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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文人的巴蜀情怀/
1.3.3.1 (一)黄庭坚蜀中诗歌理论

(一)黄庭坚蜀中诗歌理论

黄庭坚是一位真正的诗人,他以诗歌为自己一生的事业,从未停止过对诗歌艺术的追求。谪居蜀中六年,是黄庭坚文学、艺术创作的重要时期。远离了危机四伏、险恶喧嚣的官场,谪居生活虽然清苦,但也相对平静,如其书所云:“某处摩围之下,安固寂静,无时不湛然。”(《与七兄司理书》)在这样的环境下,黄庭坚全面、系统地总结了自己三十来年的创作经验,提出了一系列著名的诗歌理论,并以此悉心地指导青年学子的诗歌创作。他的诗法主张,多出自他指导青年学子学习诗歌创作的书简和诗歌的序、跋中。黄庭坚蜀中诗论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诗者,人之情性也”

要理解黄庭坚其人、其诗,必须将其置于北宋历史文化的大背景下加以考察。他和他的诗学主张,甚至他的诗歌流派,产生和流变都不是一个孤立的文化现象,而是历史演进和文化发展的产物。黄庭坚为人为诗,以治心养性为根本,忧国爱民和忠义之气贯穿一生,其诗文创作不离道德心性和人格修养的内涵。从黄庭坚一生的行迹来看,他早年即秉性兀傲,睥睨世俗,为官后更与现实政治格格不入,表现出与当权派不合作的倔强姿态,其后经过生活的历练与贬谪的坎坷,其锋芒有所收敛,更倾向于放旷避世,但仍不改其清操傲骨,崇扬一种刚健有为、自强不息、奋勇感发的人格力量,以致终不见容于世,贬死宜州。黄庭坚诗歌的重要风格特征,拗峭、硬朗等等,不能只从音节、句式、语调、技巧角度去看,而要从诗的根源之处看。刚健的风格,乃是诗人人格生命中一种刚大之气,发而为诗文的一种人文境界。在《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黄庭坚详尽地阐发了他关于诗歌本质与功能的认识。

诗者,人之性情也,非强谏争于庭,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座之为也。其人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闻。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劝勉。比律吕而歌,列干羽而舞,是诗之美也。其发为讪谤侵凌,引颈以承戈,批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为诗之祸,是失诗之旨,非诗之过也。故世相后或千岁,地相去或万里,诵其诗而想见其人,所居所养,如旦暮与之朝,邻里与之游也。营丘王知载仕宦在予前,予在江湖浮沉,而知载已没于河外,不及相识也,而得其人于其诗。仕不遇而不怒,人不知而独乐,博物多闻之君子,有文正公家风者邪?惜乎不幸短命,不得发于事业,使予言信于流俗也。虽然,不期于流俗,此所以为君子者耶!

从上文可知,黄庭坚“诗者,人之情性”的主张有着丰富的思想内涵。首先,黄庭坚把情性作为诗歌本质和创作动因,同时又强调“情性”要合道不怨,即“不怨之怨”;其次,充分肯定了诗歌艺术宣释、净化的功能和劝勉、教化作用。在《答洪驹父书》中,黄庭坚在评价苏轼文章时,也强调了其不主张“讪谤侵凌”的观点:“《骂犬文》虽雄奇,然不作可也。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

2.“以俗为雅,以故为新”

在《再次韵杨明叔》诗的序中,黄庭坚强调了“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的诗歌理论:“庭坚老懒衰堕,多年不作诗,已忘其体律。因明叔有意于斯文,试举一纲而张万目。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如孙吴之兵,棘端可以破镞,如甘蝇飞卫之射,此诗人之奇也。明叔当自得之。公眉人,乡先生之妙语,震耀一世,我昔从公得之为多,故今以此事相付。”黄庭坚学识渊博,以深厚的学养为文学创作的基础。其“以故为新”,是希望强调青年学子汲取前人创作的各种经验财富,在此基础上创新。“以俗为雅”则是从世俗生活出发,在此中发掘雅趣,从而开辟出诗歌的新境界。无论“以故为新”还是“以俗为雅”,其目的都是要自成一家,不为人后。

3.“平淡而山高水深”

黄庭坚在蜀期间,对杜甫蜀中诗作推崇备至,认为此时杜甫的诗歌平淡自然,已趋炉火纯青之境。在其指导时在阆中任推官的青年学子王观复诗歌创作的书信中,黄庭坚反复强调了平淡自然的诗歌理论。

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文章盖自建安以来好作奇语,故其气象衰img10,其病至今犹在。唯陈伯玉、韩退之、李习之,近世欧阳永叔、王介甫、苏子瞻、秦少游乃无此病。(《与王观复书》其一)

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齿凿痕,乃为佳耳。……《策问》十篇,思深虑远,佳作也,亦恨雕文胜耳。(《与王观复书》其二)

在蜀中期间,杜甫“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的夔州诗被黄庭坚奉为诗歌创作的典范。在其《大雅堂记》中,黄庭坚也表达了对杜甫诗歌的推崇和对自然文风的追求:“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耶。”黄庭坚晚年特别强调作诗要追求“平淡自然”,达到无斧凿痕迹,这实质上是一种超越了雕琢藻饰的老成风格,一种炉火纯青的美学境界。如其《题意可诗后》云:“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而不使语俗,此庾开府所长也。然有意为诗也,至于渊明则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黄庭坚认为,庾信等人锤炼句法,还处于诗歌创作的有意为诗阶段,陶渊明信笔写来,了无雕琢痕迹,这才是无意为诗的至高境界。

黄庭坚蜀中的诗歌创作很好地体现了他“诗者,人之情性也”的诗歌理论,感情真挚,以情动人,以趣怡人,极富感染力;此时的诗歌多以日常生活为内容,传统诗歌中较少入诗的豆粥、银茄、橄榄、拄杖、文石、铜壶等寻常之物被大量引入诗歌,雅俗共赏,实践了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的主张。此时黄庭坚诗歌最突出的新气象是出现了平淡质朴的风格。此前黄庭坚的诗歌中虽也有语言平易之作,如作于太和任上的《登快阁》。但只有到了以入蜀为标志的晚年,黄庭坚的诗歌才进入了平淡质朴的全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