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范成大笔下的巴蜀风情

1．夔民生活群像图

范成大途径夔州，仿照当地民歌形式，赋《夔州竹枝歌九首》，诗歌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是夔州一带的风景画和民俗画。

其　一

五月五日岚气开，南门竟船争看来。

云安酒浓麴米贱，家家扶得醉人回。

其　二

赤甲白盐碧丛丛，半山人家草木风。

榴花满山红似火，荔枝天凉未肯红。

其　三

新城果园连灢西，枇杷压枝杏子肥。

半青半黄朝出卖，日午买盐沽酒归。

其　四

瘿妇趁墟城里来，十十五五市南街。

行人莫笑女粗丑，儿郎自与买银钗。

其　五

白头老媪簪红花，黑头女娘三髻丫。

背上儿眠上山去，采桑已闲当采茶。

其　六

百衲畲山青间红，粟茎成穗豆成丛。

东屯平田粳米软，不到贫人饭甑中。

其　七

白帝庙前无旧城，荒山野草古今情。

只余峡口一堆石，恰似人心未肯平。

其　八

滟滪如朴瞿唐深，鱼复阵图江水心。

大昌盐船出巫峡，十日溯流无信音。

其　九

当筵女儿歌竹枝，一声三叠客忘归。

万里桥边有船到，绣罗衣服生光辉。

“竹枝歌”亦称竹枝词，本乐府曲名，源出巴渝。专咏地方风土人情、有山歌的意味。范成大的这九首竹枝歌，从不同角度展现了夔州风情。

“五月五日岚气开”这首竹枝歌里写五月端午赛龙舟时的盛况。这天天气晴朗，人人争先恐后去看划龙舟比赛，一派热闹的景象，云安（今重庆云阳）自古就是出产名酒的地方：“云安曲米春，自唐以来称之。”（《夔州即事》）云安酒味浓烈而粮食又便宜，家家富裕，往往喝得大醉而归。可见云安人游乐豪饮的景象，亦可见当时农业丰收的景况。诗歌将端午节热闹、祥和、欢乐的气氛和盘托出。

“赤甲白盐碧丛丛”一首，描绘出赤甲山、白盐山的风光。这里风景优美，物产丰富，绿树葱茏，半山腰住着人家，满山榴花红似火，成串的荔枝挂满枝头。

“新城果园连灢西”一首写出新城果园果实繁茂的丰收景象。

“瘿妇趁墟城里来”一首写出了脖子长瘿的妇女在集市上的场景，贫贱夫妻相亲相爱的动人画面。

“白头老媪簪红花”一诗，所写的是头上簪着红花的老年妇女和身上背着孩子的年轻妇女，当她们忙完了采桑养蚕之事后，又忙着上山采茶的场景。诗歌采用平铺直叙的手法，抓住采茶村妇的特征，展现出农村采茶的乡土气息。

“百衲畲山青间红”诗歌以“百衲衣”比喻山田的区划，山田每块所种禾谷不同，颜色各异，因而青红相间。峡中的旱地作物主要有粟、豆，稻谷播种面积有限，专充官僚俸米，穷人当然不敢奢望了。

“滟滪如朴瞿唐深”一首写出盐船出巫峡的艰辛。

最后一首是写竹枝歌美妙动听，以致“客忘归”，往来于吴蜀之间的商船络绎不绝，竟显豪华。

《夔州竹枝歌九首》可以说是夔民的群像图：买盐沽酒的水果贩、趁墟进城的瘿妇、背儿采茶的少妇、穿着绣罗华服的富商都是那么栩栩如生。生动刻画了峡民的生活状态：植桑、种树、采茶、养蚕、缫丝、到市场买卖、换取日用品。还有夔州商船的忙碌、农家的辛劳、集市的繁荣都跃然纸上。

正如周汝昌所言：“石湖此种诗之可贵，不仅在于能反映峡民的生活情景，更在于他对人民所抱的喜爱、关切、体贴的态度。其随处流露于字里行间，在全集中是一贯而非个别偶见的。”^[30]2．峡民刀耕火种的生活方式范成大有《劳畲耕》一诗：

峡农生甚艰，斫畲大山巅。赤埴无土膏，三刀财一田。颇具穴居智，占雨先燎原。雨来亟下种，不尔生不蕃。麦穗黄剪剪，豆苗绿芊芊。饼饵了长夏，更迟秋粟繁。税亩不什一，遗秉得餍餐。何曾识粳稻，扪腹尝果然。我知吴农事，请为峡农言：吴田黑壤腴，吴米玉粒鲜。长腰匏犀瘦，齐头珠颗圆。红莲胜雕胡，香子馥秋兰。或收虞舜余，或自占城传。早籼与晚，滥吹甑甗间。不辞春养禾，但畏秋输官。奸吏大雀鼠，盗胥众螟蝝。掠剩增釜区，取盈折缗钱。两钟致一斛，未免催租瘢。重以私债迫，逃屋无炊烟。晶晶云子饭，生世不下咽。食者定游手，种者长充涎！不如峡农饱，豆麦终残年。

这首诗是淳熙二年，范成大在巫山所写。畲耕事，见于题下序言：“畲田，峡中刀耕火种之地也。春初斫山，众木尽蹶，至当种时，伺有雨候，则前一夕火之，藉其灰以粪；明日雨作，乘热土下种，即苗盛倍收，无雨凡是。山多硗确，地力薄，则一再斫烧始可艺。春种麦豆，作饼饵以度夏；秋则粟熟矣。官输甚微：巫山民以收粟三百斛为率，财用三四斛了二税，食三物以终年，虽平生不认粳稻，而未尝苦饥。余因记吴中号多嘉谷，而公私之输顾重，田家得粒食者无几，峡农之不苦也！作诗以劳之。”

诗中写巫山农民的畲耕生活，峡农在大山顶上刀耕火种，土地坚硬黄赤，不肥沃，要三斫才能一种。峡农经验丰富，雨前烧山，雨来下种，因而农作物长势很好。夏天峡农吃豆麦做成的饵饼，秋天等待小米丰收作粮食。每亩纳税不到收成的十分之一，纳税剩下的粮食可以饱餐，虽然峡农没有见过水稻粳米，但却能吃饱饭。诗歌的后一部分，历举吴地农民的生活情况以慰峡农。江南水乡虽土地肥沃，种得好稻谷，却官租私债负担重，结果吃不上饱饭，只好逃亡。诗歌既描写了峡民的生活状态，同时也表现出诗人对民生疾苦的关切。

经宣化至叙州时见这里地广人稀，山地贫瘠，山农烧山开荒，尚用原始的刀耕火种方法耕作；做买卖的少数民族商人，大暑天仍然身披毡毛。他写下《将至叙州》：

乱山满平野，涨水豪大川。仄径无辙迹，疏林有炊烟。

山农旦烧畲，蛮贾暑荷毡。穷乡足荒怪，打鼓催我船。

3．山区生存环境

《吴船录》中多次提到峡民生瘿的情况。在恭州时写到：“恭为州乃在一大磐石上，盛夏无水土气，毒热如炉炭燔灼，山水皆有瘴，而水气尤毒。人喜生瘿，妇人尤多。”^[31]在夔州时记载到：“峡江水性大恶，饮辄生瘿，妇人尤多。”^[32]生瘿是因为山区环境恶劣，食盐缺碘，水质差的缘故。范成大过夔州时，只是简短逗留，“婢子辈汲江而饮，数日后发热，一再宿，项领肿起，十余人悉然，至西川月余，方渐消散”^[33]。由此可见峡民生瘿情况的普遍了。在他的诗集中，也记录了生瘿的情形。

如《大丫隘》：

峡行五程无聚落，马头今日逢耕凿。

麦苗疏瘦豆苗稀，椒叶尖新柘叶薄。

家家妇女布缠头，背负小儿领垂瘤。

山深生理却不乏，人有银钗一双插。

《昭君台》诗序曰：“在兴山界中，乡人怜昭君，筑台望之，下有香溪。然三峡女子，十人九瘿”诗曰：

天生尤物元无种，万里巴村出青冢。

高台望思台已荒，东风溪涨流水香。

婵娟钟美空万古，翻使乡山多丑女。

灸眉作瘢亦不须，人人有瘿如瓠壶。

《恭州夜泊》：

萆山硗确强田畴，村落熙然粟豆秋。

翠竹江村非锦里，青溪夜月已渝州。

小楼高下依盘石，弱缆西东战急流。

入峡初程风物异，布裙跣妇总垂瘤。

范成大还观察到峡区特有的一种瘴气，名曰蚯蚓瘴。“蚯蚓祟人能作瘴”（《入秭归县》）。

《云安县》诗曰：“蚓吐无穷壤，人行不断矶。”注：“峡中蚯蚓之盛，无如云安，江滨坟壤，戢戢无际。”

4．巴蜀风俗

范成大笔下记载了许多巴蜀风俗。

其一，巴蜀的集市。

蚕市：“丝管相随看蚕市”（《离堆行》，卷十八）；

米市：“休入忠州争米市”（《垫江县》，卷十六），“成都火米不论钱”（《离堆行》，卷十八）；

药市：“药市并乐事，歌栖沸晴空”（《九月八日泊池口》，卷十九），药市就是买卖药材的集会，时间并不固定，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五五《风俗记》第一引田况《成都遨乐诗序》云：“九月九日，药市。”^[34]又引费著《岁华纪丽谱》云：“九月九日玉局观药市，宴监司宾僚于旧宣诏堂，晚饮于五门。”^[35]由此可见，药市热闹非凡，范成大在成都时就参加过药市活动，曾写下《丁酉重九药市呈坐客》诗。

其二，信仰祭祀。

《吴船录》卷上载：“李太守疏江驱龙，有大功于西蜀。祠祭甚盛，岁刲羊五万，民买一羊将以祭而偶产羔者，亦不敢留，供驱以享。庙前屠户数十百家，永康郡计至专仰羊税，甚矣其杀也。”^[36]范成大出于对劳苦民众的同情，对“岁刲羊五万”这一劳民伤财的现象稍有意见，因此，他在后文写到：“余作诗刻石以讽，冀神听万一感动云。”范成大的诗为《离堆行》：

残山狠石双虎卧，斧迹鳞皴中凿破。

潭渊油油无敢唾，下有猛龙跧铁锁。

自从分流注石门，西州粳稻如黄云。

刲羊五万大作社，春秋伐鼓苍烟根。

我昔官称劝农使，年年来激西江水。

成都火米不论钱，丝管相随看蚕市。

款门得得酬清尊，椒浆桂酒删膻荤。

妄欲一语神岂闻？更愿爱羊如爱人。

在题下自注中，范成大肯定了李冰造福黎民百姓的丰功伟绩，又写出百姓每年杀羊大搞祭祀的风俗：“沿江有两崖中断，相传秦李太守凿此以分江水；又传李锁孽龙于谭中，今有伏龙观在潭上。蜀旱，支江水涸，即遣官致祭，壅都江水以自足，谓之摄水，无不应。民祭赛者率以羊，岁杀四五万计。”

其三，游赏之风。

《宋史·地理志》载：巴蜀人“其所获多为遨游之费，踏青、药市之集尤盛焉，动至连月”^[37]。曹学佺《蜀中广记》记载了蜀地太守出游，民众相从游赏的盛况。其中卷五十五《风俗记》第一引费著《岁华纪丽谱》云：“成都游赏之胜，甲于西蜀，盖地大物繁而俗好娱乐。凡太守岁时宴集，骑从杂沓，车服鲜华，倡优鼓吹出入拥导，四方奇技，幻怪百变，序进于前，以从民乐。岁率有期，谓之故事，及期，则士女栉比，轻裘袨服，扶老携幼，阗道嬉游，或以坐具列于广庭吕待，观者谓之遨床，而谓太守为遨头。”^[38]

巴蜀多游赏之风，范成大笔下写得最多的是蜀人的赏花之风，主要提及的有赏梅、赏海棠、赏茶花、赏牡丹。

赏梅：范成大有《雨后东郭排岸司申梅开方及三分，戏书小绝，令一面开燕》诗，诗云：“雨人南枝玉蕊皴，合江云冷冻芳尘，司花好事相邀勒，不著笙歌不肯春。”“玉蕊皴”是梅花将开未开之时。《吴船录》卷上载：合江亭“亭之上曰芳华楼，前后植梅甚多，故事：腊月赏梅于此。管界巡检营在亭傍。每花开及三分，巡检司具申一两日开燕，监司预焉。”^[39]这首诗写于淳熙二年，时范成大已至巴蜀，入乡随俗，在之后镇蜀的日子里，想必也多次参加这一游赏活动，所以对腊月合江亭赏梅之习俗已知之甚详，故能在离蜀登舟之际，遥想及此。

范成大的诗中还多次提到过观蜀海棠之盛事，《锦亭然烛观海棠》：“银烛光中万绮霞，醉红堆上缺蟾斜。从今胜绝西园夜，压尽锦官城里花。”又《春晚卧病，故事都废，闻西门种柳已成，而燕宫海棠亦烂漫矣》云：“市桥烟雨应官柳，墟苑池台自海棠。游骑行歌莫相笑，遨头六结已龟藏。”蜀地海棠，以碧鸡坊最为有名，范成大曾为此倾心不已，说道“碧鸡坊里花如屋，只为海棠也合来西蜀”（《醉落魄·海棠》）。

还有海云塔下赏山茶：《十一月十日海云赏山茶》、《十二月十八日海云亭赏山茶》；赏牡丹：《清明日试新火作牡丹会》；四月十九日的浣花溪游赏最为热闹，《蜀中广记》卷五五《风俗记》第一引费著《岁华纪丽谱》云：“四月十九日，浣花佑圣夫人诞日也。太守出笮桥门至梵安寺，谒夫人祠，就宴于寺之设厅，既宴，登舟观诸军骑射倡乐。导前，泝流至百花潭，观水嬉竞渡，官舫民船，乘流上下，或幕帘水滨，以事游赏，最为出郊之胜。”^[40]在这一天，范成大观赏了浣花溪竞舟，写下《浣花戏题争标者》一诗。

其四，地方习俗。

范成大还记录了巴蜀地区特有的一些地方习俗：

如巴蜀人好食生蒜的土俗：《巴蜀人好食生蒜，臭不可近。顷在峤南，其人好食槟榔合蛎灰。扶留藤，一名蒌藤，食之辄昏然，已而醒快。三物合和，唾如脓血可厌。今来蜀道，又为食蒜者所薰，戏题》，诗曰：

旅食谙殊俗，堆盘骇异闻。

南餐灰荐蛎，巴馔菜先荤。

幸脱蒌藤醉，还遭胡蒜熏。

丝蓴乡味好，归梦水连云。

船经嘉州苏稽，符文镇，见此地居民有束艾蒿于门，燃之以除秽气，熏艾蒿以迎客的习俗：“民皆束艾蒿于门，燃之发烟，意者熏祓秽气，以为候迎之礼。”^[41]《峨眉县》诗题下注曰：“田家束蒿然于门口为香气，以迎客。”

还有万县农民卖杏剔取杏仁，煎茶杂以茱英等习俗。

5．巴蜀物产

范成大在入蜀、出蜀的诗歌以及《吴船录》中多出提及所见的各地物产，试举几例：

峡山生长甚多的药材紫荷车：“绿英吐弱线，翠叶抱修茎。矗如青旄节，草中立亭亭。根有却老药，鳞皱友松苓。长生不暇学，聊冀病身轻。”

峡中漫生山谷的锦带花：“妍红棠棣妆，弱绿蔷薇枝。小风一再来，飘飖随舞衣。吴下妩芳槛，峡中满荒陂。”（《锦带花》）

游览青城山的时候记载了川笻。他写到：“一轩正对大面山，一上六十里，有夷坦日芙蓉平。道人于彼种芎。”^[42]芎，又名芎劳，是一种药材，以根状茎入药，因为四川产的最为著名，所以又称为川芎。

至蜀州时，记载了蜀州西湖的菱角。“湖中多小菱，可食。蜀无菱，至此始见之”^[43]。

关于荔枝的记载，《吴船录》有多处可见。其一，经眉山时，虽然荔枝已过，但“郡中犹余一株，皆如渥丹，尽撷以见饷。偶有两柈留馆中，经宿取视，绿叶红实粲然。乃知寻常用篮络盛贮，徒欲透风，不知为雨露沾洒、风日炙薄，经宿色香都变”。并亲自试验荔枝的保鲜方法，“试取数百颗，贮以大合，密封之，走介入成都”。^[44]其二，泊嘉州时。范成大写到：嘉州“尤多荔枝，皆大本，轮囷数围，以九顶寺殿前槱核者为最，每岁，宪司专之”^[45]。其三，泊涪州时，云：“自眉、嘉至此，皆产荔枝。唐以涪州任贡。杨太真所嗜，去州数里，有妃子园，然其品实不高。今天下荔枝，当以闽中为第一，闽中又以莆田陈家紫为最。川、广荔枝生时，固有厚味多液者，干之肉皆瘠，闽产则否。”^[46]又写诗《妃子园》题下注曰：“涪陵荔子，天宝所贡，去州里所有此园。然峡中荔子，不及闽中远甚，陈紫又闽中之最也。”其四，游下岩时，云：“阁前有大荔枝两珠，交柯蔽映。入蜀道，至此始见荔枝。”^[47] 其五，至叙州，写道“两岸多荔子林”^[48]。

《吴船录》记载郫县行程时，记载了郫筒酒。“郫筒。截大竹，长二尺以下，留一节为底，刻其外为花纹。上有盖，以铁为提梁，或朱或黑，或不漆，大率掣酒竹筒耳。《华阳风俗记》所载，乃刳竹倾酿，闭以藕丝蕉叶，信宿馨香达于外。然后断取以献，谓之郫筒酒”^[49]。

嘉州峨眉县所产符文布颇有声誉，《峨眉县》注曰：“县出符文布，妇女人人绩麻，且行且观。”诗曰：“村媪聚观行绩麻。”《吴船录》记载：“符文出布，村妇聚观于道，皆行而绩麻，无索手者。”^[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