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中国古典诗歌的审美特征
中国是诗的悠悠古国,又是诗的泱泱大国。一部中国文学史,首先是一部中国诗歌史。我国诗教传统源远流长。早在2500年前,孔子就提出“兴、观、群、怨”以及“不学诗无以言”的诗论观点,重视诗歌的认识作用、教育作用、娱乐作用、讽喻作用和审美作用。中华诗词,特别是其中的古典诗歌可谓精美绝伦,是我们民族文化的瑰宝。它以浩然长存的民族正气,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爱国爱民的爱国主义,天下为公的道德胸襟,悲天悯人的悲悯情怀,万古长新的艺术魅力,融入中华民族的血脉之中,千百年来,不知熏陶、感染、教育、鼓舞了多少代人,已经变为中华民族形成、凝聚、发展、振兴的一种精神力量。
古典诗歌,是我国古代文化遗产中一颗璀璨的明珠,这些名篇之所以脍炙人口,流传千古,根本原因之一就是,它们蕴含着丰富的美学因素。中国古典诗歌最独特、最根本的审美特征就是我们常说的“意境”。意境作为中国古代文论独创的一个概念,它的源头可上溯至《庄子》。在文学创作实践中为历代文人所继承和阐发,并渗透到绘画等其他艺术领域,成为中国古典美学的核心范畴之一。“意境”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审美概念,是在中国几千年的文学和艺术创作中不断发展和丰富的。简而言之,“意境以它情景交融的形象特征、虚实相生的结构特征、韵味无穷的美感特征和呈现生命律动的本质特征,集中体现了华夏民族的审美理想,成为抒情性文学形象的高级形态,成为许多诗人作家的艺术至境追求。”(蔡仪《文学概论》)文学意境作为人类创造的艺术至境形态之一,其鲜明独特的艺术特征,把它与其他艺术至境形态区分开来。其艺术特征主要表现为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生命律动和韵味无穷四个方面。

《文学概论》书影
(蔡仪主编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年)
(一)情景交融
景中藏情,一切都通过生动的画面表达,虽不言情,但情藏景中,往往更显得情意深浓。在中国古典优秀诗歌作品中,景物的描写绝对不是为了单纯的写景,写景总是为了抒发诗人的某种感情,正如王国维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如杜甫诗歌《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黄四娘家花满蹊,
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
自在娇莺恰恰啼。

江畔独步寻花
首句点明寻花地点,“黄四娘家”的小路上。以人名入诗,富有生活情趣,颇有民歌味。次句“千朵万朵”,是上句“满”字的具体化。“压枝低”,描绘繁花沉甸甸地把枝条都压弯了,景色宛如历历在目。“压”、“低”二字用得十分准确、生动。第三句写花枝上彩蝶蹁跹,因恋花而“留连”不去,暗示出花的芬芳鲜妍。花可爱,蝶的舞姿亦可爱,不免使漫步的人也“留连”起来。但他也许并未停步,而是继续前行,因为风光无限,美景尚多。“时时”,则不是偶尔一见,有这二字,就把春意闹的情趣渲染出来。正在赏心悦目之际,恰巧传来一串黄莺动听的歌声,将沉醉花丛的诗人唤醒。这就是末句的意境。“娇”字写出莺声轻软的特点。“自在”不仅是娇莺姿态的客观写照,也传出它给人心理上的愉快轻松的感觉。诗在莺歌“恰恰”声中结束,饶有余韵。读这首绝句,仿佛自己也走在千年前成都郊外那条通往“黄四娘家”的路上,和诗人一同享受那春光给予视听的无穷美感。
此诗是杜甫居成都西郭草堂时所作,全诗无不写景,而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诗人在饱经离乱之后,开始有了安身的处所的欣慰愉悦之情。达到了如司空图所说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境界,而这正是中国诗学追求的最高最难的境界。

陈子昂登幽州台
陈子昂(661—702),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县)人。武则天时,为右拾遗。直言敢谏,所陈多切时弊。曾随武攸宜征契丹。后解职归里,为县令段简所害,死于狱中。他重视诗文的思想内容,反对六朝以来靡丽空虚的作品,提出了文学革新的主张。他的作品,数量虽不算多,但词意高昂,风格高峻,对此后李白、杜甫、韩愈、张籍、白居易、王建,影响都很大。
情中见景,作者往往是直抒胸臆的。有时甚至全不写景,但景物却历历如现;或抒情与写景浑然一体。试看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公元696年),武则天委派武攸宜率军征讨,陈子昂在武攸宜幕府担任参谋,随同出征。武为人轻率,少谋略。次年兵败,情况紧急,陈子昂请求遣万人作前驱以击敌,武不允。稍后,陈子昂又向武进言,不听,反把他降为军曹。此诗便是诗人从军失意之作。“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里的古人是指古代那些能够礼贤下士的贤明君主。对战国时代燕昭王礼遇乐毅、郭隗,燕太子丹礼遇田光等历史事迹,表示无限钦慕。但是,像燕昭王那样前代的贤君既不复可见,后来的贤明之主也来不及见到,自己真是生不逢时;(见《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与《登幽州台歌》是同时之作,其内容可资参证。)当登台远眺时,只见茫茫宇宙,天长地久,不禁感到孤单寂寞,悲从中来,怆然流泪了。
全诗字字是泪,无不抒发了自己政治抱负不能实现,反而受到打击的极端苦闷的情怀。虽无一写景,却让我们深刻地感受到一种苍凉悲壮的气氛,面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北方原野的苍茫广阔的图景,而在这个图景面前,兀立着一位胸怀大志却因报国无门而感到孤独悲伤的诗人形象。这不仅是“情中见景”,更是“语中见景”了。
情景并茂,这一类是以上两种方式的综合型,抒情与写景在这里达到浑然一体的程度。如白居易《钱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钱塘湖春行(绘画 佚名)
诗人忽北忽西,忽高忽低,左右变幻,上下呼应,跌宕多姿,全方位地描绘了西湖早春无限春光,把刚刚披上春衣的西湖,描绘得生意盎然、恰到好处,令人仿佛身临其境。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诗人既兴奋又闲暇、既深情又从容的观赏心态。全诗轻松活泼,感情明快。景中有情,情中见景,情景交融。
这类诗歌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可谓比比皆是。描写江南阳春三月美景的《江南春绝句》《忆江南》《钱塘湖春行》;描写雄伟开阔的山川大海的《望天门山》《观沧海》等等。
(二)虚实相生
宋梅尧臣说:“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欧阳修《六一诗话》)。从中我们可以知道,意境包括两个部分:一方面是“如在目前”的实境;一方面是“见于言外”的虚境。通俗地讲实境是指直接描写的景、形、境;而虚境则是指通过想象和联想由实境诱发和开拓的审美想象的空间。“它一方面是原有画面在联想中的延伸和扩大,另一方面又是伴随着这种具象联想而产生的情、神、意的体味和感悟,即‘不尽之意’。所以又称‘神境’、‘情境’、‘灵境’等”(蔡仪《文学概论》)。以曹操《观沧海》为例: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观沧海》(宋剑峰)
曹操(155—220),字孟德,沛国谯郡(今安徽省亳州市)人。东汉末年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诗人。在政治方面,曹操消灭了北方的众多割据势力,恢复了中国北方的统一,并实行一系列政策恢复经济生产和社会秩序。文化方面,在曹操父子的推动下形成了以曹氏父子(曹操、曹丕、曹植)为代表的建安文学,史称“建安风骨”,在文学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笔。他的诗歌受乐府民歌的影响很深,但富有创造性,往往以旧题来表现新的内容,气魄宏伟,情感真挚,情调苍凉悲壮。
诗歌开篇以“观”字统领,从“水何澹澹”到“洪波涌起”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一幅壮美的海山秋色图。这是“实境”,是“如在目前”的眼前之景。写完眼前的山海,诗人虚走一笔,把不同时空段内沧海托举日月星汉的壮丽景象切换过来,使这海山秋色图平添出一股浩荡磅礴的气势。这是诗人英武壮阔胸怀的进一步拓展。太阳、月亮给人类送来温暖和光明,是诗人拯救苍生于水深火热之中、一统天下宏大政治抱负的真切比拟;灿烂的银河则是诗人文武兼备、雄才大略的生动写照。而这“见于言外”的数层意蕴均由实境开拓的审美想象的空间得来。
由此可见虚境的开拓,才是意境创造的目的所在。意境便是这种虚实相生的产物。
(三)生命律动

《长江积雪图》(局部)(王维)
王维 (701—761),字摩诘,是盛唐诗坛上极负盛名的诗人,因官至尚书右丞,所以人称王右丞。原籍太原祁县(今山西祁县),父辈迁居于蒲州(今山西永济)。王维早年在政治上接近张九龄,积极用世。后历经变乱,心情消沉。后半生徘徊于仕隐之间,过着悠闲恬静的生活。他信奉佛理,诗歌成就以山水诗见长,描摹细致,富于禅趣。他的山水田园诗,作物精细,状写传神,色彩鲜明如画。又语言清新凝炼,含蓄生动。往往着墨不多,而意境高远。除李白、杜甫而外,王维诗是盛唐诗歌的另一大宗。王维还是杰出的画家,又擅长音律,能以绘画、音律之理通于诗,宋代大诗人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说道:“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所评极为精当。正指出诗情画意相结合的特点。
所谓生命律动,即意境展示的生命本真,揭示的事物本质,追求的人生境界。诗人就是要通过诗歌这一文学样式以揭示出事物的本质特征,传达出自己对事物的看法,进而展现出自己对世界、对人生乃至对整个宇宙的看法,即是我们现在通常所说的世界观、人生观和宇宙观。经常我们在文学评论中说看到的“象生物外”,“超以象外”,即是对这抽象的凝练的表达。这与中国从《诗经》肇始的“诗言志”无不有着莫大的联系,是中国古代诗人诗化宇宙观、哲学的体现。所以,蔡仪先生说“生命律动便是意境的本质特征”。不论是王绩的《野望》中的“相顾无相识,常歌怀采薇”、王维《山居秋暝》中“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卒章显志,还是王之涣《登鹳雀楼》中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苏轼《题西林壁》中的“不识庐山真面,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哲理概括,都是生命律动在诗歌创作中的具体体现。

苦吟图(李可染)
古人写诗特别讲究“炼字”,也非常愿意为炼字而苦。韩愈和贾岛“推敲”的故事是众所周知的“炼字”佳话;孟郊感慨“夜学晓不休,苦吟鬼神愁”,被称为“苦吟诗人”;“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卢延让)、“二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贾岛)、“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杜甫),这让我们深切感受到古人“炼字”的艰辛,也由衷敬佩他们对诗歌语言追求的执着。贾岛的“僧敲月下门”、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张先的“云破月来花弄影”等都是炼字的典范。诗歌中的“炼字”,根本目的还是为了“炼意”,也就是更好地表达诗歌的意境。“炼字”必须以炼意为前提才具有价值。沈德潜说:“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此语道出了炼字之本质。
此外,生命律动是要“状飞动之趣”。意境中要“采奇于象外,状飞动之趣,写真奥之思”(皎然《诗式》)。“意境作为一个诗意的空间,不是空旷无物,更不是一片死寂的静土,而是一个充满了人的宇宙意识和生命情调的空间,这是一个鹰飞于天,鱼跃于渊的空灵动荡的世界。唯其动态千种,方能显示生命的律动,意境的魅力。在古人那里,不仅像这样的景物要状出‘飞动之趣’来,就是静的事物,也要化静为动,写出‘飞动之趣’来”(蔡仪《文学概论》)。这类有“飞动之趣”的佳句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可谓不计其数: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使至塞上》)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杜甫《水槛遣心》)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日照我还。(王安石《泊船瓜洲》)
……
(四)韵味无穷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言有尽,而意无穷”,这种绵绵不尽,让人如食橄榄,回味无穷的审美效果,便是意境的魅力所在。无怪乎有人说,“韵者,美之极”(范温《潜溪诗眼》),“有韵则生,无韵则死。有韵则雅,无韵则俗。有韵则响,无韵则沉。有韵则远,无韵则局”(陆时雍《诗镜总论》)。要达到这种审美效果则需要诗歌创作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富有生命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