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实用与艺术结合的中国古建筑

中国的建筑艺术是在极简单的物质条件下，平实地创作。从两根直木柱架起一根横梁，而能稳定地在地面上立起，到建成重楼层塔一类作品，其间的辛苦艰难可想而知，这一部分表现出工程科学的进境，另一部分表现出美术思想的活动和丰富。纵观中国古代建筑的历史，在其发展的各个阶段中，存在着地域和民族的差异，也不乏停滞和衰落，高峰与低谷，但透过大量异彩纷呈、千变万化的建筑遗物，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逐步形成、日趋明显的共同特点和因建筑性质、类型不同而产生的多种多样的建筑艺术风貌。作为一种延续时间最长、从未中断、特征明显而稳定、传播范围甚广且极具适应能力的建筑体系，不止在东方三大系建筑之中，较之其他两系——印度建筑及阿拉伯建筑（回教建筑）而言享寿更长、通行地面更广且艺术又臻于最高成熟点。即使在世界东西各建筑派系中比较起来，也是个极为特殊的直贯系统。对一般的建筑体系而言，经过悠长的历史，大多掺杂外来影响，而在结构、布置乃至外观上发生根本变化，或者随着传播地域的扩大，逐渐改变旧制，变化材料，等到全盛时期，则多数已经脱离原始形状，另具格式。唯独中国建筑经历极长久的时间，流布甚为广大的地域，即使在最盛时期或在后代繁衍期间，各种重要建筑物，始终不脱离它的原始面目，保存其固有主体结构部分以及布局规模，虽然同时在艺术工程方面，又有着无可置疑的演进。

1996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降临正在积极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丽江。但令人惊奇的是，丽江老城区破坏并没有想象得那样严重，虽然有些老住宅、老店铺的墙壁被震倒了，或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坏，但这些老建筑的构架却依然挺立，保持着原来的形态。而几座破坏古城风貌、尚未拆除的新楼反而震倒了。老城的道路还是那样弯弯曲曲，小溪还是那样流水潺潺，古老的丽江并没有消失。

一场地震震倒了钢筋混凝土的现代化大楼，却没有震倒有着上百年历史的老房屋，这还得归功于中国古建筑采用的木结构体系。因为用木料做成房屋的构架，先从地面上立起木柱，在柱子上架设横向的梁枋，再在这些梁枋上铺设屋顶，所有房屋顶部的重量都由梁枋传给柱子，经过柱子传到地面，而在柱子之间的墙壁，不论是用土、用砖、用石，还是用其他材料筑成，都只起到隔断的作用而不承受房屋的重量，室内可以不设隔墙，外墙上可以任意开窗，甚至可以建没有墙壁的敞厅。当遇到地震，房屋受到突然的、猛烈的冲击时，由于木结构各个构件之间都有榫卯这种软性连接，富有韧性，不至于发生断裂，于是产生了“墙倒屋不塌”的现象。

与西方古建筑的砖石结构体系相比，中国古代建筑的最大特点就是房屋采用木结构体系。砖石结构建筑就全国范围和历史发展而言，始终未能大量使用。而木结构建筑的优点之一是能防御地震，优点之二就是从采伐到施工都比较便利。砍伐树木比起开山采石、制坯烧砖要简便一些，用木材做柱子、梁枋比起用砖、石做立柱，以及用发券的方法做房顶要便利，木门窗、木雕刻更要比砖石雕刻简捷得多。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主教堂1420年动工兴建，经过11年，1431年才完成了教堂的穹顶，接着在穹顶上又加建一座采光亭，到1470年才完工。而建于同时期的中国北京明代紫禁城，皇宫占地72万平方米，房屋大小共近千幢，面积达16万平方米，1407年开始建造，1420年即全部完工，只花了13年。而这13年中大部分时间花在准备材料上，真正的现场施工还不到5年。这并不是说中国的工匠比同时期西方的工匠技术要高明，佛罗伦萨主教堂用石料建造高达107米的穹顶与尖亭，穹顶为里外两层，两层之间有供人上下的周圈台梯，而所有这些墙体、穹顶全部由一块块石料垒筑而成，在教堂的表面，从上到下几乎都满布着精美的石雕，想象当时的施工难度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需要近50年的建造时间了。

那中国古代建筑为什么突出地以木构架体系为主体，而迥异于西方古代建筑以石结构为主体呢？历来有着不同的说法，一是刘致平的看法，认为“我国最早的发祥地区——中原等黄土地区，多木材而少佳石，所以石建筑甚少”。二是徐敬直的看法，他在英文本《中国建筑》一书中说：“因为人民的生计基本上依靠农业，经济水平很低，因此尽管木结构房屋很易燃烧，20多个世纪来仍然保留作为普遍使用的建筑方法”。三是李约瑟的看法：中国早期缺乏大量奴隶劳动。因为不能说中国是没有石头适合建造类似欧洲和西亚那样子的巨大建筑物，只不过是将它们用之于陵墓结构、华表和纪念碑（在这些石作中经常模仿典型的木作大样），并且用来修筑道路中的行人道、院子和小径。

以石结构为主体的西方古建筑

无论是什么原因造就了这种独特的建筑结构体系，毋庸置疑的是木结构形式使得中国古建筑的房屋外观形成了独特的风格面貌，概括起来主要有：

一是外观立面上分为台基、屋身、屋顶三部分。木构房屋需要防潮和防雨水淋濯，故需要高出地面的台基和出檐较大的屋顶，遂在外观上明显地分为台基、屋身、屋顶三部分。台基是砖石混用，由柱脚至梁上结构部分，直接承托屋顶者全是木造。屋顶除了少数用茅茨、竹片、泥砖之外自然全是用瓦。这三部分可以说是古建筑最初胎形的基本要素。在平面上而言，由立柱隔成的“间”则是建筑在平面上一个最基本的单位。普通建筑全是多间的且为单数，有“中间”或“明间”、“次间”、“稍间”、“套间”等称呼。

台基、屋身、屋顶组合而成的中国古建筑

木架构的特征使得中国古代的建筑高度受到限制，绝对超不出木材可能的范围，即使是庄严的建筑，也是呈现绝对玲珑的外表，结构上绝不需要坚厚的负重墙，除非故意为表现雄伟的时候，增加用量（如城楼、城墙等建筑）。

二是屋面凹曲、屋角上翘的屋顶。屋顶原本是建筑上最实际必需的部分，但中国自古就使之趋向完美，尽管这种追求切合于实际需要之外。这种屋顶不但体型硕大，而且还是曲面形的，屋顶四面的屋檐也是两头高于中间，整个屋檐形成一条优美的曲线。欧洲一些国家的乡村也有许多木结构的农舍，它们的屋顶也很大，有的屋顶高度甚至相当于屋身高度的三倍，比中国建筑的屋顶还要高大，但屋顶面和屋檐却是笔直的。

硕大的屋顶，经过曲面、曲线的处理，就不会显得那么沉重和笨拙，再加上一些装饰，这样的大屋顶甚至成了中国古代建筑富有情趣的一个部分。古代文人们将其形容为“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如翚鸟展翅高飞，笨重的屋顶变得轻巧，这是古代匠人的一种创造。其成因则离不开以下几种：首先是出于结构上的原因。中国古建筑为了避免雨水浸袭屋身，屋顶的四周屋檐伸出较远，这种屋檐是依靠上下两层作椽子的木料挑出梁枋之外构成的。其次是这样的屋顶便于采光和排水。《周礼·冬官考工记第六》中讲到古代的车盖时说：“上欲尊而宇欲卑。上尊而宇卑，则吐水疾而睿远。”又说：“盖已卑，是蔽目也。”古代车上的篷盖有的用席篷，有的用麻布之类制作，顶上比较陡，到篷边向上挑起成为“上尊而宇卑”的曲线，这样的好处是，既可以不挡住乘车人的视线，也可以使顶篷上的雨水排得更远。屋顶有如车篷，所以也具有同样的效果。屋顶的檐口抬高可以使屋身多采纳光线，也便于从屋内张目远视，这是事实。至于“上尊而宇卑”可以使雨水排得更远，从物理学角度来讲也是对的。再者是由于房屋重檐的出现与发展而成为曲面屋顶。中国早期的地上房屋多用夯土筑造屋身墙体和台基，为了保护这些墙和台基少受雨水浸害，除了屋顶的出檐以外，有的还另造一排檐廊，形成上下两层屋顶。以后由于台基和墙体逐渐改用砖筑，同时也为了室内的采光，檐廊与房屋形成一个整体，廊上的屋顶也和房屋的屋顶相连，它们之间由开始的折线而逐渐发展成为曲线，于是房屋的曲面顶便产生了。

当然，—种建筑形态的形成，有多方面的因素，材料、结构、建造技术、功能要求、审美趣味等方面的条件，经过相当长时期的实践才会产生出—种较为固定的形态，古建筑的大屋顶也是这样。我们从2000年前汉墓出土的明器上就可以看到当时房屋顶的曲线，从以后留存下来的唐、宋、元、明、清各个时代的建筑上，都可见这种曲面形的屋顶，从城市到乡间，从宫殿、陵墓到寺庙、住宅都是这样。民间的一些建筑，不仅整个屋顶面是曲形的，四边屋檐是曲线的，连屋顶上的几条屋脊也是曲线的。南方有的寺庙、会馆建筑上，屋顶的四个屋角高高翘起，直冲云天，真变得“如鸟斯革，如翚斯飞”了。

曲面的屋顶

三是斗栱。中国古建筑屋身的最上部分，在柱子上梁枋与屋顶的构架部分之间，可以看到一层用零碎小块木料拼合成的构件，它们均匀地分布在梁枋上，支挑着伸出的屋檐，这种构件称为斗栱，它是中国古代木结构建筑上的一种特有构件。

为什么叫斗栱？在柱子与梁枋上为了要挑出屋顶伸出的屋檐，需要有一种构件支托住屋檐下的枋子和椽子，古代工匠用弓形的短木从柱子和梁上伸出，一层不够再加一层，弓木层层挑出使屋檐得以伸出屋身之外，这种弓形短木称为“栱”，在两层栱之间用方木块相垫，小方木形状如斗，所以这种多层栱与斗结合成的构件即称为“斗栱”。试想一块块小木头组合起来居然可以挑托起那么沉重、那么深远的屋檐，不禁感叹我国古代工匠的杰出创造。

如果单纯从现代结构学来分析，采用这种复杂的斗栱来支托挑出的屋檐，却是一种比较费力的方法。实际上只需用一根木棍从柱子上斜出去就可以支撑住屋檐，既简单又省事，所以许多地方和民间建筑都舍去斗栱而采用支撑木的办法。传统社会后期的宫殿、坛庙建筑上也不是在结构上非使用斗栱不可，这时的斗拱已经主要变成了一种装饰。尤其是明清两朝有关建筑的法规中，还出现了哪一级朝官的用房上允许或者不允许用斗栱的明文规定。在营造中也将有斗栱的房屋称为大式作法，没有斗栱的房屋称为小式和杂式作法，用不用斗栱已经成为区分建筑等级高低的一种标志了。

还有一个最基本的结构部分——台基。虽然没有可以特别称扬的地方，不过从整个建筑来看，如此壮伟巍峨的屋顶如果没有特别舒展或多层的基座托衬，必然会显得上重下轻。所以既然有了这种特殊的屋顶，就必须有这样相当的基座。大型建筑的基座加上石刻花纹，花纹的分配似乎是根据原始的木质台基而形成的，后来逐渐转施于石头身上。与台基相连的有石栏、石阶、辇道等附属部分，都是各有各的功用而同时又都是极美的点缀品。

最后一点关于中国古建筑的特征——特别的平面布置。平面布置上最特殊处是绝对本着均衡相称的原则，左右均分地对峙。这种分配倒不是出于结构上的考虑，主要原因是起于原始的宗教思想和形式、社会组织制度等，后来又因喜欢守旧仿古，多承袭传统的惯例。结果均衡相称的原则变成中国古建筑特有的一种固执嗜好。当然，非均衡布置的建筑也有一些，如别墅、园林、宫苑楼阁等。这类建筑在平面上以极其曲折变幻来激起浪漫的变化。

中轴对称的紫禁城

对于西方建筑而言，结构上的细部枢纽，常常是被憎恶的部分，建筑者不惜费尽心思来掩蔽它们。大者如屋顶用女儿墙来遮掩，小者如钉、合叶，都是需要掩藏的细节。独有中国建筑敢于袒露所有结构部分，毫无遮掩，大的如梁、椽、屋脊，小的如钉、合叶、箍头，无不是全部裸露在外部，或者略加雕饰，或者布置花纹，使其转化为一种点缀，几乎全部的结构本身都成为美术上的贡献。

木结构的建筑虽然有着诸多优点，但在坚固性和持久性上却有着很多缺陷。项羽引兵至咸阳，放火烧毁秦宫室，大火三月不灭，此后历代王朝更迭，都在上演着类似的悲剧。除了人祸，天灾也难以避免，明清时期对雷电引起的火灾已有所认识，只是还没有找到防止它的科学方法。个别古塔上有自塔顶的铜器上引一条铁链埋于地下的做法，但是这种避雷的办法并不普遍。在北京紫禁城的宫殿中，倒是发现有在建筑屋顶的正脊中心部位，于脊瓦下埋入一宝盆，盆中藏有金属的小元宝和金币，币上刻着“天下太平”字样，这就是当时用在宫殿上的防雷措施了。殊不知这种铁制的宝盆，里面还放着金属元宝，不但不能保太平，反而还会引起天上的雷击而导致火灾。除了怕火以外，木结构的建筑还怕潮湿与虫害，雨水如果经屋顶漏至下面的梁架，日久天长，会使木料腐蚀。南方地区有一种白蚂蚁，专好蛀蚀木料，如果不防备，区区小蚁就可以把立柱与横梁蛀成空壳。

木结构的建筑本身不论有多少优点与缺点，它都是中国古代建筑选择的结构体系，无数的工匠在这些木结构的建筑上表现出他们的聪明与才智，创造出辉煌的建筑奇迹，使得中国古代建筑在世界建筑的画卷中呈现出独特的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