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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文人的巴蜀情怀/
1.2.3.3 (三)苏轼诗词中异乡巴蜀情的特质与成因

(三)苏轼诗词中异乡巴蜀情的特质与成因

从以上对苏轼异乡巴蜀情怀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浓重的故乡情结贯穿着苏轼的一生,还乡是苏轼一生梦寐以求的愿望。浓厚得几乎化不开的思乡念家之情,在苏轼的诗词中都有所吟咏,而且几乎苏轼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对故乡思念的诗词。但是,统观这些诗词,我们可以发现苏轼诗词中的异乡巴蜀情有着独特的特点。

1.波折起伏的巴蜀情

苏轼思念家乡,渴望回归,这是贯穿他一生的情感,但并不是苏轼每个时期思念家乡的程度是同一的。仔细阅读苏轼每个时期的思乡诗词,就会发现,苏轼思乡念家的情感线索在每个时期表现不一,时而强烈,时而舒缓,时而直露,时而含蓄,呈现出波折起伏的特点。

苏轼在离乡之初,虽有对故乡的不舍,但恋乡之情并不很强烈。所谓“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初发嘉州》,《诗集》卷一),虽然故乡越渐越远,但因心中充满着建功立业的志向,对未来踌躇满志,所以即便远离故乡,也无所眷念。在中国传统观念里,衣锦还乡乃是一个人最荣耀的事,苏轼此时离开故乡就是为了追求功名,他心中一定也有着将来衣锦还乡的梦想,所以他无所思乡。直到苏轼出巴蜀,进入湖北境内之后,故乡的概念在苏轼心中被唤醒,诗人开始有了些许思乡的情绪。“故人应念我,相望各天涯。”(《荆州十首》其七,《诗集》卷二)“北雁来南国,依依似旅人”(《荆州十首》其九,《诗集》卷二)、“我行念西国,已分田园芜”(《浰阳早发》,《诗集》卷二)。此时苏轼的思乡情绪还较为微弱,“故乡”只是一种泛泛的概念,苏轼只有思乡而无归家之念。

苏轼初入仕途之后,奉命出任陕西凤翔府。从此时开始,苏轼不仅开始强烈地思乡念家,而且有了归乡之思。据《苏亭诗话》记载:“东坡在凤翔,年少初仕,便有归思。”[75]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呢?原因之一在于苏轼从进入仕途之后,就不得不面对与亲人的离别,尤其是苏轼与弟弟苏辙自小情投意合、亲密无间,但此时苏轼出任陕西后,弟弟却留在京城,两人相隔千里,见面机会无多,苏轼心中不免惆怅。这点可从苏轼这一时期的诗作中看出,苏轼在出任陕西凤翔时有不少思家念归的诗作,这些诗作大部分都与弟弟子由有关。如《辛丑十一月,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任寅重九,不预会,独游普门寺僧阁,有怀子由》、《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二首》、《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和子由踏青》、《和子由蚕市》等等,仅从诗作题目中我们就可以看出苏轼对弟弟子由的浓浓深情。“忆弟泪如云不散,望乡心与雁南飞”(《任寅重九,不预会,独游普门寺僧阁,有怀子由》,《诗集》卷四),在苏轼心目中,弟弟仿佛就成了故乡的代言人,想起弟弟,就想起了故乡,与弟弟的团聚,就仿佛是回到了故乡。“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辛丑十一月,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诗集》卷三)苏轼盼望着与子由早日实现“夜雨听床之约”。

苏轼在陕西凤翔时即有归家之思的第二个原因在于官场的劳顿、仕途的不如意所引发的归隐之思。苏轼年少即名动京师,本以为可以从此一展宏图,但却授以大理寺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使判官厅公事。凤翔虽是西北军事要略重地,苏轼在任职期间虽也积极处理政内之事,他掌管文书、负责军需供给等,但这些事务都难以满足他“奋力有当世志”的宏大政治抱负。“穿杨自笑非猿臂,射隼长思逐马军”(《次韵子由闻予善射》,《诗集》卷五)、“近买貂裘堪出塞,忽思乘传问西琛”(《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二首》其一,《诗集》卷四)。苏轼希望建功立业,希望一展自己的宏大志向,但仕途不如意。归田是古人的传统情结,一旦仕途失意便会产生解甲归田的愿望,如张衡有《归田赋》,陶渊明有《归去来兮辞》,都是在仕途受挫后希望回归田里,躬耕自适。苏轼在仕途的不如意中,也产生了归田的愿望。他在凤翔时期的诗作中反复感叹:“未成报国惭书剑,岂不怀归畏友朋。”(《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二首》其二,《诗集》卷四)“远别不知官爵好,思归苦觉岁年长。著书多暇真良计,从宦无功谩去乡。”《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其一,《诗集》卷四)因为追逐功业轻率离乡,如今事业无成,渴望回乡却又深感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强烈的思乡情绪使仕途不如意的苏轼深感:“不恨故园隔,空嗟芳岁徂。”(《中隐堂并叙》其三,《诗集》卷四)故园渺远,而年华将逝,不知何日是归期。仕途劳顿也是苏轼产生思乡的一个诱因。“尔来走尘土,意思殊不堪”(《东湖》,《诗集》卷三),“官舍度秋惊岁晚,寺楼见雪与谁登”(《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二首》其二,《诗集》卷四),因为公务时常奔走于尘土飞扬的旅途,心中不免产生劳顿之感,而官场上没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更是令诗人心惊。故乡的秀美、温暖与官场的奔波、炎凉相对照,自然引发诗人对故乡的深切怀念与殷切回归之情。

苏轼出任杭州、密州、徐州时期,诗作中的归思仍然表现很强烈。此时的苏轼,见到江水,便认为是“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游金山》,《诗集》卷七);见到《雁荡山图》,便自豪地高唱“所恨蜀山君未见,他年携手醉郫筒”(《次韵周邠〈雁荡山图〉二首》《诗集》卷十四);游览名山,便吟咏“我从山水窟中来,尚爱此山看不足”(《游道场山何山》,《诗集》卷八);见到僧人所筑雪斋,便回想起故乡峨眉山常年不化的积雪“君不见峨眉山西雪千里,北望成都如井底。春风百日吹不消,五月行人如冻蚁。”(《雪斋》,《诗集》卷十八)故乡的山水在诗人心中是那么熟悉,以致诗人常常触景生情,由他乡之景之物自然而然地回想起故乡的景与物。“死生契阔君休问,洒泪西南向白云”(《董储郎中尝知眉州,与先人游,过安丘访其故居见其子希甫留诗屋壁》,《诗集》卷十四),在浓郁的思乡情绪下,苏轼有着强烈的思归愿望。“吾生如寄耳,归计失不早”(《过云龙山人张天骥》,《诗集》卷十五),“不须览镜坐自了,明年乞身归故乡”(《赠写御容妙善师》,《诗集》卷十五),“已成归蜀计,谁惜买山赀”(《答任师中次韵》,《诗集》卷八),“逝将振衣归故国,数亩荒园自锄理”(《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诗集》卷十六)。

然而仕途风波迭起,元丰二年苏轼遭遇“乌台诗案”,身陷囹圄。在多方努力之下,最终出狱罪谪黄州。“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十二月八日,蒙恩责受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复用前韵》其二,《诗集》卷十九)“乌台诗案”是苏轼遭到的空前严重的政治和人生打击,贬谪黄州后的苏轼在生活态度、政治态度上都有所转变,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因此,在这一时期,苏轼的念乡情结表现得较为含蓄,更少有归乡之思。“看花叹老忆年少,对酒思家愁老翁”(《安国寺寻春》,《诗集》卷二十),面对春日繁花,诗人不免叹老嗟卑,年少时的情景浮现眼前,虽然思家,只能借酒浇愁。虽然思家,但是诗人却又说“便为齐安民,何必归故丘”(《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诗集》卷二十)。罪谪黄州,自当努力尽心于治国安民的事务,而不必有归乡之思。“至今归计负云山”(《次韵前篇》,《诗集》卷二十),虽然诗人惆怅,但却豁达地劝勉友人“莫将归思扰衰年”(《蜀僧明操思归书龙丘子壁》,《诗集》卷二十一),这种豁达其实是其政治风波小小心翼翼无法言归之时的自我劝勉。

元祐时期,苏轼在在朝与外任中不断变换,政务的繁杂、党派的纷争等困扰着苏轼。因此这一时期,苏轼思家念归的感情表达较为激烈。“故山西望三千里,往事回思二十年。”(《和宋肇游西池次韵》,卷三十)“卜筑君方淮上郡,归心我已剑南川。”(《次韵王定国会饮清虚堂》,《诗集》卷三十)“故人送我东来时,手栽荔子待我归。荔子已丹吾发白,犹作江南未归客。”(《寄蔡子华》,《诗集》卷三十一)“我家峨眉阴,与子同一邦。相望六十里,共饮玻璃江。……何以待我归,寒醅发春缸。”(《送杨孟容》,《诗集》卷二十八)总的来说,这段时期因为有高太后的庇护,苏轼的仕途较为顺利,心情也较为开朗,因此其思家念归的感情表达也较为直露。

绍圣元年,主持元祐朝政的高太后去世,哲宗亲政,苏轼又遭受严重的政治打击,被贬至荒远的岭南。故乡越来越远,回归故乡的愿望变得日益渺远。苏轼在其诗作中仍一再表达对故乡的怀念,但已深知故乡不可回,回乡的愿望已彻底成空。“别后与谁同把酒,客中无日不思家。”(《寄高令》,《诗集》卷四十)“岷峨家万里,投老得归无。”(《望湖亭》,《诗集》卷三十八)“孤云落日西南望,长羡归鸦自识村。”(《詹守携酒见过,用前韵作诗聊复和之》,《诗集》卷三十八)“天涯已惯逢人日,归路犹欣过鬼门。”(《庚辰岁人日作时闻黄河已复北流老臣旧数论此今斯言乃验二首》,《诗集》卷四十三)“富贵良非愿,乡关归去休。”(《归去来集字十首》其六,《诗集》卷四十三)归乡不成,诗人便有定居岭南之思,“余生欲老海南村”(《澄迈驿通潮阁》,《诗集》卷四十三),“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迁居》,《诗集》卷四十)。然而现实总是让人猝不及防,元符三年五月,苏轼得赦,终得生还,并被提举成都玉局观。对归乡本已绝望的苏轼又心生希望,激动地高唱“剑关西望七千里,乘兴真为玉局游。”(《过嶺二首》其一,《诗集》卷四十五)并仿佛已见到了故乡翠竹绕江村的美丽景象:“只疑归梦西南去,翠竹江村绕白沙。”(《留题显圣寺》,《诗集》卷四十五)然而苏轼已经年迈,终于深知故乡在有生之年已不可再回,只得怅惘地羡慕丁令威得道成仙后能化鹤归故乡:“可怜倦鸟不知时,空羡骑鲸得所归。玉局西南天一角,万人沙苑看孤飞。”(《次韵郭功甫观予画雪雀有感二首》其二,《诗集》卷四十五)不久,苏轼病逝于常州,归乡之思终于没能实现。

从以上对苏轼还乡情结的各个时期的表现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还乡情结始终贯穿着苏轼一生,无论从时间的延续,还是从空间的广阔来看,思乡情结都是无时无处不在的。只是由于各个时期苏轼的遭遇、心境的不同,使得苏轼的还乡情结呈现出急迫与舒缓、直露与含蓄的差别,而这一切,都与苏轼的仕途生涯有着紧密的联系。仕途如意时,还乡情结相对较淡化,而仕途波折时,还乡情结就相对较急切。造成这一现象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中国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儒家提倡“进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等思想,使得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往往在人生之初积极追求仕进,而一旦在仕途中遭遇挫折,便思归隐。而童年时期往往是人一生中最为自由最为惬意的时期,童年往往是在故乡度过,因此,故乡便成为中国人归隐的目的地,如隐逸诗人陶渊明就是归隐于自己的故乡。苏轼的一生在不断的迁徙、贬谪中度过,不自由的生活加深了苏轼对童年时在故乡自由自在生活的回忆,触发了他的归思。因此,苏轼的归乡,其实是一种在仕途不如意中对自在生活的精神追求,是一种对精神家园的渴望。而真正意义上的归乡,必须在报君恩之后方可践行。正如苏轼所言:“未成报国惭书剑,岂不怀归畏友朋。”“世事饱谙思缩手,主恩未报耻归田。”(《喜王定国北归第五桥》,《诗集》卷二十二)“羡君欲归去,奈此未报恩。”(《寄题梅宣义园亭》,《诗集》卷三十二)“平生多艰非天意,此去残年尽主恩。”(《次韵王郁林》,《诗集》卷四十四)苏轼的归田之思与拳拳报国之心紧密联系,只有在君恩有所报之后才能真正实现归田,而其诗歌中所咏之归田,多是在现实挫折之中的一种精神追求。

2.思归与思居的矛盾统一

苏轼的诗作中有着强烈而持久的还乡情结,但是,我们又不能忽视苏轼诗歌中的另一面——以他乡为故乡。这样,在苏轼的诗作中,就呈现出思归与思居的矛盾。

在杭州通判时,苏轼在《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中写道:“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诗集》卷七)在黄州贬所,苏轼又旷达地高唱:“片云会得无心否,南北东西只一天。”元丰八年起知登州时,苏轼又吟道:“若说峨眉眼前是,故乡何处不堪回。”(《次韵徐积》,《诗集》卷二十六)元祐六年,在《西塞风雨》中苏轼又叹道:“斜风细雨到来时,我本无家何处归。”(《诗集》卷三十三)直至被贬岭南,苏轼仍然高唱“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二首》,《诗集》卷四十)、“我本海南民,寄身西蜀州”(《别海南黎民表》,《诗集》卷四十三)、“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诗集》卷四十一)在苏轼的词中,也有很多表达异乡为故乡的词作。如“蜀客到江南,长忆吴山好。吴蜀风流自古同,归去应须早。还与去年人,共藉西湖草。莫惜尊前仔细看,应是容颜老。”(《卜算子》)“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少年游》)这两首词中所述的还家之地都是异乡——吴地、西湖、杭州,而不是苏轼真正的故乡巴蜀。

由此,在苏轼的作品中,一边是苏轼强烈的思家念归,执著而坚定;一边是苏轼以他乡为故乡,随缘而自适。何以会造成这种矛盾呢?我们可以从以下方面思考:

首先,苏轼被所到之地的美景所吸引。苏轼虽然平生不断外任与被贬,但是其所到之地,都是风景秀美之地。

杭州自古以来就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美誉,这里有西湖、钱塘、孤山等名胜景致。“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诗集》卷九)“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江城子》)“游遍钱塘湖上山,归来文字带芳鲜。”(《送郑户曹》,《诗集》卷十六)杭州有如此美景,怎能不让苏轼流连忘返?苏轼本来就喜欢游山玩水,在通判杭州时能够乐得其所、适其本性,自然是大快人心的好事。苏轼在后来离开西湖时曾这样回忆西湖:“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深浅随所得,谁能识其全?嗟我本狂直,早为世所捐。独专山水乐,付与宁非天?三百六十寺,幽寻送穷年。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难言。至今清夜梦,耳目余芳鲜。”(《怀西湖寄晁美叔同年》,《诗集》卷十三)不习世务、性爱山水的苏轼,与山水之窟的杭州相遇,欣喜地慨叹这是“天”之所“付与”。苏轼在这里与朋友游湖、观潮、赏月、宴乐、诗酒酬唱,生活得非常惬意。这种惬意的生活与苏轼在故乡所经历的惬意生活是那么相似,身不在故乡,但心似已回故乡,于是异乡仿佛成了故乡,则不思故乡,反安住异乡。

苏轼贬居黄州时,在与秦观书信中说:“所居对岸武昌,山水绝佳。”(《答秦太虚书七首》其四,《文集》卷五十二)且常与友人往来,诗酒酬唱,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苏轼内心的忧患。

在海南时,虽然这里是蛮荒之地,但民风淳朴,苏轼与当地居民相处和谐。初到惠州时,苏轼就受到了当地居民的热情迎接:“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十月二日初到惠州》,《诗集》卷三十八)惠州也是风景秀美之地,苏轼在清远县时,就有顾秀才向其介绍惠州风物之美,“到处聚观香案吏,此邦宜著玉堂仙。江云漠漠桂花湿,海雨翛翛荔子然。闻道黄柑常抵鹊,不容朱橘更论钱。”(《舟行至清远县,见顾秀才,极谈惠州风物之美》,《诗集》卷三十八)在惠州,苏轼盛赞“海山葱茏气佳哉,二江合处朱楼开。蓬莱方丈应不远,肯为苏子浮江来。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寓居合江楼》,《诗集》卷三十八)惠州特有的物产荔枝、橄榄、龙眼等,也让苏轼为之陶醉,甚至在品尝海南的荔枝时不仅感叹“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其次,苏轼寓意于物而不留于物的辩证思维造成思归与思居的矛盾表现。苏轼的思想兼具儒释道,他从庄子“万物齐一”的思想中获取启发,认为“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超然台记》,《文集》卷十一)苏轼认为万物皆有可观可乐,都可以给人带来快乐。所以游于物外,不择物,不留意于物,则无往而不乐。又如苏轼在《宝绘堂记》中阐述的:“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文集》卷十一)所谓“寓意于物”“留意于物”是两种对待外物的态度,“寓意于物”指将情感寄托于外物,而“留意于物”则指情感凝滞于外物不得自拔。人若“寓意于物”,即便外物微小也能获得快乐,若“留意于物”,即便尤物也不足以使人快乐。苏轼的这种“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的辩证观点,对缓解苏轼的思想情结有着一定的作用。故乡虽可思,但当现实无法实现归乡的愿望时,就当不“留意”于故乡;他乡虽不如故乡,但他乡自有可爱之处,将情思寄托于他乡的可爱之处而不留意于他乡的可鄙可陋,自然也就能获得心理的满足。

“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的观点,更进一步理解就是不受固有观念的束缚,改变常规思考问题。苏轼在《记游松风亭》中写道:“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由是如脱勾之鱼,忽得解脱。”(《文集》卷七十一)在固有的观念中,休息自当在亭宇中而不是树林里,但苏轼却由此而顿悟,同样是休息,为什么就不能在树林歇息呢?亭宇与树林对于歇息来说,不是一样的目的吗?苏轼从小事中顿悟出的大道理:人不必执著于固有的观念而应该改变常规。这种思想也贯穿在苏轼的思乡诗词中。回归故乡,为的是寻求精神的自由宁静,但若他乡也能给人以自由宁静,那又何必归故乡呢?异乡不也就是故乡了吗?苏轼改变对故乡的传统观念,将异乡视为第二、第三故乡,于是就有了以他乡为故乡,以他乡为思归的目的地。“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菩萨蛮》)有着这种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改变传统思路来看待问题的思维法,苏轼便能超然自适地安居异乡。如苏轼在黄州时期,对友人说:“临皋亭下不数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76]“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之乐事也。”(《与子明兄一首》,《文集》卷六十)在离开黄州时,还对堂前的柳树、流水、桃李念念不舍,全然将黄州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如《如梦令》:“为向东坡传语。人在玉堂深处。别后有谁来,雪压小桥无路。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抒发了对黄州的殷切思念之情。

总之,思归与思居的矛盾是既对立又统一的,思归故乡就是思居,他乡思居其实就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思归故乡。苏轼对故乡有着坚定执著的爱恋,他渴望回归故乡;同时,苏轼又从佛道精神中体悟到随缘自适,旷达超脱地以他乡为故乡,超然自适地安居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