灵气，能够打动人的根本原因之一。

勤于思考是黄河清小说创作中最可贵的地方。文学创作成功通常有两种方式，一种以对生活的独到发现或者说深刻发掘其内涵意义而取胜，或称之为以内容取胜；另一种是以对一般性生活的独到艺术性表现而取胜，或称之为以形式取胜。前者可能在艺术形式上是平淡的；后者在生活内容上可能是平淡的。我们认为黄河清前期创作基本上属于前一种成功方式，这一阶段他比较成功的作品几乎都是因为所提出的问题而引起社会反响的。《从空弦开始》最突出的地方就在于它所揭示的生活哲理；《舅舅的喜酒》则表现了作家对新旧思想交替时期作为伦理道德的善与恶的深层思考；而最突出的是被称为姊妹篇的《油菜花又开了》和《记得绿罗裙》，它们是作家对新时期农村教育、人与人之间政治、经济关系等问题的深刻忧虑。作家在总结创作经验时曾说:“故乡湖里有藕。藕分层次。上层是偏枝或斜长上来的节巴，中层有新藕。再底层，有大藕，老藕，胳膊般粗细。挖藕是极累人的活。写作也是如此。写作比挖藕的层次更多。不要幻想扒开表层就能得到大藕。打个赤膊深挖下去，会有结果。”（《下大气力，挖得更深一些》）《油菜花又开了》和《记得绿罗裙》之所以能够获得读者普遍的认同，正是作家对生活深入思考的结果。

黄河清同时还是一个感觉敏锐，情感丰富的人。各种各样的社会生活，生活的每一方面都可能触动作家的艺术灵感，都可能引起作家感情的激荡。作家不止一次谈到感情冲动之于文学创作的重要性:作家只有首先被生活感动，然后才有可能创作出感动读者的好作品。而感动又与情感是否丰富密切相关，一个情感单调、冷漠，感觉迟钝的人是很难被生活感动的。黄河清丰富的感情常常使他的作品饱含着浓郁的情感色彩:或同情、或愤懑、或伤感……我认为，《冬青花开》最大的成功就在于它写出了因社会压力而无可奈何的失恋的忧郁；《割爱》虽然是失败之作，但爱情故事本身却是很动人的；《记得绿罗裙》则是一个长长的叹惜号……

总之，前期所经历的生活以及对这些生活的强烈感受是黄河清前期创作的基本题材，客观地反映这些社会生活，是他前期成功的最根本原因。当然，这里所说的“成功”还只是对一般作家的要求而言。要成为一代名家，这种意义上的“成功”还是远远不够的。只有经历一个漫长而艰苦的磨炼与探索的过程，才能达到“美地写生活”的境界。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把黄河清前期的小说创作概括为“写美的生活”，只是就其主要方面而言。实际上，内容和形式是辩证统一的，即使是再美的生活，如果没有相应的艺术形式，也是不可能写出优秀的作品的。其实，黄河清小说创作从一开始起就是非常重视艺术探索的。为了比较全面地评价黄河清小说创作，我在下面对其前期的几篇重要作品在艺术上的得失成败作一个简要的评说。

首先谈《从空弦开始》。这是作家的处女作。该小说篇幅很短，却安排得相当紧凑，它采取插叙的手法把故事集中在卖稀饭的过程中，人物性格转变自然。小说语言流畅，叙述不枝不蔓，而尤为突出的是描写的形象化。小说开头描写电影院门口:“‘牛奶冰棒酸梅汤’！胖妇人嘹亮的女高音像只小号，反复吹奏自己的主题。‘清茶啦——清茶’！老汉嘶哑的嗓门像破了共鸣箱的大提琴，给妇人伴奏。琵琶样清脆而急促的是乡下女娃们的:‘瓜籽、瓜籽、葵花籽’！”把各种叫卖声比附为各种音乐声，不仅非常形象，而且烘托了气氛，从氛围上与后面的音乐故事相和谐，有如楔子，使开头非常自然。最后描写主人公元元终于喊出了第一声:“多么别扭，多么微弱的第一声，可它毕竟是组合在这夏夜交响曲中的声。这第一声，实实在在从空弦开始了，是揩干了泪含笑而拉的第一声。这是G调的1。”仍然用音乐作比方，既回应了开头，又点明了主题。

《油菜花又开了》是写农村孩子失学的，发表以后反响很大，1983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这篇小说配乐向全国多次广播。作家自己说:“这篇稿子，三千多字，我是写得极认真的。”首先，在结构上，作家是做了苦心安排的，它采取双线索齐头并进的方法，把现实与过去穿插对比而写，描写少时姐姐的文字与描写大外甥女的文字一字不差，目的就在于强化读者的感觉，以便引起读者的深思，这是作家独出心裁的尝试。其次，在叙述方式上，作家也作了一些新的尝试，比如叙述姐姐长大的过程:“……她重新挑弯了竹扁担……竹扁担弯得像弓……扁担下，姐姐高了，壮了，黑油油的短发红扑扑的脸。”这是采用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不仅简洁，而且具有象征意义。再次，在语言上“力求做到朴实地叙述，深情地描写”。

《冬青花开》是一篇爱情题材的小说。哥哥大平不顾自己的门第低下犟着爱一个比自己门第高的姑娘，结果是演悲剧。二平与哥哥相反，爱上了一个比自己地位低的姑娘，但为了不重蹈哥哥的覆辙，只得强抑自己的感情，远离这位姑娘，小说表现得最好的就是这抑制情感而产生的忧郁。小说在叙述上跳跃性很大，留下很多空白，让人回味。不足的是第三部分大团圆式结局，显得多余，损害了作品的韵味。

最后还谈谈《舅舅的喜酒》，这是一篇道德问题的小说。作家从某种理念出发，刻画了两个对比鲜明的人物:善的大舅，恶的二舅。“同在洪堤可能倒口险期，大舅舅带领人们与洪水搏斗，精疲力尽。而二舅舅则逃避现实，并借机发财。”（《以一颗童心看人间善恶》）在这里，作家的感情偏向是不言而喻的。这篇小说在艺术上比较明显的特点是采取了新的叙述角度。“作品以未成年的‘我’（林林）为视点，建构起作品的叙事框架，以童心的纯洁来衡量人间的善恶，这就强化了作品善恶判断的公正系数，给人以真切感。作品又采用对称布局，把两个舅舅做喜酒的场面对称表现出来，善恶对举，相反相成，使善者益显其善，恶者愈显其恶。”（高晓晖《文心如许犹可嘉——漫说黄河清《生活·冲动·构思……》）应该说，这个分析还是非常中肯的。

前期的这些艺术技巧的尝试为黄河清小说创作取得质的突破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987年在《芳草》杂志上发表的《龙船》，标志着黄河清在创作上“美地写生活”取得了初步的成果。这是一篇用象征主义手法创作的小说。故事情节是这样的:在两县交界的一条小河两岸，有两个一大一小的村子。两岸人的观念、意识、管理体制存在很大的差异。一边的大村金鹤湾，多年来，沉浸在“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自我感觉中，但他们愚昧落后，不会保护资源，盲从、奴性。而河对岸一个小村银鹤垱，地盘小、人口也少，但重教育、求知识，村民意识、观念都较开化、先进。他们的管理者求实务实，作风民主，一切事情顺其自然，人们在这里，个性得到保护和发挥，财力、物力、智力都得到合理利用。两个村比赛，结果可想而知。作家说:“这篇小说是写龙船竞赛的。实际上，他写的是两种体制、两种意识的总较量。它隐喻着:一种不适应社会发展的体制、一种不顺其自然的氛围、一种落后、愚昧的意识蔓延的地方，必将在竞争中被淘汰。”（《象征手法和隐蔽主题》）《龙船》最大的艺术魅力就在于作品的意象与意蕴达到了一种巧妙的契合。不足的是作品在叙述方面不十分流畅，仍然存在强化主观臆想而夸张失度的问题。

《混世魔王》是黄河清在艺术上走向成熟的标志。这是一个故事型的小说，它叙述了一个叫何金狗的人变幻无常的一生。何金狗十二三岁时，本准备到很远的汉口去读书，不料碰到日本侵略中国，被迫待在家里。日本人不仅没让他读成书，也毁了他的田地家产，从此他沦为破落户以致最后成为乞丐。乞丐也并非坏事，至少解放后能当贫农，没想到就在解放前一年，他捡了一箱子白花花的光洋，解放后理所当然地成了地主。地主的日子当然不好过，但金狗却慢慢过出了门道，落得个清闲自在，很是满足。没想到好景不长，农村分田到户，金狗失去了大锅饭碗。“小锅饭”各显神通，金狗开“文明俱乐馆”本来很开心的，结果为交税再次沦为乞丐。怎么也没想到，靠乞讨，金狗竟然转眼之间成了首富。有钱当然是好事，但金狗正是因为有钱而丧了命。

如果说《龙船》的意象与意蕴还是一对一的关系的话，那么《混世魔王》的意蕴则是多方面的。作为意象，金狗的故事是通俗易懂而又清晰明白的，但在意蕴上，它具有多层次的意义:塞翁失马；人生无常；作为社会性的人的存在本质……我们既可以把它作为一个最简单的故事欣赏，也可以把它作为一个最深奥的故事反复体味其深层的哲理；既可以用它来观照自己，也可以用它来认识别人……作为一个开放的价值体系，它具有丰富的意义蕴含。

艺术是没有止境的，探索是永恒的。我们期待也相信黄河清在艺术上会有更多的突破，从而进入一个更高的境界。

本文原载《襄阳师专学报》199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