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草地上的云朵》中丑妞形象——兼论迟子建的生命意识
摘要:迟子建在其中篇小说《草地上的云朵》中塑造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农村小姑娘——丑妞。作者将她所钟爱的自然的灵性赋予了这一人物，但最终又让她死去。这一结局的安排体现了作者对于生命意识的思考。本文通过分析丑妞这一人物形象及其死因，来探究作者对于人的生命意识的思考。
关键词:迟子建；《草地上的云朵》；丑妞；生命意识
《草地上的云朵》是迟子建于2004年创作的一部中篇小说。小说主要写了天水、青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随爷爷杨局长应冯乡长之邀去伊里库吃杀猪菜时的所见、所闻以及所感。在伊里库，天水、青杨认识了冯乡长的女儿——丑妞，在她的带领下，天水、青杨去了那里的瓜地、江边及张无影家，而且看到了张无影带回来的炸弹。通过一下午的接触，天水、青杨也带着我们认识了丑妞。她是一个聪明、活泼又率真的小女孩，做事率性而为，喜欢大自然，也有着大自然的灵性。通过阅读我们可以看出作者迟子建对这一人物的偏爱。然而，最终作者却安排她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消失。这一结局暗示了作家对于人的生命意识的深刻思考。笔者想通过对丑妞这一人物及其死因的分析来体会作家究竟是如何思考生命意识并探究其对我们的启示。
一、丑妞之形
（一）大自然的孩子
伊里库是一个山清水秀、风景秀美的世外桃源。这里有长满蘑菇的松树林、大片的草地以及令人震撼的大江。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不仅孕育出勤劳朴实的伊里库人民，也孕育了一个精灵般的女孩——丑妞。她爱她的家乡，更爱家乡的花草虫鱼，而这风景秀美的自然环境也赋予了她率真的性格，并教会她许多的知识，让她如同孩子般尽情嬉戏于自然的怀抱里。小说中这样描写她的出场:“一个夹带着浓郁野花香气的小女孩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看上去十一二岁的样子，个头介于天水和青杨之间，赤着脚，下身是一条打着许多补丁的蓝布裤子，上身是件鹅黄色的圆领短袖汗衫”“她眼皮很厚，细密的小眼睛，大鼻头，鼻孔朝天翻着”“她的脸盘却很大”“她的头发长短不一地披散着，有些黄”[1]……这段描写告诉我们丑妞是一个穿着简朴、相貌平平且极其喜欢亲近自然的农村小姑娘。赤着脚的丑妞走在田间小径时不觉得脚疼，反而更加如鱼得水，她说:“这路有股子香味，我觉得脚下踩的是根大香肠。”[2]她常常去江边玩并跟鱼学会了游泳，常去松林采蘑菇并有幸见到了白鹤，常去草地采野花、编花环，常去瓜地摘瓜并学会了辨认瓜的生熟。“白天是散仙，晚上是夜游神”[3]的她整天畅游于自然的怀抱之中，不仅学会了一些基本的知识，也学会了平等对待一切生命。惠珍说丑妞“先前丑妞过来，看见要宰猪，还硬往猪嘴里塞了一块糖，说是这样它死时就不觉得苦了，只感到甜了”[4]。通过惠珍的叙述我们可以感受到丑妞的善良和她对生命的珍惜。她虽然不能拯救这个生命，却希望生命在消逝之时没有痛苦。徜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丑妞也学会了自然中的那份“真”。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真”呢？《庄子·渔父》:“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5]在丑妞这个可爱的小姑娘身上恰恰就有着那份难得的率真。当村里的妇女见到她领着天水、青杨便逗她喜欢哪一个时，她的回答是“喜欢你怀里吃奶的那个！”[6]看似一句玩笑话，但结合她的年龄来看却又非同一般，这不仅体现了她的聪明伶俐，也让我们看到了她的纯真。像精灵一样，她喜欢自由、喜欢无拘无束，也正是伊里库这片保留了原始神韵的土地才孕育了她这样的性格。
（二）不服管的孩子
小说中冯乡长对杨局长说道:“你孙子这副不服管的劲头，太像我家丑妞了。”[7]从冯乡长的话里我们又认识了一个不服管的丑妞。丑妞确实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她常常捉弄家畜:她会用柳条捅鹅的屁眼，用铁丝扎猪的耳朵眼，把火炭包在狗的馒头里烫狗的舌头。她五岁就下江游泳，还在里面摸过鱼；她会去有白鹤出没的松树林里采蘑菇；她还会辨认瓜的生熟……这些事都是她自己学、自己做的。她有一套自己“偷”的理论:“凡是放在住户屋子里的和院子里的东西，你若是不打招呼就拿走，那算是偷；而那些没被篱笆隔起来的直接面对着天空和大地的东西，都可以信手拈来。”[8]正是她不服管的性格养成了她做事的无拘无束。当天水听到她摘的瓜是别人瓜地的，便说她是在偷瓜，她的表现却是“直起腰，笑得前仰后合的，连花环都掉到地上了。她不是用手，而是用脚将花环钩起来，钩到腰际后，再用手拿起，重新扣到头顶”[9]。“笑到前仰后合”“用脚将花环钩起来”这些动作似乎与一个女孩的身份有点不合，可她就是如此。她是独立的、自由的。丑妞有着自己的观点和做法，她不会顾忌那些世俗的约束。丑妞是个不服管的孩子，所以她早早便学会了很多事情，也正是她不服管的劲头才养成了她无拘无束、率性而为的性格。
（三）不服输的孩子
丑妞是个精灵般的女孩，她不会因为自己穿戴破旧而羡慕城里来的天水、青杨，也不会因自己生于农村而抱怨连连。她反而鄙夷城里人，反感他们的一些做法，认为城里没什么好吃的。在天水、青杨初次见到她时，她很大方地介绍了自己，当提到带他哥俩去玩时，她打量了哥俩一番，“鄙夷”地说他们穿得太板正了。天水反击问穿得板正有什么不好时，她却回答道:“在我们伊里库，躺在棺材里的人穿得才板正!”[10]她的鄙夷以及她的回答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不羡慕浮华的小姑娘的形象。当天水说她像城里的疯子时，她反问道:“你们城里的疯子有花环戴吗？”说得天水无话可说。她是个伶俐的小姑娘，她喜欢伊里库这片土地，对于城里她没有丝毫的羡慕。天水提及城里的好时，丑妞总会找一个伊里库的好去回应。这些衬托出她是不服管的孩子，更是个不服输的孩子。天水、青杨说城里有多好，她却说:“我发现城里人是属猪的，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个吃！吃苞米，吃西瓜、香瓜，吃杀猪菜，吃鱼，吃鸡、鸭、鹅、狗，看来城里没什么好吃的东西！”[11]当青杨寒碜丑妞，说她妈妈中午时闹她爸爸去了，没情绪给她炖鱼，她却回道:“我妈再和我爸闹，也不拿我们撒气。再说了，不叫城里来人，我爸晚上就能回家和我妈睡，我妈能去闹我爸么！”[12]……总之，无论天水、青杨如何挖苦、招惹丑妞，她都不以为然还振振有词，让哥俩无话可说。丑妞的不服输让我们看到的是她的不卑不亢、自尊自爱。当张迷糊来叫天水、青杨去吃杀猪菜时，丑妞的弟弟地龙也跟在他们身后，丑妞便数落弟弟:“地龙，你真没出息！人家又没叫你去吃杀猪菜，你跟着走什么呀？真赖！”[13]可见，她是不服输的也是自尊自爱的。丑妞有着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脾气、自己的做法，可精灵般的孩子也一样逃脱不了命运的安排。
二、丑妞之死
丑妞的死是在酒筵的高潮提到的，当时她的弟弟地龙来叫父亲，因为打鱼人刘守金说丑妞出事了。开始丑妞的父亲冯乡长以为是儿子来闹，没什么大事，便回道:“去去去，找你妈去！”当地龙说刘守金栽歪在院子里起不来时，冯乡长连忙撇下酒杯出了屋子，急急忙忙地去找刘守金，得知了丑妞的死讯:丑妞去张无影家央求他把炸弹扛到江岸，因为炸弹上的字迹辨认不清，因此她要给泥人似的炸弹洗澡。当张无影帮丑妞安置好炸弹后，丑妞便去采野花，说是编完花环就可以给炸弹洗澡了。就在刘守金撒完网快回到渡口时，炸弹爆炸了，丑妞出事了，他想找到丑妞的尸首却只在江水转弯的地方找到她的一只胳膊。丑妞死了，留给父母的只有一只胳膊、一只脚、几团粉红的碎肉……
丑妞死了，可是丑妞之死的背后却留给我们思考的空间。她的死究竟是怎么造成的呢？事故原因是因为她触到了炸弹的引线被炸死了，但是我们是否从中想到些什么呢?
我认为丑妞之死至少有三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自身的性格原因。丑妞是一个不服管又不服输的女孩，她做事率性而为，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在张无影家，人们提到炸弹放在泥土里的时间过长，无法辨认字迹时，丑妞就准备要给炸弹洗澡。于是，她便去央求张无影把炸弹扛到了江岸，等编完花环后给炸弹洗澡。倘若不是她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的个性，或许她也不会离开这个世界。曹文轩的《小说门》里有这么一句话:“大自然没有确定的含义，或者说它的含义丰富无边，因此，任何人间的命运，都可以在大自然这里找到对应……”[14]小说在写丑妞出事之前，提到天水、青杨见到了流星，他们把这告诉丑妞时，丑妞说:“我们这里要是出现了流星，不出三天，乡里准得死人！”[15]可是丑妞不知道出事的会是她自己。她出事了，可是太阳依旧将它的光明洒在伊里库的江水、大地和山峦上。
其次是家庭原因。丑妞是个不服管的孩子，且她的父母对她的管束也不严苛，否则她也不会五岁就去河心捞鱼，不会独自去松林采蘑菇，更不会连父母也不知道她去江心给炸弹洗澡这件事。作为父母喜欢孩子是天性，但是丑妞的离去并未让冯乡长意识到这种放任自由的不妥，还说他就喜欢他家丑妞的这种个性。她不服管的性格造成她擅自去做一些事情，由此看出父母是放任自由惯了的，所以说那些来自父母的正确教育对孩子来说是重要的。
最后是社会及自然原因。丑妞出事时，她的父亲冯七正在陪来伊里库视察工作的宋局长以及应他之邀的杨局长喝酒。出事以后，丑妞的母亲坐在河滩上哭，当杨、宋两位局长去安慰她时，她骂道:“你们滚！不叫你们来，我男人能天天陪我们娘们儿在家，丑妞也不会出事！”[16]这句话显然是在推脱责任，但是作为母亲，亲生女儿离世那应该是多大的打击，此情此景，说什么都不为过，她需要找一个点来诉说自己的苦，而这时这个点恰巧出现了，因此她说那句话也是情理之中的。可是丑妞出事却给了我们一定的思考空间，作为一个12岁的孩子，她不具备完全民事行为的能力，还需要父母的监护，但是她和炸弹打交道的这件事她父母却不知道，请问他们在干什么呢？现今社会，上面来人总会要下面的人来陪，作为乡长的冯七自然得陪着局长……在“大家”和“小家”的冲突中，作为一乡之长，一地的父母官，他需要为这块土地的百姓争取更大的利益，舍小家而顾大家。这就对家庭有了一份亏欠，他需要把一部分的时间分给上面的人。另一方面，丑妞长期生活在极其自然的环境里，自然赋予她灵性，教给她知识，也孕育了她的纯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如果说她是原始文明的象征，那么炸弹就是现实的车轮，现实的车轮总是要替代原始文明，以求进步。如果这样理解那么丑妞的消失又是情理之中的事。
三、丑妞之思
“生命意识是个体对生命现象与生命本质的立场、态度与价值取向，它所折射的是个体的人格气质与文化濡染。从某种意义上说，对生命的探究、对人类心灵世界的窥探不能诉诸理性的认识，只能通过审美体验才能领悟生命的本质和人生的意义。”[17]
在《草地上的云朵》中，作家迟子建安排丑妞在酒筵高潮时分被历史遗留下来的炮弹炸死就体现了作者对于生命意识的思考。
首先是生命的无常及不确定性。丑妞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这个年纪对她来说正是茁壮成长的时候，可小说中的她却走向了生命的尽头。在事情发生之前，文中提到她要编完花环后才去给历史遗留下来的炸弹洗澡。她还是个纯真烂漫的孩子，对大自然充满了向往，喜欢大自然赋予人类的一切。但是那个在泥土里待了五十多年，好多人都说它是个哑弹的炸弹却突然爆炸了。何况那个炸弹不只是丑妞碰过，张无影将它从土里运回家中，又从家里扛到江边，都没有任何意外，丑妞只是给炸弹洗澡却出事了。这就说明了生命的无常以及不确定性。生命是不能左右的，我们也不能预测自己的生死。作家迟子建的小说中有很多作品都表现出了生命的无常。在《逝川》中，吉喜看着泪鱼在逝川中游去时感慨:“人却只能守着逝川的一段，守住的就活下去、老下去，守不住的就成为它岸边的坟冢，听它的水声，依然忘着它。”[18]与永恒的时空相比，人的生命是短暂的、无常的，也是珍贵的，而死亡是无法预知的。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我”的丈夫在表演归来时被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撞死了。在《亲亲土豆》中，秦山一家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是刚过三十七虚岁的秦山却被确诊为晚期肺癌，这就意味着死神可能随时降临，也进一步说明了生命的无常。
其次，作家安排丑妞的消失也说明了生命的脆弱。文中写丑妞被炸弹炸死时，还写到她留在江心的西瓜却安然地躺在江心。西瓜都好好的，可人却被炸死了，这个对比虽然夸张却说明了人的生命是异常脆弱的。在《沉睡的大固其固》中，媪高娘在雪地祈祷时被一根疯子推倒的木头夺去生命。《一匹马两个人》中的老婆婆因为睡得太熟被颠下马车时头撞到石头上而丧失生命。这都体现了生命的脆弱……在迟子建的作品里，死亡是她常常涉及的。她曾用冰与水的关系来解释生与死“冰是寒冷的产物，是柔软的水为了展示自己的透明心扉和细腻肌肤的异常而壮丽的死亡。水死了，它诞生为冰，覆盖着北方苍茫的原野和河流。”[19]
最后，丑妞的死也反映了作家迟子建“执著于困境的发现和对出路的寻找”。正是“因为关心人、爱人，才发现了他的困境，因为发现了人的困境，才更加关心他、爱他，为他寻找出路”[20]。丑妞生活在民风淳朴、山川秀美的伊里库，她看到的是热情淳朴的乡民，呼吸的是大自然纯净的气息。可是，在她爸爸成为一乡之长后，一批批的城里人来了，来到了这片纯净的土地上。他们吃杀猪菜、吃狗肉、吃河里的鱼……这些东西是丑妞看不惯的、鄙夷的。这就使她陷入了困境之中。作家最终安排她消失，其实就是为她寻找到的最好的出路。
丑妞的消失也告诉我们社会进步的潮流是不可阻挡的，物质文明进入山区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不管给这个地方带来什么不好的因素，但是社会进步是历史的必然。当无力改变现实时，消失也应该是最好的方法。所以丑妞这位不服管、不服输又鄙夷世俗的自然的女儿还是回到了自然之中，这也许才是她最好的归宿。苏童说过:“如果迟子建是敏感的，那她对于外部世界的隔膜和疑惑进入小说之后很神奇地转换为宽容，宽容使她对生活本身充满敬意，因此我们很惊讶地发现迟子建隐匿在小说背后的形象。”[21]所以，当丑妞这个十一二岁的精灵般的小姑娘消失以后，我们感受不到一点痛苦，也不知道该去责备什么，更多的是一种同情与怜悯，或许这就是作家迟子建的高明之处！
作家迟子建在安排丑妞消失的结局中隐含着作家对于生命意识的思考。而丑妞之死有其自身、家庭以及社会的原因，可是对于这么一位清纯的不被世俗所污染的女孩来说，她在最美的年华回到自己所钟情的自然的怀抱中，应该也是一种幸福吧！
参考文献:
[1][2][3][4][6][7][8][9][10][11][12][13][15][16][18]迟子建.迟子建作品精选[EB/OL].E书联盟:http://t.book118.com/html/txt111842.shtm.
[5]庄周.庄子[EB/OL].天涯在线书库:http://www.tianyabook.com/zhuangzi/031.htm.
[14]曹文轩.小说门[M].北京: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297.
[17]张东丽.论迟子建小说的生命意识[J].济南大学学报，2007（1）:12.
[19]迟子建.北方的盐[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38.
[20]姜桂华.执著于困境的发现与出路的寻找——迟子建中短篇小说通解[J].当代作家评论，2004（3）:91.
[21]苏童.关于迟子建[J].当代作家评论，2005（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