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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文学研究论集三编
1.6.5 试论巴尔扎克的成功

试论巴尔扎克的成功

巴尔扎克在短短的二十年时间里,创作了惊人数量的,其中大多数迄今为止仍然是世界第一流的文学作品(仅收在《人间喜剧》里的就有九十多部),实在是一个伟大的奇迹。巴尔扎克为什么能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我认为有四个原因:一是时代给他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题材及内容;二是他健全的四肢,高度发达的头脑以及天才的文学家的素质;三是他传奇般的人生经历以及像大海一样深广的生活知识;四是机遇,巴尔扎克真是太幸运了,他的伟大确实带有极大的偶然性或者不如说是巧合。本文试图从这四个方面对巴尔扎克的成功作一个全面而系统的分析。

一、时代和巴尔扎克

乱世出英雄,巴尔扎克的时代是造就这位巨人的最深刻的基础。首先是时代给巴尔扎克提供了足够建立一座巨大的文学殿堂的丰硕的素材,然后才是巴尔扎克创造了绝不辜负他的时代的文学杰作。

巴尔扎克生活在一个不仅是法国历史,而且是全世界历史变革和动乱的岁月。他一生经历了执政府、第一帝国、波旁王朝复辟、七月革命、七月王朝以及二月革命等几个重大的历史时期。他虽然没有直接参加拿破仑耀武扬威、纵横驰骋的征战,但“百日帝政”及“滑铁卢战役”,对于早熟,聪慧的巴尔扎克来说绝不陌生或遥远。天性善于幻想,联想;天性精于观察,分析,早已让他遨游了历史的故宫。而且拿破仑军事独裁及战争的遗风绝不会很快地就祛除,它还影响着从上到下的大大小小的法国臣民,自然也包括巴尔扎克,最为明显的证据便是巴尔扎克的座右铭:“彼以剑锋创其始者,我将以笔锋竟其业”。因此,巴尔扎克对他自己孩提时的时代的记忆,可以想象,该是多么的清晰明了。

巴尔扎克的身体的黄金季节(16—30岁)正好是1815年的波旁王朝复辟到1830年资产阶级七月革命这一时期.这是一个贵族不断没落,但还进行垂死挣扎的时期;这是一个资产阶级迅速上升并质变到夺取政权的时期。生活的千变万化本身就是精彩,动人,富有戏剧性的文学作品。历史有着远比文学作品所能表现地更为丰富的内涵。巴尔扎克怀着年轻人的血气方刚,纵身于生活潮流,随历史沉浮而共患难,同呼吸……动乱是社会的不幸(不一定是历史的不幸),但却是文学家的大幸。巴尔扎克的时代给他铺陈了一条宽广的通向文学巨匠的捷径。

但是,正如时间公平地对待每一上帝的子民一样,时代对任何人都不偏爱。时代给巴尔扎克提供了攫取丰富材料的机会,但它同时也给了雨果、司汤达、乔治·桑、梅里美以及其他一些有名或无名的作家索赐素材的机会。但他们为什么没能像巴尔扎克一样创造如此丰富而又优秀的杰作呢?而且他们大多数停留在世间的时间都比巴尔扎克要长。显然,时代是成功的必要条件,但绝不是充分条件。所以,我觉得,我们在研究巴尔扎克,探索他成功的秘诀时,不应该忽视但也不能过分地强调时代对巴尔扎克的作用。

二、天才的素质

伟大的巴尔扎克有着牛一样的强健身体:宽阔的双肩,肌肉累累的胸脯,短而粗的颈项,硕大而坚硬的脑瓜——像举重运动员或多功能的运动家。更重要的是他的脑神经也像他粗陋的身体一样粗壮而结实,亚麻缆绳般的经磨耐用,一连工作七小时,发热了,松弛了,一杯黑咖啡便把它冷却下来,重新恢复他的饱满和热情。他每天神经高度紧张地工作十六至十八小时,一连坚持三个月,而这三个月里补足不断消耗的能量的却是最为普通的面包和牛奶。这样的省油节材料的机器不仅在艺术家行列里是罕见的,就是在整个人类中也极为稀有。

巴尔扎克有着由他爹娘老子造就的天生的聪明和颖悟。这里引用他自己的一段话,可见其绝顶的记忆力:

“我们的记忆力是如此之好,以至于我们从不为准备我们的功课而废事。我们只需要听我们的学伴儿背诵法文或拉丁文的章节,或是背法文规则,因而我们也就能够照样背了。”

中国的谎言“过目不忘”在他这里不仅成为现实,而且更富有传奇色彩——“过聪不忘”。

巴尔扎克有着天造地设的艺术家素质——丰富的幻想;洞悉一切的观察力;善于思考的头脑。远在寺院似的中学时代,巴尔扎克便以幻想为材料,创造了一个他自己的世界,自传性的小说《郎培尔·路易》是较好的证据。巴尔扎克第二次旅行意大利时,曾在威尼斯停留了九天,他观察它的博物馆、教堂、宫殿和戏院,以魔术般的手段摄取这座城市的灵魂、厅史以及生活方式和空气,并写下了他的杰作《杜尼·玛西美拉》。评论家们论述这篇小说比任何一个描写威尼斯的小说家及旅行家——如拜伦、歌德、司汤达——所描写的更能表现它的本质,它的高贵多情的精神。只知道意大利语言的一鳞半爪,而且时间是那么短促,九天时间还要拜客和办理事务,竟能真知卓见地描写这座古老的城市,实在让人惊叹。

至于其他素质,我们无需引用任何他自己以及旁人的论述,只要读几部(没有必要全读)他的作品,看看他的博大精深,对他的天才便无论如何也怀疑不起来。很难想象,如果没有精细地观察;没有对人生、对社会进行深刻地思考,他能建立一座让世界人民崇仰的纪念碑。

跛足的人不能当跳高运动员;普通体质的运动员不能成为世界长跑冠军;缺乏天才文学素养的人绝不能成为艺术的大师。优秀的小说故事家;精明的观察家;伟大的思想家,再加上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最熟练运用的特级工程师,于是便有了巴尔扎克。

三、大海般深广的生活

巴尔扎克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他只要拿定主意去做某一件事,那么这件事就成了他唯一的现实。任何诱导,哀求,讥笑,讽刺,甚至歇斯底里的威胁都不能阻止他怀着满腔热情和希望投入事业和工作。只有现实的结局把他碰得头破血流,才能动摇他的决定.但打击也只能给他以暂时的消沉,不久我们又会看到一个汗流浃背、焦头烂额的巴尔扎克正手脚忙乱出现于工厂或办公室,甚至于在荒野中艰难地跋涉——巴尔扎克曾经营出版业、印刷业,开设铅字铸造厂,甚至还筹款开采铜矿。

大学毕业以后,他曾混迹法界。当助手虽然违反天性不想平庸地度过一生的巴尔扎克意志,使他懒惰,但天性的善于观察和勤于思想却使他透过律师事务所这个窗口,看透社会的本质及法律的内涵。这使他以后在小说中打官司以及钻法律空子发财能够得心应手。在他的小说里,我们常常看到关于遗产继承权的曲折的故事以及以法律为手段进行的勾心斗角的斗争和阴谋。

“巴尔扎克是个买卖人,一个终身负债的买卖人”(泰纳语)。出版商、印刷厂、铅字铸造业三重的失败,使他知道怎样发财;怎样赔本;怎样打官司;怎样欺人以及自欺。发财是巴尔扎克小说中永不枯竭的题材,也是他写得最为生动、最为成功的主题。我们敢武断地说,没有对商业内幕的了如指掌,巴尔扎克哪怕有天大的幻想才能,也绝对想象不出比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所记载的更为真实的细节。

除了金钱以外,名誉、地位和女人是巴尔轧克追求的另一目标。为了两全其美,他终身追求有钱的贵族寡妇。他常常不得不停止他伟大而紧张的写作而娓娓动情地给贵夫人写信,甚至不惜以自身做傀儡,滑稽地扮演丑角以博取她们的欢欣。中产阶级的身份特别是负债累累,使他无法跻身上流社会,但贵族妇女的沙龙,却打开了他向上流社会窥探的大门,因此,他虽然对上流贵族阶级怀有深切的同情,但却不得不如实描绘他们的必然灭亡。

巴尔扎克曾为三个苏丁斤斤计较,但他也曾花六百法郎定制一根无用的手杖,而且建设两座豪华的别墅;他一辈子没有得到母爱,但他却在柏尔尼夫人那里得到了三重的爱——母亲、情妇和姐妹之爱。巴尔扎克是公爵、伯爵府邸的座上客,但他同时也躲进乡间的农民家里。有趣的是,蜚声欧洲文坛的大作家曾为服兵役问题被关进监牢,这使我们在读《高老头》时,不得不把伏脱冷被关进监牢的情形和他的作者联系起来。

如果我们仔细地研究巴尔扎克小说的写作背景就会发现,生活窘困之时,正是他写出最为优美,最能代表他个性的作品之时。每经历一次波折或人生的灾乱,他便给我们贡献出一部杰作。“布洛斯之案”使他写出了《幻灭》第三部;和德·葛丝特丽公爵夫人关系恶化之后,他写了报复她的《兰齐公爵夫人》。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所有的最好的灵感都来自最为忧愁,最为悲惨的时刻。”

我们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实。

巴尔扎克在1844年设计他的《人间喜剧》时,曾计划完成二十五篇“军事生活场景”的小说,但直到他逝世却仅写了三部,而且大家都知道,《朱安党人》是经过多次修改才最后定稿的。这就不得不引起我们的兴趣,为什么独独军事生活写得很少?我们没有确凿的论据证明巴尔扎克是因为写不出而没完成,但我们研究他的生平,可以肯定他对军旅生活的了解最为薄弱,对此有两个途径:一是访问战争的遗卒(幸存者);二是凭吊古战场。这两个事实之间的因果关系,恐怕未必是巧合。

巴尔扎克对生活太熟悉了,在他写作时,细节和设想就像大海的浪潮一样不断涌来,以至于他不得不省略一些细节以跟上思想的速度。写作中根本不需要去挖空心思或搜索枯肠。这是巴尔扎克写作丰富和迅速的一个重要原因。

四、机遇

人生中有失去就不再来的转捩的机会,我们得到了它,生活就会完全变成另一种样子。作为作家的巴尔扎克就从来没失去使他创作幸运的机遇。曲折、困惑、挫折对于人生来说虽然是一服难咽的苦药,但对文学创作来说,却是丰盛美味的佳肴。曲折正是捷径。巴尔扎克就是沿着这条笔直的康庄大道,高速度地驰向欧罗巴洲文坛的阿尔卑斯山最高峰的。

早年的对于文学的草率及粗制滥造,虽然没能使巴尔扎克在十年内(1819—1829年)为文坛立下汗马功劳,但却把他造就成了一个优秀的讲故事家,也使他获得了老练的笔法,更重要的是使他走上了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在巴尔扎克看来,越是真实,越是接近生活的本身,就越能吸引读者,引起人们的兴趣。确实,再没有比现实主义更好的创件方法更能发挥巴尔扎克的天才的了,这一点,巴尔扎克在戏剧投机上的失败便给予了充分的证明。现实主义(我认为自然主义是它的一个极端)比起其他任何一种创作方法更有一种加工机器的特点。巴尔扎克以投机商人的机灵不动声色地选取了这种创作方法,再加上他拥有的雄厚的生活素材的资本,于是“巴尔扎克小说制造公司”便成立了,于是世界第一流的杰作便以惊人的数量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

七月革命以后,《朱安党人》已经为巴尔扎克获得了巨大的声誉,这时,他几乎决定为政治而放弃文学,而且参加了竞选。幸亏没有人投他的票。假如他当选为议员,那情形将又是一种什么样子呢?我们不敢说他将在政治的角逐中栽跟斗,然后又折回到文学这条狭径上来,但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人间喜剧》至少不会是现存的如此庞大。

巴尔扎克终身追求贵族的遗孀,直到他逝世的前五个月,上帝才赐予他韩斯卡娅夫人。他还和其他贵夫人有过甜蜜而短暂的交往,从他自己来说,相离似乎很有些依依不舍,但事实告诉我们,他们每一次分道扬镳都恰到好处。当他从德·阿伯郎台公爵夫人那里挖空所有的她的关于宫廷,关于拿破仑的秘闻以后,如果再保持如胶似漆的关系,就纯是消磨巴尔扎克的时间。正如情夫于乔治·桑一样,情妇之于巴尔扎克也同样重要。每次伴随他的风流韵事,便有一部或几部杰作问世。

巴尔扎克不论在任何时候,甚至于名声鼎盛之际,只要能得到一位年收入三万或四万法郎的寡妇,他就准备委身于一种安逸的生活:“在那里,几时他觉得高兴就高兴,就会以业余文学的态度偶然写一本书。”简直不敢想象,假如巴尔扎克过早地得到一位有钱的寡妇,那结局该是多么的令人伤心。

我们读巴尔扎克传记,每每读到他的发财或向贵夫人进攻的周密的作战计划时,我们简直如读他的小说一样担惊受怕;但是当我们读到结果时,我们又像看到喜剧的结局一样高兴,我们每每不得不为巴尔扎克感到庆幸。

生活太巧合了,它一方面引诱巴尔扎克,让他像唐吉诃德一样骑着劣马,挺着长枪去冲去撞;但另一方面,它又层层设防,唯留下一个通往文学殿堂的进口,逼他就范,逼他像古代埃及的苦力士一样为自己建筑一座光辉灿烂的金字塔。

生活太巧合了,它让巴尔扎克鬼迷心窍地去经商,去办实业;又滑稽地让巴尔扎克去追求一个贵族的半老徐娘。机会,是人生的一个重要方面,对于巴尔扎克来说,则尤其重要。巴尔扎克之所以成为巴尔扎克,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巧合。

最后,我们必须强调的是,时代、素质、生活和机遇,这四个方面是紧紧相联系的.缺少任何一方面,巴尔扎克就不是今天的巴尔扎克。

本文原载《襄阳师专学报》198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