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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文人的巴蜀情怀/
1.4.2.4 (四)怀故忧思

(四)怀故忧思

1.对杜甫遗迹的追寻

杜甫和陆游虽处在不同的时代,但在经历上却有着许多相似之处,有着相似的遭遇和抱负,因而杜甫是陆游夔州期间的精神支柱和旷世知音。缅怀杜甫是发不平之音。乾道七年(1171年),入川的陆游在夜里登上夔州白帝城城楼,有诗《夜登白帝城楼怀少陵先生》:

拾遗白发有谁怜,零落歌诗遍两川。

人立飞楼今已矣,浪翻孤月尚依然。

升沉自古无穷事,愚智同归有限年。

此意凄凉谁共语,夜阑鸥鹭起沙边。

白帝城楼在州府东侧,是当年杜甫多次登临怀古之地,曾写过《白帝城楼》、《白帝城最高楼》、《白帝楼》诸诗。陆游慨叹杜甫晚年流落巴蜀的悲凉处境,悲叹其报国之志难酬,不禁萌生了知音共鸣。而今登上白帝城楼,却已是物是人非,触景生情,引发了关于人生哲理的思索,不得不感慨人的生命是如此有限,自己的远大抱负向谁倾诉,何时才能实现?只有看着江边的鸥鹭,独自品尝凄凉,这又何尝不是在感叹自己的命运和壮志难酬的悲愤呢?夜色中,明月依旧而昔贤不再,“此意凄凉谁共语”,写尽陆游愿引杜甫为千古知音的迫切感受。“零落歌诗遍两川”一句后来也成了陆游本人的写照。

陆游在乾道七年(1171年)四月还专门拜游了杜甫在夔州曾居住过的高斋,作《东屯高斋记》,其中谈到杜甫的遭遇:

予太息曰:少陵,天下士也,早遇明皇、肃宗,官爵虽不尊显,而见知实深,盖尝慨然以稷、禼自许。及落魄巴蜀,感汉昭烈、诸葛丞相之事,屡见于诗,顿挫悲壮,反复动人,其规模志意岂小哉?……比至夔,客于柏中丞、严明府之间,如九尺丈夫,俯首居小屋下,思一吐气而不可得。予读其诗,至‘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之句,未尝不流涕也。嗟夫,辞之悲乃至是乎!……少陵非区区于仕进者,不胜唉君忧国之心,思少出所学佐天子,兴贞观、开元之治,而身愈老,命愈大谬,坎壈且死,则其悲至此,亦无足怪也。[47]

《东屯高斋记》写于陆游通判夔州任上。杜甫曾居夔州东屯高斋,陆游睹物思人,感慨涕流,缅怀杜甫“爱君忧国之心”,“兴贞观、开元之治”,悲叹杜甫“落魄巴蜀”,“坎壈且死”,寄寓陆游自己避处夔州,报国无门,请缨无路的一腔悲愤。这其实是陆游对杜甫的惺惺相惜,既为杜甫而悲,又为自己壮志难酬而悲,同时也夹杂着抱负难以施展的苦闷心情。杜甫在蜀中还有严武、柏茂林两个地方大员的提携,而陆游则是无所依傍,苦况尤其。因而凭吊遗迹,生发叹息。陆游对杜甫遭遇的同情,其实也是对自己生不逢时的感伤。

乾道八年九、十月间,陆游拜访了阆中县锦屏山上的少陵祠。写《游锦屏山谒少陵祠堂》:

城中飞阁连危亭,处处轩窗临锦屏。涉江亲到锦屏上,却望城郭如丹青。虚堂奉祠子杜子,眉宇高寒照江水。古来磨灭知几人,此老至今元不死。山川寂寞客子迷,草木摇落壮士悲。文章垂世自一事,忠义凛凛令人思。夜归沙头雨如注,北风吹船横半渡。亦知此老愤未平,万窍争号泄悲怒。

全诗写登临所见所感。诗人认为杜甫能永垂千古,不仅是他的诗篇有巨大影响,还在于其忠义气节令人崇敬。借写杜甫抒发了自己内心的苦闷。“虚堂奉祠子杜子”八句是全诗的中心,赞颂杜甫的同时也抒发了自己的迷惘与悲愤。

淳熙四年(1177年),陆游在成都参谒完杜甫草堂,写了这首《草堂拜少陵遗像》,诗中说:

清江抱孤村,杜子昔所馆。虚堂尘不扫,小径门可款。公诗岂纸上,遗句处处满。人皆欲拾取,志大才苦短。计公客此时,一饱得亦罕。厄穷端有自,宁独坐房琯?至今壁间像,朱绶意萧散。长安貂蝉多,死去谁复算?

杜甫成都故宅唐后已不存,北宋元丰年间,重建茅屋,立祠纪念,称“杜甫草堂”,随着杜甫名声在宋代的提高,草堂更成为成都之名胜。这首诗竭力称颂杜甫高尚的品格和影响深远的诗歌创作。面对自己崇拜的诗人的遗像,陆游同情杜甫活着时的艰难遭际,相信他的人格和诗歌成就必会长留天地间,“公诗岂纸上,遗句处处满”。

淳熙五年四月,陆游在去蜀东归途经忠州时,还专门拜谒了杜甫曾居住过的龙兴寺,写了《龙兴寺吊少陵先生寓居》:

中原草草失承平,戍火胡尘到两京。

扈跸老臣身万里,天寒来此听江声。

此诗原注:“以少陵诗考之,盖以秋冬闲寓此州也。寺门闻江声甚壮。”真可谓闻江声、吊杜甫、伤时事。

离开巴蜀,陆游还时时回忆起有关杜甫的遗迹。庆元四年,《感旧》之六曰:“我思杜陵叟,处处有遗踪。锦里瞻祠柏,绵州吊海棕。蹉跎悲枥骥,感会失云龙。生世后斯士,吾将安所从?”

2.对诸葛亮的推崇

陆游出生于士大夫之家,从小就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有感》)之志。但事与愿违,未能一展平生理想与夙愿,只能空怀抱负。诸葛亮则正是儒家兼济的典范,是致君尧舜的最佳范式,怀才不遇的诗人到巴蜀后凭吊遗迹,触景生情,自然就会生出无限的感慨。

自幼就有收复大志的陆游,深为诸葛亮的奇才和胸襟所打动,对诸葛亮的雄才大略推崇备至,“少时谈舌坐生风,管葛奇才自许同”(《宿鱼梁驿五鼓起行有感》),“少年不自量,妄意慕管葛”(《自警》)。

乾道八年,陆游经诸葛武侯当年驻军之地赋《筹笔驿》:

运筹陈迹故依然,想见旌旗驻道边。

一等人间管城子,不堪谯叟作降笺。

题下注:“有武侯祠堂。”诗中称誉诸葛亮功业的同时,谴责劝刘禅投降的谯周。谴责谯周实则是影射南宋的现实。

入蜀后,诗人拜谒诸葛庙,千载而下思其为人,感慨更深。

淳熙二年在新都有《谒诸葛丞相庙》:

汉中四百天所命,老贼方持太阿柄。

区区梁益岂足支,不忍安坐观异姓。

遗民亦知王室在,闰位那干天统正。

公虽已没有神灵,犹假贼手诛锺邓。

前年我过沔阳祠,再拜奠俎衰泪迸。

洁斋请作送迎诗,精忠大义神其听!

淳熙三年四月作于成都有《病起书怀》:

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

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

1176年诗人被免去参议官之职后,移居成都城西南的浣花村,一病就是二十多天,病愈后写了此诗,共两首,这里选的是第一首。这首诗从衰病起笔,以挑灯夜读《出师表》结束,所表现的是百折不挠的精神和永不磨灭的意志。诗人想到自己一生屡遭挫折,壮志难酬,而年已老大,自然有着深深的慨叹和感伤,但他在诗中说一个人盖棺方能论定,表明诗人对前途仍然充满着希望。“位卑未敢忘忧国”成了后世许多忧国忧民的寒素之士用以自警自励的名言。

淳熙五年,陆游又写下《游诸葛武侯书台》一诗:

沔阳道中草离离,卧龙往矣空遗祠。

当时典午称猾贼,气丧不敢当王师。

定军山前寒食路,至今人祠丞相墓。

松风想像梁甫吟,尚忆幡然答三顾。

出师一表千载无,远比管乐盖有余。

世上俗儒宁办此,高台当日读何书?

《出师表》在陆游的诗歌中经常被提及,卷十七《书愤》:“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卷三十五《七十二岁吟》:“一表何人继出师”;卷三十七《感秋》:“凛然出师表,一字不可删。”

庆元四年,在故乡山阴,陆游想到能大展才略的诸葛亮也终归壮志落空,更让诗人感慨万千,写下《感旧》(其五):

凛凛隆中相,临戎遂不还。

尘埃出师表,草棘定军山。

壮气河潼外,雄名管乐间。

登堂拜遗像,千载愧吾颜。

3.对屈原的敬仰

屈原那深沉悲壮的爱国情怀和独立不迁的人格美一直受到历代文人的认同和敬仰,同样也成为陆游心中的楷模和向往。屈原和陆游人生遭遇也颇有相似之处。屈原始终坚持自己的“美政”理想,屡遭打击,毫不动摇。最终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自投汨罗江而死。陆游为实现恢复中原、国家统一的抱负,也作了终生不懈的努力,由于他一直力说张浚北伐而被免职,而后盼到的却是一官万里。因而屈原成为安抚陆游心灵的精神支柱。

乾道六年,陆游在入蜀途中过荆州(今湖北江陵),此地为战国时楚故都郢,他以屈原《哀郢》为题,写了两首七律,追慕屈子,怀古伤今。诗中“离骚未尽灵均恨,志士千秋泪沾裳”既是感叹自己壮志难酬,也为屈原一掬同情泪。陆游还作了《饮罢寺门独立有感》、《泛溪船至巴东》、《归州重五》、《楚城》等诗缅怀屈原,如《饮罢寺门独立有感》“憔悴独醒翁”,《泛溪船至巴东》“破屋屈平祠”皆有饱含悲怆之情,有一种伤感的气息。他写屈原是“乡慕屈子,欲法楚骚,以抒发其忠愤之情也”[48]

淳熙五年五月,陆游东归道中写下《楚城》一诗:

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平祠。

一千五百年前事,只有滩声似旧时。

江边楚城的废墟上猿啼鸟鸣声悲哀是因为“隔江便是屈平祠”。一千五百年来,人世沧桑,一切早已湮没无闻,只有屈原的冤屈给后世留下深刻的记忆,连那河滩的涛声也如当年一样为他鸣不平。诗歌借景抒怀,抒写心中愤郁之情。

陆游还专往拜谒屈原庙,作《屈平庙》:

委命仇雠事可知,章华荆棘国人悲。

恨公无寿如金石,不见秦婴系颈时。

这是一首借古讽今的七绝,前两句讲述了楚怀王不听屈原劝告以至“委命仇雠”,客死秦国,章华台长满荆棘,令楚人生黍离之悲;后两句是感叹屈原早逝而没有看到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投降。诗歌借为屈原遗憾实则暗喻自己对国事的担忧。

4.秋风亭拜寇莱公遗像

寇准为北宋名将,他在宋太宗时曾知归州巴东县。寇准在巴东的遗迹有祠堂、秋风亭、白云亭、双柏堂。1170年10月21日,陆游经巴东,谒寇莱公祠堂,《入蜀记》卷六记有“谒寇莱公祠堂,登秋风亭,下临江山。是日重阴微雪,天气飂飘。复观亭名,使人怅然,始有流落天涯之叹。遂登双柏堂、白云亭。堂下旧有莱公所植柏,今已槁死。然南山重复,秀丽可爱。白云亭则天下幽奇绝境。群山环拥,层出间见,古木森然,往往二三百年物。……亭榭之胜,无如白云者……”[49]作《秋风亭拜寇莱公遗像》二首,诗云:

其 一

江上秋风宋玉悲,长官手自葺茅茨。

人生穷达谁能料,蜡泪成堆又一时。

其 二

豪杰何心后世名,材高遇事即峥嵘。

巴东诗句澶州策,信手拈来尽可惊。

第一首诗表达了陆游对寇准遭遇的同情。第二首诗表达自己的敬仰之情。“峥嵘”指非凡的能力,意说才高者逢非常事件就显出非凡的能力。“巴东诗句”寇准曾知巴东,故其诗集名《巴东集》。寇准曾力排众议,坚决抗击辽的侵略,陆游给予他很高评价。对寇准的歌颂,也是对抗战派的歌颂,以抒发自己的忧国忧民思想。

登上寇莱公当年所建的白云亭,陆游感怀万千,又写下《巴东令廨白云亭》诗云:

寇公壮岁落巴蛮,得意孤亭缥缈间。

常倚曲阑贪看水,不安四壁怕遮山。

移民虽尽犹能说,老令初来亦爱闲。

正使官清贫至骨,未妨留客听潺潺。

5.整衣拜苏轼画像

陆游对苏轼充满了崇敬之情,他在《玉局观拜东坡先生海外画像》里说:“我生虽后公,妙句得吟讽。整衣拜遗像,千古尊正统。”此诗于淳熙四年作于成都,全诗如下:

商周去不还,盛哉汉唐宋。苏公本天人,谪堕为世用。

太平极嘉祐,珠玉始包贡。公车三千牍,字字岌飞动。

气力倒犀象,律吕谐鸾凤。天骥西极来,矫矫不受鞚。

飞腾上台阁,废放落云梦。至宝不侵蚀,终亦老侍从。

晚途迁海表,万里天宇空,岂惟骑鲸鱼,遂欲跨螮蝀。

心空物莫挠,气老笔愈纵。秕糠郊祀歌,远友清庙颂。

我生虽后公,妙句得吟讽。整衣拜遗像,千古尊正统。

南渡后,苏轼成了士人顶礼膜拜的对象,其典范意义得到了广泛的认同。一方面是苏轼文学的典范力量,另一方面在于“党元祐”的政治情结。陆游的祖父陆佃、从伯陆表明都被打入“元祐党籍”,共同的阶级基础和政治遭遇,使得陆游与苏轼有情感的交集。陆游还明确用“豪放”来概括苏轼的创作风格,并作为自己的学习榜样,《老学庵笔记》云:“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50]《跋东坡七夕词后》说:“昔人作七夕诗,率不免有珠栊绮疏惜别之意。惟东坡此篇,居然是星汉上语,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学诗者当以是求之。”[51]

淳熙五年,陆游东归经眉州,专门到披风榭瞻仰了苏轼绘像,作《眉州披风榭拜东坡先生遗像》:

蜿蜒回顾山有情,平铺十里江无声。

孕奇蓄秀当此地,郁然千载诗书城。

高台老仙谁所写?仰视眉宇寒峥嵘。

百年醉魂吹不醒,飘飘风袖筇枝横。

尔来逢迎厌俗子,龙章凤姿我眼明。

北扉南海均梦耳,谪堕本自白玉京。

惜哉画史未造极,不作散发骑长鲸。

故乡归来要有日,安得春江变酒从公倾。

6.读岑嘉州诗集

陆游对岑参也充满敬仰,岑参在大历二年曾任嘉州刺史任,乾道九年陆游摄知嘉州,这一机缘,使得陆游在感觉上与岑参更为接近了。他写下《夜读岑嘉州诗集》一诗:

汉嘉山水邦,岑公昔所寓。公诗信豪伟,笔力追李杜。

常想从军时,气无玉关路。至今蠹简传,多昔横槊赋。

零落财百篇,崔嵬多杰句。工夫刮造化,音节配韶頀。

我后四百年,清梦奉巾屦。晚途有奇事,随牒得补处。

群胡自鱼肉,明主方北顾。诵公天山篇,流涕思一遇。

《渭南文集》卷二十六《跋岑嘉州诗集》云:“予自少时,绝好岑嘉州诗。往在山中,每醉归,倚胡床睡,辄令儿曹诵之,至酒醒或睡熟乃已。尝以为太白、子美之俊,一人而已。今年自唐安别驾来摄犍为,既画公像斋壁,又杂取世所传公遗诗八十余篇刻之,以传知诗律者。不独备此邦故事,亦平生素意也。乾道癸巳八月三日山阴陆某务观题。”[52]诗与跋同时作。

由此可见,陆游对岑诗尤其喜爱,陆游学岑,主要得其奇丽。比如他的《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就与岑诗颇为接近:

杀气昏昏横塞上,东并黄河开玉帐。

昼飞羽檄下列城,夜脱貂裘抚降将。

将军枥上汗血马,猛士腰间虎文韔。

阶前白刃明如霜,门外长戟森相向。

朔风卷地吹急雪,转盼玉花深一丈。

谁言铁衣冷彻骨,感义怀恩如挟纩。

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岳元无恙。

更呼斗酒作长歌,要遣天山健儿唱。

诗中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绮丽的异域风光、慷慨豪迈的语调都和岑参接近。“朔风”四句也像从岑参的诗句中点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