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黄庭坚蜀中诗文创作
黄庭坚是一位勤奋而高产的诗人,今有近两千首诗歌传世。据郑永晓《黄庭坚年谱新编》统计,黄庭坚初贬黔州的四年间,仅有27首诗传世,这与他此时多用心于书法创作,加之年迈多病,生计甚艰有关。迁到戎州后,黄庭坚诗歌创作增多,两年共创作诗74首。蜀中时期黄庭坚诗歌创作虽然数量不多,但在艺术上实现了新的突破,是其诗歌创作重要的转折期,由此开始了其璀璨绚烂的晚期诗歌创作。
蜀中期间黄庭坚的词和散文也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与黄庭坚蜀中诗作相对减少相比,黄庭坚蜀中词创作较多,共68首。今流传下来的黄庭坚的词共184首,其蜀中词约占三分之一。黄庭坚的词主要创作于早年和晚期。其早期的词多以俚俗之语写恻艳之情、玩世之态,大胆坦率,呈现出鄙俚软媚的风格。蜀中期间,黄庭坚用词抒写谪居情怀,笔力纵横,或清雅峻洁,或豪健峭拔,词风与前期迥异。长期以来,黄庭坚的散文为其诗词成就所淹,未能得到应有的重视。黄庭坚流传下来的散文数量相当可观,约2800篇,涉及书、序、题、跋、铭、记、赋、辞、赞、颂、表、论、碑、表、说、奏等各类体裁。蜀中期间,黄庭坚创作了大量的散文,各体兼备,雅健精警,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其蜀中期间的散文创作以书信、题跋为主,不仅数量多,思想及艺术成就也最高。蜀中书信多述交谊行止和谈艺论文,质朴真挚,从中表现出黄庭坚的人品与见识。题跋以讨论书画艺术者为多,涉笔成趣,常多慧心解悟之论,短章隽语,意味深长。
1.记述入蜀经历,叙写谪居生活
黄庭坚入蜀所作的第一组诗为《竹枝词二首》。“竹枝词”本是流传于巴蜀地区的民歌,又称“竹枝”、“竹枝子”、“竹枝歌”、“竹枝曲”或“巴渝曲”等。这种歌调起于何时已难确考,但在唐代就引起一些文人的注意和学习。“竹枝词”在内容及情感上往往是“幽怨侧怛,若有所深悲者”,很适宜于表现心中幽怨失意愁情,故有所谓“竹枝无限情”和“凄凉古竹枝”的说法,在唐代,时有贬谪诗人用它来表达被弃置的幽思怨愤,最负盛名的首推刘禹锡。
在入蜀之前,黄庭坚有两组“竹枝词”。一是作于元丰三年的《王稚川既得官都下,有所盼未归,予戏作林夫人欸乃歌二章与之——竹枝歌本出于三巴,其流在湖湘耳,欸乃,湖南歌也》,从诗歌的长题目我们明确知道,这两首小诗,是黄庭坚仿王稚川之妻林夫人的口吻,用原出四川,流到湖湘,叫“欸乃歌”的“竹枝词”的形式写成。由此可见,黄庭坚对“竹枝词”这一民间歌谣早有关注和学习借鉴。其一为:
花下盈盈人不归,枣下綦綦实已垂。
腊雪在时闻马嘶,长安城中花片飞。
诗歌借此地开花、彼处花落表现地遥人远、呼应为难,又借腊雪、春花、秋实,托出对景惆怅之思,把思妇的殷殷思念之情表现得真切而深曲。其二为:
从师学道鱼千里,盖世成功黍一炊。
日日倚门人不见,看尽林间反哺儿。
和前一首融情于景不同,第二首化用多个典故,进而写思妇的感慨,短短四句诗把对功名利禄的否定与妻子之嗔、老母之怨融为一体。第二组“竹枝词”为作于元祐三年的《考试局与孙元忠博士竹间对窗夜闻元忠诵书声调悲壮戏作竹枝歌三章和之》。三首诗主题相同,有“我家白发问乌鹊,他家红妆占蛛丝”、“去时灯火正月半,阶前雪消萱草齐”之句,情调低婉。此两组“竹枝词”都以思妇盼归老母念儿为主要内容,为代言之作。两组诗都长于用典,句式突兀多变,虽曰“竹枝词”,仍然充分体现了黄庭坚诗歌的主体风格。黄庭坚蜀中贬所黔州一带盛行“竹枝词”,在入蜀途中及黔州生活期间,黄庭坚都表现出对“竹枝词”的喜爱。受民风熏染,黄庭坚黔州期间多用“竹枝词”来传情达意,共创作了三组“竹枝词”(共七首),数量为其黔州诗歌的四分之一。
黄庭坚入蜀所作的第一组诗歌《竹枝词二首》跋语有云:“予自荆州上峡,入黔中,备尝山川险阻,因作二叠与巴娘,令以竹枝歌之。前一叠可和云:‘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皇州’;后一叠可和云:‘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由此可知,此二首《竹枝词》作于黄庭坚从荆州经三峡入黔途中,作者虽“备尝山川险阻”,但能随缘自适,采用当地的乐歌形式进行诗歌创作。
其 一
撑崖拄谷蝮蛇愁,入箐攀天猿掉头。
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皇州。
诗突然而起,直写山路险绝:“撑崖拄谷蝮蛇愁,入箐攀天猿掉头。”崖谷陡削,如直立之竿,连蝮蛇也因爬不上去而发愁;竹林深密,猿猴上攀也走不通,只好掉转头。这里面虽然用了两个地名,蛇倒退,胡孙愁,或说根据地名造句,但地名本身就说明了道路的险阻。峡州的鬼门关距黔州不远,其所以命名鬼门关就是难以生还的意思。现在黄庭坚已到鬼门关外,却道是“鬼门关外莫言远”,虽然经过了“五十三驿”,但这里毕竟还是“皇州”,说什么“远”,愁什么“贬”呢?
其 二
浮云一百八盘萦,落日四十八渡明。
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
第二首开头两句也嵌入了地名。一百八盘指山路,层崖叠嶂的山,斗折蛇行的路,盘来绕去,直入云霄,故云“浮云一百八盘萦”。浮云萦绕山路,也笼罩着行人,去路迷茫,平添惆怅。“落日四十八渡明”,与上句相对称,一写山,一写水,一写高处,一写低处。山路难攀,水路难涉。四十八渡:因山势回互、岸谷曲折,水流其中,亦纠盘诘屈,形成许多渡头,行人只得一个一个渡口涉过。夕阳把余晖投射到一个一个渡头、水面,高高低低,忽明忽暗,也像行人的心情。天色已晚,必然有“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的情况。常人到此,瞻前顾后,谁能不愁肠寸断呢?黄庭坚不是没有痛苦、哀愁,只是善于排解而已。接下来两句,和前面一首一样,表现开朗心胸:“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这里虽然荒凉,同样是帝王统辖之域。既然“四海一家”,所有的百姓也就是“弟兄”。“弟兄”般的百姓,可以在这里生活,个人贬谪到此,又有什么不能活下去呢?刚劲之气溢于言表,显示出他不为困厄所累的旷达情怀,这是他的明志之作,也奠定了他黔州诗词创作的思想基调。
黄庭坚同期还仿李白口气写了另一组竹枝词《梦李白诵竹枝词三叠》,该诗序称:“予既作竹枝词,夜宿歌罗蜂(今湖北恩施县西南),梦李白相见于山间曰:‘予往谪夜郎,于此闻杜鹃,作竹枝词三叠,世传之不?’子细忆集中无有,请三诵乃得之。”
其 一
一声望帝花片飞,万里明妃雪打围。
马上胡儿那解听,琵琶应道不如归。
其 二
竹竿坡面蛇倒退,摩围山腰胡孙愁。
杜鹃无血可续泪,何日金鸡赦九州。
其 三
命轻人鮓甕头船,日瘦鬼门关外天。
北人堕泪南人笑,青壁无梯闻杜鹃。
这三首竹枝词,托名李自所诵,实则黄庭坚自己所作。三首诗都借用了蜀地古老的神话传说,不仅写出了蜀道“竹竿坡面蛇倒退,摩围山腰胡孙愁”的艰险,更抒写了诗人羁旅他乡“杜鹃无血可续泪”的凄苦,渴望早日“金鸡赦九州”,离开这蛮荒偏僻绝险之地。诗歌情调低沉凄凉,与前一组“竹枝词”的旷达情怀相去甚远。在到达黔州后,黄庭坚又写了两首《竹枝词》。
其 一
三峡猿声泪欲流,夔州竹枝解人愁。
渠侬自有回天力,不学垂杨绕指柔。
其 二
塞上柳枝且莫歌,夔州《竹枝》奈愁何?
虚心相待莫相误,岁寒望君一来过。
诗一回忆了入蜀之旅的险绝凄苦和对夔州“竹枝词”的喜爱,并化用晋人刘琨《重赠卢湛》“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诗句明志:即使社会政治再险恶,也绝不违心做随波逐流的人。诗二以夔州《竹枝》与塞上柳枝相比,感慨“竹枝词”能解人愁,给贬谪他乡的诗人莫大的安慰,同时表现出对真挚友情的渴盼。黄庭坚黔州“竹枝词”记叙了入蜀的艰辛,抒写了其不为困厄所累的谪居情怀,感情真挚,自然清新,颇具民歌风味,与其入蜀前的“竹枝词”迥异。黄庭坚在贬所积极向当地民歌学习进行诗歌创作,正表现出其随缘自适的情怀和诗歌艺术上的创新精神。
《黔南道中行记》是黄庭坚记叙入蜀经历的散文名篇。黄庭坚用优美的文字记录了沿途的山水景物,叙述了同元明长兄一道泊舟下牢关、寻下游洞、游览黄牛庙的经历,沿途品茗听琴,怡然自得,全无贬谪意,展现出与“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相同的达观情怀:
绍圣二年三月辛亥,次下牢关。同伯氏元明、巫山尉辛纮尧夫,傍崖寻三游洞。绕行竹间二百许步,得僧舍,号大悲院。……过大悲,遵微行高下二里许,至三游洞。一径栈阁绕山腹,下视深溪悚人,一径穿山腹甚暗,出洞乃明洞中略可容百人,有石乳,久乃一滴。中有空处,深二丈余,可立。……日中乃至虾蟆碚,从舟中望之,颐颔口吻,甚类虾蟆也。予从元明寻泉源,入洞中,石气清寒,流泉激激,泉中出石,腰骨若蛇龙纠结之状。洞中有崩石,平阔可容数人宴坐也。水流循虾蟆背垂鼻口间,乃入江耳。泉味亦不极甘,但冷熨人齿,亦其源深来远故耶。壬子之夕宿黄牛峡,明日丑,舟人以豚酒享黄牛神,两舟人饮福皆醉。长年三老请少驻,乃得同元明、尧夫曳杖清樾间,观欧阳文忠公诗及苏子瞻记丁元珍梦中事,观双耳石马……
黄庭坚记叙入蜀经历的诗歌抒写自我情感比较内敛含蓄和克制冷静,与诗相比,其叙写入蜀经历的词在抒发个人情感时极为袒露和激烈。绍圣二年(1095年)三月黄庭坚入蜀赴黔州途径夔州巫山县时作《减字木兰花·登巫山县楼作》词二首:
其 一
襄王梦里,草绿烟深何处是。宋玉台头,暮雨朝云几许愁。
飞花漫漫,不管羁人肠欲断。春水茫茫,欲渡南陵更断肠。
词的上片借巫峡神女美妙的神话故事渲染词人投荒万里的愁苦。下片则直抒心怀,面对漫天的飞花,波涛浩茫的江水和眼前将要攀度的曲如羊肠的南陵山,词人不禁感到愁肠欲断。词作即景生情,用“愁”、“羁人”、“肠欲断”、“茫茫”、“更断肠”等词直白地表达了作者伤感绝望之情,传达出对贬谪的不满和忧愤。
其 二
使君那里,千骑尘中依约是。拂我眉头,无处重寻庾信愁。
山云弥漫,夹道旌旗联复断,万事茫茫,分付澄波与烂肠。
词序云:“距施州二十里,张仲谋遣骑相迎,因送所和乐府来,且约近郊相见,复用前韵先往。”贬谪途中有老友张仲谋遣骑相迎,黄庭坚甚感欣慰,“拂我眉头,无处重寻庾信愁”。然而,贬谪生涯是“山云弥漫”,“万事茫茫”,其中的悲苦与谁诉说?唯有付与江水,深埋心中。黄庭坚自幼就体弱多病,以致二十余岁就有白发,晚年更是为眩晕、目疾等病所苦。衰残之年无辜被贬到蛮荒偏僻绝险之地,对其身心都是一大打击和考验。面对人生中的第一次贬谪和现实生活的沉重打击,黄庭坚表现出超乎常人的放旷超脱,以不为困厄所累、随缘自适的情怀来化解被贬的愁苦,有达观自适的一面,同时,前尘茫茫,生死不测,人世的沧桑,仕途的坎坷以及对亲人的牵挂总是让他难以释怀,又不免生发“万里投荒,一身吊影”的悲苦与凄凉。这在《醉蓬莱·对朝云叆叇》一词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对朝云叆叇,暮雨霏微,乱峰相倚。巫峡高唐,锁楚宫朱翠。画戟移春,靓妆迎马,向一川都会。万里投荒,一身吊影,成何欢意!
尽道黔南,去天尺五,望极神州,万里烟水。樽酒公堂,有中朝佳士。荔颊红深,麝脐香满,醉舞裀歌袂。杜宇声声,催人到晓,不如归是。
上阕先从写景着笔。“对朝云”五句写长江巫峡之景。朝云暮雨,烟雾氤氲,微露云端的乱峰互相偎倚,不禁使人联想起“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产生“巫峡高唐,锁楚宫朱翠”的美妙想象。“画戟”三句写行程中先水路后陆路的所见所感。随着船的行进,怡人的春色一一移来眼底;舍舟登陆,绚丽的景物似在迎接我这骑马的远方来客。“向一川都会”更是气势恢弘,连绵的巫山,奔流的江水一直延伸向平川的都会,展现了无限广阔的空间。然而,这奇景、美景使人产生的新鲜感、亲切感,都无法抹去心头的孤独屈辱之情,故而笔锋一转:“万里投荒,一身吊影,成何欢意!”
下阕“尽道”二句,以“去天尺五”极写黔南山势之险峻。“望极”二句,与前面“万里投荒”相应照,词人登上峰顶,极目眺望故乡,然所见唯“万重烟水”,一派茫然和失落。“樽酒”五句,具写至黔之后,州郡官员在官署设宴,盛妆的伎女以轻歌妙舞佐酒的盛况,而以一“醉”字概写此时自己的情与态。然而这一“醉”只是暂时地麻木了自己痛苦的心灵,故结拍又一陡转:那彻夜的鹃啼,一声声在催促自己:“不如归去。”词中尽力铺写美景乐事,也表露出自己曾有过短暂的欢娱,但景愈美,事愈乐,愈反衬出心灵创伤的难以平复。短暂的欢娱,更衬托出骨子里的郁愤之深。在与亲友的信中,黄庭坚亦多次写到“万里投荒,一身吊影”,此可谓是黄庭坚被贬入蜀时最形象的写照。
黄庭坚在蜀中的诗歌创作与现实政治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也避免用诗直接表现迁谪的苦难生活,多用诗歌抒写个人情性和追求“诗之美”。其叙写谪居生活的诗歌主要集中在组诗《谪居黔南十首》中。《谪居黔南十首》是一组较为特别的诗歌,黄庭坚用白居易大篇裁为绝句,诗中改易数字而成。由于诗歌融入了黄庭坚真切的情感体验,也有他诗艺上的创新,历来都把《谪居黔南十首》视为黄庭坚的创作。《谪居黔南十首》有着较为丰厚的内涵,真实反映了黄庭坚的谪居生活,对其复杂矛盾的谪居心景表现得尤为真切。一生偏重亲情、友情的黄庭坚,用诗抒发贬居生活的孤单寂寞和渴望与亲人团聚的故园之思:“冷淡病心情,暄和好时节。故园音信断,远郡亲宾绝”(其三);“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其一)他乡春天的动人景象,更让诗人触景生情,遏止不住浓浓的乡愁:“啧啧雀引雏,梢梢笋成竹。时物感人情,忆我故乡曲。”(其七)慨叹人生易老,企盼早日遇赦也是黄庭坚谪居情怀的重要内容:“老色日上面,欢悰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其六);“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到乡社。”(其十)与诗相比,蜀中黄庭坚的词以抒写谪居情怀为主要内容,其《定风波·次高左藏使君韵》当为此类词的代表作:
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
重阳之日,黔守高左藏宴请将吏,赋诗为乐,此首词为黄庭坚即席次韵之作。天雨如漏,屋居似船,既写出了平居生活的苦况,也写出低沉压抑的政治处境,既是写实,更是抒怀。“及至”二字一转,点出重阳之会,切入正题,“鬼门关外蜀江前”叙说聚会的地理环境,也影射作者当时处境的险恶。下片承“催醉“展开,极写老当益壮、其志弥坚的傲岸气度。身临险地,而能畅饮高吟自如,黄菊插满花白的头上,气度超迈,英姿丰神不让古人,不减当年。全篇气象雄阔,跳荡有力,虽忧患余生,而气度开张,绝不作衰飒乞怜语,充分显现出黄庭坚兀傲绝俗的个性。黄庭坚诗词不以刻画场景见长,而以剔抉人的内心称胜。其《鹧鸪天·黄菊枝头生晓寒》也是抒写谪居情怀的佳作: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早簪花倒着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枝头黄菊开放,已是深秋季节;花上霜露未唏,使人产生“晓寒”之感。这表面是写自然界的节候,实亦寓人生迟暮的慨叹。花上朝露,难以长久,人的生命已进入深秋,怎不感到寒意袭来呢?面对政治上纷至沓来的打击、折磨,饮酒可以取乐,更可以浇愁,故而是“人生莫放酒杯干”,且不妨任真自得,“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下阕换头,继续表现这种超脱旷达的情怀。现实政治迫得人无法施展才能于是只能互相宽慰:功名之类不可求,只好追求“身长健”,悠游卒岁,在“舞裙歌板”中“尽清欢”。
其《念奴娇·断虹霁雨》有“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之句,虽然家在万里之外,却难得今宵亲人相聚,月色如玉,且偶有名酒,就这样对月饮酒,陶醉在清越的笛声中,哪管他江南江北!词展现了黄庭坚丰富的内心世界,豪放中露出几分酸辛和苦涩,是黄庭坚蜀中时期精神面貌的真实写照。
2.抒写人格精神,阐发理趣禅意
黄庭坚作为宋代士人人格的代表,其思想人格的特点便是极其淡化对事功的追求,而十分重视内在道德、心性的修养,把社会的道德规范与内心的自觉要求结合起来。从黄庭坚一生的行迹来看,他早年即秉性兀傲,睥睨世俗,为官后更与现实政治格格不入,表现出与当权派不合作的倔强姿态,其后经过生活的历练与贬谪的坎坷,其锋芒有所收敛,更倾向于放旷避世,但仍不改其清操傲骨,崇扬一种刚健有为、自强不息、奋勇感发的人格力量,以致终不见容于世,贬死宜州。从文学创作的一般规律来看,诗人的人格思想以及诗人的气度都体现在他的作品中。黄庭坚为人为诗,以治心养性为根本,忧国爱民、忠义之气贯穿一生,其诗文创作不离道德心性和人格修养的内涵,黄庭坚蜀中的诗歌创作,充分展现了诗人宁折不弯的气概和高洁的操守。
在送青年学生石长卿入太学进一步学习的诗歌《送石长卿太学秋补》中,黄庭坚以“胸中已无少年事,骨气乃有老松格”赞美石长卿的少年老成,气度不凡,这“骨气乃有老松格”正是黄庭坚自身人格的写照。诗以“再三可陈治安策,第一莫上登封书”收结,希望石长卿能像贾谊那样多上治国安邦的良策,切莫像司马相如那样歌功颂德,迎合帝王的喜好,这是黄庭坚对青年学子的殷切希望,更是他一生为官为人的真实写照。
在《次韵杨明叔见饯十首》(其九),他以生涧壑的松柏来赞美“耿直骯髒”不为世用的杨明叔,以波中仰看万物流的金石比喻杨明叔有不随波逐流的操守。诗中松和金石的形象也是他理想人格精神的体现:
松柏生涧壑,坐阅草木秋。
金石在波中,仰看万物流。
骯髒自骯髒,伊优自伊优。
但观百岁后,传者非公侯。
在此组诗中,诗人反复赞叹砥柱精神和峻洁人格:“太尉死宗社,大鸟泣其坟,寂寞向千载,风流被仍昆。富贵何足道,圣处要策勋”(其四);“杨子有直气,未忍死草茅”(其一);“杨君清渭水,自流浊泾中,今年贫到骨,豪气似元龙”(其二);“元之如砥柱,大年若霜鹗。……观公有胆气,自可继前作。丈夫存远大,胸次要磊落。”(其七)
竹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传统意象。由于竹具有挺拔、常青、中空、有节等自然属性,在诗歌中,它被赋予了刚直、贞节、谦虚等人文特点,用以比德,表现了诗人特定的情感寄托与价值取向。尤其是竹子的“节”又与文人们所提倡的气节之“节”同音,所以诗人在咏竹时特别注重描写其“有节”。宋代以来,文人画兴起,诗人、画家多喜咏竹、写竹。黄庭坚的朋友文同、苏轼、黄斌老、黄彝,姨母李夫人皆喜画竹,他也多次为此类画作题诗,在赞叹画者高超画艺的同时,也借画中的竹子形象地道出了自己的心声。黄诗中的竹意象很多,是其诗歌中最多的自然意象,在其蜀中诗歌中,也是如此。
在《用前韵谢子舟为予作风雨竹》,诗人借不惧“风斜兼雨重”,“荣枯转时机,生死付交态”的“风雨竹”展现自己宁折不弯的傲岸风骨;在《寄题荣州祖元大师此君轩》,诗人以“声挟风雨今连云”的竹子为喻,赞美那为了立孤而先后赴难的程婴和公孙杵臼就像竹子一样劲节挺立,那宁肯饿死也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也和竹子一样耿介坚贞。
黄菊、雪松也是黄庭坚诗词抒写人格精神的自然意象。如“北风夜涔涔,竹枝松柏折”(《次韵斌老冬至书怀示子舟篇末见及之作因以赠子舟归》);“为君试讲古学,此事可笺天公。君看花梢朝露,何如松上霜风”(《次韵石七三六言七首》其五);“明日余尊还共倒,重来,未必秋香一夜衰”(《南乡子·落帽晚风回》);“自然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鹧鸪天·节去蜂不知》))等等。
在与青年学子的书信、题跋、序文中,黄庭坚多次勉励青年学子加强调人格修养。其《跋砥柱铭后》期望王观复能如中流砥柱一样,坚持自己的德操。文云:
余观砥柱之屹中流,阅颓波之东注,有似乎君子、士大夫立于世道之风波,可以迁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不以千乘之利夺其大节,则可以不为此石羞矣。营丘王蕃观复,居今而好古,抱质而学文,可望以立不易方,人不知而不愠者也,故书《砥柱铭》遗之。
黔州学子陈斌老是位悟性极高的青年,在指导其诗文创作的同时,黄庭坚以《论语》“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勉励他,望其日益进取。其《与斌老书》云:
斌老:夏热,想侍奉吉庆,别来极奉思也。即日必在孙逢原会学处,此老人勤学稳实,依之为有理,然常须自存心,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如相聚终日,作无义语及无益事,切自儆戒,勿为所党。可惜少年才器可致远大,一堕此朋中,如入鲍鱼之肆,十年尚有其臭也。
黄庭坚生活的北宋后期,是理学形成的时期,他深受理学影响,并在其诗文中反映出来。在他蜀中诗文中,有多篇谈及修身养性,在思想内容上与理学思潮形成交流共鸣。如《次韵杨明叔四首并序》(其二):
道常无一物,学要反三隅。
喜与嗔同本,嗔时喜自俱。
心随物作宰,人谓我非夫。
利用兼精义,还成到岸桴。
诗谈儒家的治心养性,又圆融了佛、道的思想。黄庭坚告诫杨明叔悟道要求本,要精义入神,学以致用;只有识得本性,方能无喜亦无忧,希望杨明叔不失本心,做一个心不随物转的大丈夫。
禅宗是中国士大夫化了的佛教,到北宋更是蔚然成一大宗。黄庭坚生长于江西分宁,那里是禅宗杨歧、黄龙两派的盛行之地,黄庭坚深受禅宗影响。聪颖异常的黄庭坚自幼即博览儒释道典籍,好学深思。他同黄龙派第二代传人祖心禅师及其弟子死心等人皆关系密切,参修佛法,常以“在家僧”自称。经过长时期的思想抉择,他于元丰七年(1084年)在泗州僧伽塔写下《发愿文》,忏悔发愿,持守戒律,正式把佛教作为自己的心灵归依。宋代的思潮是“三教合一”,“处在新儒家以儒融佛与佛教会通儒学的时代思潮之中,黄庭坚吸收了佛禅心性修行的内容来改造儒学,强调把道德伦理落实、内化到心性修养上。同时,他着重以佛教的视角去理解庄子‘逍遥’、‘齐物’之说,使之与佛教的般若思想统一,整合成一种无累于物、心不执著、万物一家、与道合一的心灵自由解脱境界”[12]。
入蜀后,黄庭坚对佛法有了更为澄澈的感悟,其《与死心道人》叙述了自己打破疑团的过程,并对悟新长老充满感激:
往日常蒙苦口提撕,常如醉梦,依稀在光影中,今日昭然,明日昧然,盖疑情不尽,命根不断,故望涯而退耳。谪官在黔州,道中昼卧,觉来忽然廓尔。寻思平生被天下老和尚谩了多少,惟有死心道人不相背,乃是第一慈悲。
在其诗中,多将儒、道思想与佛学观点融和,通过妙趣横生的诗境表达自己的人生感悟。如其《次韵黄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二首》(其二):
主人心安乐,花竹有和气。
时从物外赏,自益酒中味。
斫枯蚁改穴,扫箨笋迸地。
万籁寂中生,乃知风雨至。
如前文所述,黄庭坚在戎州与画家黄斌老一见如故,成为知己。元符二年(1099年)夏天,黄斌老病起,独游家中东园,写诗二首以示黄庭坚,黄庭坚次韵酬答。诗人以一种悟道后的安乐心境去观赏自然美和体悟人生的真谛:主人的心情安详愉悦,园中的花草竹木都弥漫着和平快乐的气氛。对着小园美丽幽静的景色,酌酒而饮,已自饶有兴味,更何况摆脱尘劳的干扰,以超然世外的眼光来观赏这些景物,当然定会获得更多更深的体验,从而大大加重加浓这从饮酒中得到的趣味。不是吗?砍去草木的枯株,蚂蚁失去荫庇,你会发现那往日的蚁穴改变了出口;扫去陨落地上的笋壳,又会看到竹笋从地里冒出来。这时,你回过头来,醒悟地倾听,园中先前寂寞的万物都在同时发声。静中有动,见微知著,原来是大自然传来信息,飞潜动植和你这游赏者都同样感觉到:大风雨要来了。在平易干净的语句中,不着痕迹地嵌入庄、禅语典,把对自然的审美观照与庄、禅的心物观念融而为一,使人一读不能释,久思味愈长。黄庭坚《又答斌老病愈遣闷二首》(之二)也是阐发理趣禅意的佳作:
风生高竹凉,雨送新荷气。
鱼游悟世网,鸟语入禅味。
一挥四百病,智刃有余地。
病来每厌客,今乃思客至。
诗仍从黄斌老病起游园写起:林梢高竹微微摇动,股股清风飒然而至,扑颊生凉;细雨滴打小池新荷,阵阵清香暗里袭来,沁人心脾。鱼儿在水中从容游动,自由自在,好似脱离尘网羁绊的高人逸士,无拘无束,悠然自得。鸟儿在树上嘤嘤和鸣,如仙乐飘荡,把人带入那坐禅入定般轻安寂静的境界。用智慧之剑破烦恼之贼,所向披靡;轻轻一挥,那缠绕人身的四百病全都消失。前时,多虑成病,脑热心烦,不想见客,而今心定神安,思清意明,却渴望着与友人接谈。和《次韵黄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二首》(其二)一样,此诗也不露痕迹地融入了前人诗句和佛、道典故,以极独特而又极概括、极精深而又极宽泛的意象,典型地显现了黄庭坚居戎期间以智刃破烦恼,以无诤三昧脱除忧患的超然心态。
其《次韵杨明叔见饯十首》(其八)所描述的“虚心观万物,险易极变态。皮毛剥落尽,惟有真实在”也是借诗表达自己体道的感悟,他认为善于观的人,能够穿越纷繁复杂的表象,看到事物的本性。
3.关怀时事,讽喻现实
黄庭坚虽然反对用诗歌直接参与政治斗争或人事纠纷,并对苏轼那种“讪谤怒骂”、锋芒毕露的创作持批评的态度,但他却并不否认文学与现实政治之间的密切关系。和苏轼一样,黄庭坚虽仕途坎坷,历经磨难,但忧国爱民的情怀始终伴其一生。其蜀中诗歌中也有一部分关心时事,讽喻现实政治的作品。其《次韵文少激推官祈雨有感》在称赞关爱百姓的文少激的同时,也表达了对时政的关心。诗云:
穷儒忧乐与民同,何况朱轮职劝农。
终日齑盐供一饭,几时肤寸冒千峰。
未须丘垤占鸣鹤,只要朝廷起卧龙。
从此滂沱遍枯槁,爱民天子似仁宗。
黄庭坚称颂文少激与民同忧乐、共患难、祈雨安民的举动,希望新登位的徽宗也像当年的仁宗一样,起用真正的贤臣,仁民爱物,拯救苦难中的黎民百姓,做一个爱民天子。在其《次韵文少激甘露降太守居桃叶丘》一诗中,写文少激祈雨成功,戎州普降甘露,是“金茎甘露荐斋房,润及边城草木香。蕡实叶间天与味,成蹊枝上月翻光”,边城草木重获生机,丰收在望。由此,诗人联想到时政,希望徽宗践位后,政局有大的转机,使自己的命运也得到改变:“群心爱戴葵倾日,万事驱除叶陨霜。玉烛时和君会否,旧臣重叠起南荒。”
在《次韵石七三六言七首》其五,黄庭坚用“幽州已投斧柯,崇山更用忧何?且喜龚邹冠豸,又闻张董上坡”的诗句了反映了元符三年,徽宗继位,时神宗皇后后向氏掌权,贬斥新党起用旧党,局势向利于旧党的方向转变的政局,抒发了内心的喜悦之情。出于诗人的敏感,很快黄庭坚就表现出对政局的不乐观,在其写于出川之际的诗歌中就表达了自己对政局的隐忧。其《戏题巫山县用杜子美韵》作于出川东归途经巫山县之时。诗云:
巴俗深留客,吴侬但忆归。
直知难共语,不是故相违。
东县闻铜臭,江陵换夹衣。
丁宁巫峡雨,慎莫暗朝晖。
诗抒写了遇敕东归的喜悦和千里归乡的急迫之情,对六年来巴蜀人的深情厚谊充满感激。结句“丁宁巫峡雨,慎莫暗朝晖”借自然界的阴晴暗寓自己对政治风云的担忧。其送别祖元大师的《元师自荣州来追送余于泸之江安绵水驿因复用旧所赋此君轩韵赠之并简元师从弟周彦公》一诗,也表达了类似的情感:“岁行辛巳建中年,诸公起废自林泉。王师侧闻陛下圣,抱琴欲奏《南风》弦。孤臣蒙恩已三命,望尧如日开金镜。但忧衰疾不敢前,眼前黑花耳闻磐。岂如道人山绕门,开轩友此岁寒君……”回首往事,黄庭坚对动荡起伏的政治生涯感慨万千,他由衷赞美徽宗的圣明,对新政既寄予厚望,同时又不无担忧,起用之际已渴望归隐山林,故有“岂如道人山绕门,开轩友此岁寒君”之叹。黄庭坚对时事的关心还集中体现在对蜀中贤良官员的称赞上。如《赠黔南贾使君》:
绿发将军领百蛮,横戈得句一开颜。
少年圯下传书客,老去空同问道山。
春入莺花空自笑,秋成梨枣为谁攀。
何时定作风光主,待得征西鼓吹还。
从诗的首句可知,贾使君是一位少年将军,也是一位统领苗族、土家族战士的首领,诗以西汉名将张良比之,盛赞其年轻有为。诗以“何时定作风光主,待得征西鼓吹还”作结,祝愿贾使君征西凯旋,早日建功立业。再如其《与黔
张茂宗》一诗:
静居门巷似乌衣,文采风流众所归。
别乘同来二千石,化民曾寄十三徽。
寒香亭下方遗爱,吏隐堂中已息机。
暂与计司参婉画,百城官吏借光辉。
此诗作于诗人离黔赴戎之际,对文采风流、爱护百姓的张茂宗极尽赞美之辞。诗盛赞张茂宗的品德、文章为四方之士所仰慕,表彰其在黔州以礼乐教化百姓的政绩,对其为官能体恤黎民百姓而忘却个人功名勋业的品德予以赞赏,称赞其辅助长官谋划事务之能力可以为地方官吏的楷模。其《送曹黔南口号》作于黔中送别曹谱之际,也是称赞蜀中贤良官员的诗歌:
摩围山色醉今朝,试问归程指斗杓。
荔枝阴成棠棣爱,竹枝歌是去思谣。
阳关一曲悲红袖,巫峡千波怨画桡。
归去天心承雨露,双鱼来报旧宾僚。
诗首先称颂曹谱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深得当地人民拥戴和厚爱,然后抒发依依惜别之情,最后祝福曹谱此去能得到朝廷重用,并希望朋友捷报来报黔州旧宾僚。全诗将歌颂、惜别和祝福等复杂感情融于其中,含蓄委婉,情真意切。
蜀中时期黄庭坚虽然没有如其在叶县、太和县时所作的《流民图》、《虎号南山》等指切时弊、感情愤激的诗,仍有一些讽喻现实的诗歌。其《蚁蝶图》借题画而抒怀,虽然没有一字评论,但所描绘的景象实为现实政治的写照,饱含了作者的爱憎之情,是一首杰出的政治讽刺诗。诗云:
蝴蝶双飞得意,偶然毕命网罗。群蚁争收坠翼,策勋归去南柯。
诗以蝴蝶喻失势的旧党人物,以蜘蛛结网,喻当权者的迫害,以群蚁喻坐收渔利的新党小人。“蝴蝶双飞得意”之际,不知不觉中撞到蛛网上,送掉了性命,忽生忽死,忽喜忽悲,这正是北宋政局反复无常的真实写照。群蚁争相收拾从蛛网上坠下的蝴蝶的残翼,策勋记功互相庆贺,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已。通过对“蝴蝶”遭遇和“群蚁”丑态的描写,暗寓了诗人对北宋党争中政局变幻的慨叹,表达了对纷争不已、血雨腥风的官场斗争的极度厌恶,并由“南柯”太守的典故传达出自己对人生富贵和功名的鄙夷。其“经术貂蝉续狗尾,文章瓦釜作雷鸣”(《再次韵兼简履中南玉》其三)、“文章藻鉴随时去,人物权衡逐势低”(《次韵奉答文少激纪赠二首》其二)等诗句,也表达了对黑暗政局的批判,对势力小人的鄙夷。
黄庭坚任地方官时以勤政爱民著称,被贬黔州后仍然关心世事,与民众休戚与共。从其给杨皓的书信中(《与明叔少府书》),足可见蜀中时期的黄庭坚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其忧国爱民的情怀一如既往。书云:
昨晚自江濒归,见一病人卧王道亨篱外石上,恐其即冻死,令人扶持到寺门,与粥药。问得乃是双井旁小户,自荆南受雇,为南雄州客邓四郎、马二郎担重担子来至此。见渠病,遂抑令押辞退状弃下。马、邓二客现在北门外大店安下,还可指挥弓手问此二人,责令收养此病夫否?或不欲自行,即欲县中投一勾干人状,并乞人取口词耳。
此信记叙了黄庭坚冬日夜晚救助落难挑夫之事。时杨皓在黔州任县尉,故黄庭坚希望杨皓过问此事,给因病被辞退的挑夫讨回公道。又一书云:
昨来过石跪桥,见铺桥面极不如法,直木皆藏旁近人家,而用旧桥面朽木铺衬,一有土则无从点检,经大雨又当坏。公及东玉可挪工夫亲临之。不躬不亲,众民不信,不其然乎?
4.歌咏亲情、友情
黄庭坚一生以仁爱为思想核心,又以“孝友忠信”素称,吟唱亲情友情是其诗词一以贯之的主题。在其蜀中诗词中更是洋溢着浓郁的亲情、友情。
如前文所述,黄庭坚兄弟六人,他与长兄黄大临、弟黄叔达感情最为深厚。黄庭坚被贬黔州,黄大临亲送至贬所摩围山下,淹留数月,方才告别。黄大临离黔东归时,黄庭坚以诗《和答元明黔南赠别》挥泪送别兄长:
万里相看忘逆旅,三声清泪落离觞。
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
急雪脊令相并影,惊风鸿雁不成行。
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
万里之行,异乡客舍,由于与贤兄同行同止,几乎忘记此身还在客舍之中;而今,在使人“泪沾裳”的猿啼之中,泪水已落在离别的酒杯之中。往日“攀天”(致君尧舜)的理想已成一梦,而今日即便是对床而卧、同听夜雨、一枕清凉的自由平民生活亦不可复得!急雪狂飞,两只脊令形影相依,但却终于要被吹散了;惊风乍起,鸿雁在天空中被吹乱了行列。当你的归舟行至天边,长兄您一定会经常回头西望吧!从此之后,只能多多寄信,互相安慰这断肠之苦了!诗人以精炼之笔深情地概括了长兄万里相送,而今痛苦离别的全过程,字里行间充斥着兄弟患难相依的笃厚深情,寄慨遥深,令人涵咏不尽。黄庭坚蜀中写给弟弟黄叔达的诗词最多。如其《谒金门·戏赠知命弟》:
山又水,行尽吴头楚尾。兄弟灯前家万里,相看如梦寐。君似成蹊桃李,入我草堂松桂。莫怨岁寒无气味,余生今已矣!
绍圣二年(1095年)秋天,黄叔达带着家小护送黄庭坚儿子黄相及其生母,乘船从芜湖动身,于第二年(1096年)五月才到黔州,黄庭坚以词记叙了此事。从芜湖到黔州,旅途的遥远、艰辛可以想见。但诗人惜墨如金,只用了“山又水,行尽吴头楚尾”九字,千里旅途,囊括一尽。兄弟灯前相聚,多么温馨,然而在青灯古佛的开元寺内,在这被贬逐的异乡,想到家在万里之外的芜湖,又怎能有欢愉!兄弟俩久久地互相注视,在昏黄的灯光中,真觉得是在梦中一般!是欣慰、怅惘,还是喜悦、悲伤?下片由兄弟相聚转为劝慰弟弟。黄庭坚由衷称赞弟弟像硕果累累的桃李,是来到其寒族之家的高松、金桂。黄叔达是一不拘时俗的豪士,因腿瘸未仕,不能一展所学,内心的不平可想而知,所以庭坚安慰他“莫怨岁寒无气味”,有你这样的弟弟,“余生今已矣”。词虽短而情味悠长,不仅记录了弟弟千里来黔州相聚的史实,抒发了兄弟间的骨肉情深,亦流露出对“岁寒”的无限感慨。
黄叔达善诗文,生性狂放,落魄不羁,不喜静居,尤好出游,其在蜀期间,也时与黄庭坚分离,为此,黄庭坚写下好几首盼其早归之词。如《南乡子》(其一):
招唤欲千回,暂得樽前笑口开。万水千山还去么,悠哉,酒向黄花欲醉谁?
顾影且徘徊,立到斜风细雨吹。见我未衰容易去,还来,不道年年即渐衰。
诗人再三催促,可弟弟迟迟不归,这不由得让诗人慨叹“见我未衰容易去”,他哪里知道,岁月易去,鬓发易衰!字里行间饱含着兄长对弟弟的牵挂和依恋。黄叔达离蜀东归之际黄庭坚作《赠知命弟离戎州》送别:
道人终岁学陶朱,西子同舟泛五湖。
船窗卧读书万卷,还有新诗来起予。
黄庭坚借范蠡携西子泛舟五湖作比,表达了对弟弟生活方式的理解和赞赏,更流露出作为兄长的无限担忧,嘱咐他多来书信,平淡的话语中充溢着依依惜别的深情。与此同时,黄庭坚也为随黄叔达同行的侄儿作诗留赠:
莫去沙边学钓鱼,莫将百丈作辘轳。
清江濯足窗下坐,燕子日长宜读书。
诗谆谆教诲侄儿不要学父亲狂放不羁,荒废时光,勉励他惜时上进,作栋梁之才。在一句句“莫去”“莫将”的叮嘱中,全是一片爱怜之意。又如其作于离蜀之际的《次韵石七三六言七首》(之七):
欲行水绕山围,但闻鲲化鹏飞。
女忧鬓发尽白,兄叹江船未归。
诗前两句写因政局的改变,众多被贬的元祐党人得以迁出,自己也即将离开水绕山围的戎州。当时黄庭坚女儿已嫁他乡,父女多年未见,与黄庭坚兄弟情感甚笃的长兄黄大临远在淮南舒州。“女忧鬓发尽白,兄叹江船未归”是黄庭坚一家因他被贬荒蛮之地后情感世界的真实写照,可谓沉痛悲怆之至。
黄庭坚一生命运多舛,但极富人情味,忠厚重友,文友诗朋喜与之交往,一生朋友甚多。在蜀期间也有不少志同道合、患难与共的朋友。如前所述,在蜀中黄庭坚与杨皓(明叔)亦师亦友,感情深厚。在黄庭坚黔州、戎州生活极为困苦之时,杨明叔雪中送炭,黄庭坚深为感激。在出蜀前所作的《次韵杨明叔见饯十首》(其五),黄庭坚再次用诗叙写了两人深厚的情谊:
桑舆金石交,既别十日雨。
子舆裹饭来,一笑相告语。
杨子困箪瓢,诸公不能举。
倘可从我归,沙头驻鸣舻。
开篇诗人用《庄子》中子桑、子舆的故事来赞美两人的金石之交,继而感慨有才德的杨明叔如颜回一样穷困,结句让杨明叔和自己同行,希望能给其帮助。朴素的诗句中饱含着黄庭坚对朋友深切的关爱。
黄庭坚与苏轼始终保持着真诚的友谊。“元祐党祸”,苏轼被贬岭南,黄庭坚受牵连被贬黔州,但他毫不后悔,与苏轼的友谊是与日俱增。
在《和蒲泰亨四首》(其二),诗人以“东坡海上无消息,想见惊帆出浪花”的诗句表达了对被贬海南的苏轼命运的深切关注,对身处政治漩涡之中的友人无比思念和担忧,接着以“三十年来世三变,几人能不变鹑蛙”之句把苏轼与随波逐流的小人相比,赞美苏轼峻洁的人品、高尚的节操。在《戏赠家安国》中,诗人回忆叙写了家安国与苏轼兄弟“二苏平生亲且旧,少年笔砚老杯酒”的深厚友情,以“但使一气转洪钧,此老矍铄远冠军”收结,表达了对苏轼的崇高评价,坚信历史终有“一气转洪钧”的这一天。这些写作于政治环境极为恶劣的贬谪期间的诗歌,充分展示了黄庭坚对苏轼至死不渝的情怀。
黄庭坚生性诙谐,作诗喜用戏笔。其诗集中有不少“戏赠”、“戏答”、“戏和”、“戏咏”、“戏呈”之类的诗题。这些“戏”题之作带有黄庭坚诙谐的性格,有自我调谐的,有与友人调侃的,也有嘲弄世俗的,充满谐趣,但绝不可简单地以文字游戏观之,在“戏”题中往往寓有充实的内容与深隽的思想。用诗调侃朋友是黄庭坚与朋友相处的一种特殊方式。黄庭坚常常就朋友某个特点或某件事而发出善意的嘲笑,谑而不虐,字里行间充溢着深切的情谊,从中可以看出他们相恤相悦之情及关系的默契。
在黔州四年,由于处于被贬谪的初期,加之病痛缠身,又苦于生计,情绪低落,为人低调内敛,黄庭坚不仅诗作甚少,且没有一首以“戏”为题的诗歌。如前所述,在戎州期间,黄庭坚虽仍是多病的贬谪之身,生计也靠友人相助,但心态较黔州已有很大改变,趋于平和、超然,与朋友官员的交往也更加密切。从诗作来看,戎州生活期间不仅诗歌数量较黔州增加了近三倍,且诗歌的情调更为旷达明朗,以“戏”为题的诗歌有十余首,在不少没有以“戏”为题的诗歌中,也充满了谐趣。此间调侃朋友的佳作有《戏答史应之三首》、《戏赠家安国》、《送石长卿太学秋补》等。《戏答史应之三首》(其一),写史应之怀才不遇:
先生早擅屠龙学,袖有新硎不试刀,
岁晚亦无鸡可割,庖蛙煎鳝荐松醪。
史应之,名铸,眉山人,为落魄不羁的私塾先生。喜作鄙语,人以屠脍目之,故此诗多用屠家事写之。开篇黄庭坚即以“早擅屠龙学”比喻史应之素怀报国之才,“袖有新硎不试刀”写其踌躇满志,充满期待,只可惜“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壮年不为所用,晚景更为惨淡,是“岁晚亦无鸡可割”。至此,“早”与“晚”、“屠龙学”与“无鸡割”已形成强烈对比,用简省幽默的语言形象地勾勒出一个空怀大志、备受压抑的落魄者形象。戎州当地有调侃私塾先生的民谣:“来朝为送先生饭,一夜沿溪捉鳝鱼。”诗最后一句“庖蛙煎鳝荐松醪”巧妙地化用了此活泼风趣的民谣,且“庖蛙煎鳝”又与前句的“屠龙”、“割鸡”相呼应,诗以谐起,以谐收,谐趣盎然,读来令人忍俊不禁。尤为难得的是,诗寓庄于谐,在调侃戏谑的语言中深藏着一个寒士一生坎坷不遇的沉痛和辛酸,发人深思,让人感慨,有着丰厚的内涵。《戏答史应之三首》(其二)为:
老莱有妇怀高义,不厌夫家苜蓿盘。
收得千金不龟药,短裙漂纩暮江寒。
诗换了一个角度,赞美其妻如老莱子之妻一样见识不凡、糟糠自厌,以其妻的高洁来烘托史应之淡定自守的情怀。“收得千金不龟药,短裙漂纩暮江寒”既写当今之世无伯乐慧眼识才,又写史应之安贫乐道,自然流露出黄庭坚对友人的理解、同情,暗寓告慰,实可谓言简而义丰。《戏答史应之三首》(其三)用“甑有清尘釜有鱼”极写史应之的贫苦,以“不嫌藜藿来同饭,更展芭蕉看学书”盛赞其傲骨和才情,极为幽默,更见形象。《戏赠家安国》也是黄庭坚同期调侃朋友的佳篇:
家侯口吃善著书,常愿执戈王前驱。
朱绂蹉跎晚监郡,吟弄风月思天衢。
二苏平生亲且旧,少年笔砚老杯酒。
但使一气转洪钧,此老矍铄远冠军。
家安国,字复礼,眉山人,与苏轼兄弟既是同乡,也是挚友。诗以戏谑之笔起,从家安国口吃这一特点落笔,把他与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的韩非相比,在写实调侃中又巧寓赞扬。接着化用《诗经》诗句,写家安国不仅善文,还具武才,是“为王前驱”的邦之杰。三、四句慨叹家安国卓越超群但“朱绂蹉跎”的命运。五、六句回忆家安国与苏轼兄弟多年来深厚的友谊,表达了对一代英才苏轼的崇高评价,深含对苏轼命运无比的关切。最后概然断言,历史自有公论,终有拨云见日的一天。诗由谐入庄,四联四转,质朴的文字饱含作者浓烈的真情,意蕴深厚。
抒写亲情与友情是中国诗歌的传统主题,但诗史上如黄庭坚这样以如此之多的篇幅来写这个主题的则不多见。特别是在那竞争纷扰,“挽士不能寸,推去辄数尺”(《赠秦少仪》)的年月,这种亲友间互相关怀、支持、砥砺的诗作,可以在彼此间产生一种热爱生活的力量,传达出美好的感情,同时也具有相当的认识意义。
5.描绘山水风光、称美民风物产
黄庭坚“平生本爱江湖住,鸥鹭无人处”(《虞美人•当涂呈郭功甫》),为官多为家境贫寒,有养亲之责。被贬入蜀后,蜀地的风光物产、民风民俗与黄庭坚的家乡江西洪水及黄庭坚历年任官的叶县、太和县、北京迥异,这无疑为诗人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新鲜而有趣的素材。蜀中期间黄庭坚有不少诗文吟咏蜀地奇丽的山水风光和特异的风俗习惯。贬所黔州,是苗族、土家族聚居区,乌江穿境而过,山青水绿,人烟稀少,虽为蛮夷之地,但民风淳朴,有未开化的原始美和粗犷美。在黄庭坚入蜀的几组“竹枝词”中,就对途中的山水风光有出色的描述。“撑崖拄谷蝮蛇愁,入箐攀天猿掉头”、“竹竿坡面蛇倒退,摩围山腰胡孙愁”,极写黔州山势的高危险峻,用“蝮蛇愁”、“猿掉头”、“胡孙愁”、“蛇倒退”等词不仅使蜀地直入云天的山崖形象可感,更渲染出一种与世隔绝的荒蛮氛围。“浮云一百八盘萦,落日四十九渡明”极写江流的湍急和萦回曲折,“浮云”、“落日”与无边无际奔流不息的江水辉映,“一百八盘萦”、“四十九渡明”,水天一色,呈现出奔放俊逸之美。
在诗人的笔下,黔州的自然风光无不异彩纷呈。其《次韵雨丝云鹤二首》描绘当地奇异的烟云、雾雨。其一云:
烟云杳霭合中稀,雾雨空濛密更微。
园客茧丝抽万绪,蛛蝥网面罩群飞。
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
愿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
诗歌开篇盛赞烟云杳霭密雨如丝的景观实为“六合”罕见,接着描绘了寂静的园林中蛛蝥吐丝结网“罩群飞”的生动画面,继而用“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的妙对来感慨大自然的和谐与神奇。最后以“愿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收结,用“染朝霞”、“补朝衣”与上联的“天经纬”、“帝杼机”相呼应,暗寓诗人渴望有补于世的志向。其二云:
几片云如薛公鹤,精神态度不曾齐。
安知陇鸟樊笼密,便觉南鹏羽翼低。
风散又成千里去,寒夜应上九天栖。
坐来改变如苍狗,试欲挥毫意自迷。
如薛公鹤的云片随风飘散,唤起诗人“寒夜应上九天栖”的奇异想象,联想到自己“樊笼密”“羽翼低”的命运,诗人不由得生出白云苍狗“意自迷”的慨叹。诗歌写景生动,议论自然流转,不失为咏物抒情的佳篇。
黔州人烟稀少,山高谷深,常年水雾迷蒙,黄庭坚用“山郭灯火稀,峡天星汉少”(《谪居黔南十首》其三)的诗句形象地勾勒出黔州夜色的浓重和沉寂。诗人灵心善感,大自然“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华晚,昆虫皆闭关”(《谪居黔南十首》其二)的物换星移时时牵动着他的心弦,他乡生机勃勃的大好景色,更是让诗人对家乡魂牵梦绕,如其《谪居黔南十首》(其七)所云:“啧啧雀引雏,梢梢笋成竹。时物感人情,忆我故乡曲。”
黔州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加之山高水险,形成了封闭的地理环境,在宋代属于蛮荒之地。黄庭坚诗句“苦雨初入梅,瘁云稍含毒。泥秧水吐稻,灰种金田柔”《谪居黔南十首》(之七)生动描写了当地百姓劳作的艰辛以及刀耕火种的农业生产习惯。其在黔州作的六首《木兰花令》是黄庭坚描写黔州风土人情的代表作。如其《木兰花令·黔中士女游睛昼》云:
黔中士女游睛昼,花信轻寒罗袖透。争寻穿石道宜男,更买江鱼双贯柳。
《竹枝》歌好移船就,依倚风光垂翠袖。满倾芦酒指摩围,相守与郎如许寿。
黔州是一个蛮荒小邑,却保持着纯厚的风土民情。特别是这一带民歌流传,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尤其使黄庭坚神往心醉。此《木兰花令》描写了黔中少数民族男女游春时互唱《竹枝词》相爱相悦的场景。词从年轻姑娘的春游写起:姑娘们穿着单薄的衣衫,一任春风透过罗袖;她们争着穿行于石径之间,去寻找那充满神异色彩的宜男草;为了讨个好兆头,连买鱼也得用两根柳条穿着,大概象征着好事成双吧!从“透”、“争寻”、“更买”、“双贯”等表程度、动作的词语,可以看出这群年轻姑娘对春游兴致的浓厚,反映出她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下片写青年男女通过歌舞而互相爱悦,最后指证山盟,永结同心。正当姑娘们在岸上嬉游时,突然听到从江中传来一阵阵美妙的《竹枝》歌。通过歌声,姑娘们分辨出了各自的情人在何处,便大胆地移船相就。趁着大好春光,他们垂着翠袖,载歌载舞,然后斟满芦酒,指着乌江边高耸云天的摩围山海誓山盟,祝愿他们的爱情像摩围山一样天长地久。
黔州山高多雾,盛产茶叶,黄庭坚用词描绘出收茶时节人们欢快的劳动场面:“黔州桃李可寻芳,摘茶人自忙”(《阮郎归》);“画鼓俗春,蛮歌走晌,雨前一焙争春长。低株摘尽到高株,株株别是闽溪样。”(《踏莎行》)
川南地区均盛产荔枝,黄庭坚在戎州时有不少诗文歌咏荔枝。如“忆昔谪巴蛮,荔子亲攀。冰肌照映柘枝冠,日擘轻红三百颗,一味甘寒。重入鬼门关,也似人间。一双和叶插云鬟。赖得清湘燕玉面,同倚栏关干”(《浪淘沙·荔枝》);“今年荔枝熟南风,莫愁留滞太史公。五月照江鸭头绿,六月连山柘枝红”(《次韵任道食荔枝有感三首》其二);“舞女荔杖熟虽晚,临江照影自恼公。天与蹙罗装宝髻,更挼猩血染殷红”(《次韵任道食荔枝有感三首》其三)。
除了荔枝外,黄庭坚对蜀地的苦笋、银茄、“荔枝绿”酒等物产也赞美有加。如“君家水茄白银色,殊胜坝里紫彭亨。蜀人生疏不下箸,吾与北人俱眼明”(《谢杨履道送银茄四首》其一);“王公权家荔枝绿,廖致平家绿荔枝。试倾一杯重碧色,快剥千颗轻红肌”(《廖致平送绿荔枝为戎州第一,王公权荔枝绿酒亦为戎州第一》)等诗。黄庭坚称美物产的诗多为致谢诗,黄庭坚在称美物产的同时,更表达了对赠送物产的友人的深深谢意。透过这些诗歌,亦可见黄庭坚与蜀地人士的深厚情谊及其随缘自适的旷达情怀。如《谢杨履道送银茄四首》其三所云:
白金作颗非椎成,中有万粟嚼轻冰。
戎州夏畦少蔬供,感君来饭在家僧。
综上所述可知,黄庭坚蜀中文学创作蕴涵十分丰富,真实全面地反映了其贬谪蜀中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面貌。从艺术上看,黄庭坚蜀中文学创作追求平淡质朴的艺术风格,部分佳作已达到他所追求的“不烦绳削而自合”的水准,呈现出“平淡而山高水深”的老成境界,代表了黄庭坚诗、词、文的成就和风格,有着极高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在黄庭坚蜀中期间与亲友的书信中,他对自己入蜀后的文学创作也时有评价,如“老夫绍圣以前,不知作文章斧斤,取旧所作读之,皆可笑。绍圣以后,始知作文章”(《答洪驹父书》);“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齿凿痕,乃为佳耳”(《与王观复书》其二)等,对自己入蜀后文风的转变及取得的成就予以了充分的肯定。对此,前人也多有评论,尤以无名氏《豫章先生传赞》的观点为代表:“山谷自黔州以后,句法尤高,笔势放纵,实天下之奇作。自宋兴以来,一人而已矣!”[13]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随着对黄庭坚研究的日趋客观、全面和深入,学术界对黄庭坚入蜀后的文学创作亦有所关注,如莫砺锋先生对黄庭坚入蜀后的文学创作就给予了高度评价:“绍圣元年(1094年),苏、黄一起受到严酷的政治打击,从此走上充满艰辛困苦的最后一段人生旅程,同时也开始了璀璨绚烂的晚期诗歌创作”;“只有到了晚期,黄诗才进入了平淡质朴的全新境界”;“由于早期黄诗生新奇峭的独特风格在人们心目中先入为主,所以晚期黄诗的风格转变往往被忽视了,有的论者甚至完全无视晚期黄诗的存在而一味指责黄庭坚求奇过甚。事实上黄庭坚在晚年的创作实践中已经以质朴平淡的风格追求削减了早期的缺点,从而达到了精光内敛的老成境界,这是我们评价黄诗时必须注意的。”[14]正是因为有黄庭坚入蜀后开始的晚期璀璨绚烂的文学创作,才进一步提升了他与苏轼作为宋代成就最高的文学家的历史地位。
【注释】
[1] 沈松勤:《北宋文人与党争》,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
[2] 沈松勤:《北宋文人与党争》,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
[3] 郑永晓:《黄庭坚年谱新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年版,第71页。
[4] 黄宝华选注:《黄庭坚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7页。
[5] (宋)无名氏:《豫章先生传赞》,黄庭坚著,刘琳,李勇先,王蓉贵点校:《黄庭坚全集》,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361页。
[6] (宋)惠洪:《石门文字禅》卷二十七《跋山谷字二首》,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一一一六册,第515页。
[7] (宋)黄庭坚著,刘琳,李勇先,王蓉贵点校:《黄庭坚全集》,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15页。文中所引黄庭坚诗、文均依据《黄庭坚全集》,后不再注。
[8] 转引自郑永晓:《黄庭坚年谱新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年版,第278页。
[9] 转引自郑永晓:《黄庭坚年谱新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年版,第317页。
[10] (元)脱脱等撰:《宋史》卷四百四十四,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三十七册,第13110页。
[11] (明)曹学佺:《蜀中广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五百九十一册,第756页。
[12] 孙海燕:《“心是幻法”与“自见其性”——黄庭坚对佛教般若思想的吸收及其禅观实践》,载《中国文化研究》2009年夏之卷,第60~61页。
[13] 无名氏《豫章先生传赞》,《黄庭坚全集》第2363页。
[14] 莫砺锋:《论黄庭坚诗歌创作的三个阶段》,载《文学遗产》1995年第3期,第70~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