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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南文史
1.59 秦人早期都邑考

秦人早期都邑考

雍际春

据《史记·秦本纪》记载,秦人首领从中潏开始,“在西戎,保西垂”;至非子时“居犬丘”;而庄公进封西垂大夫,是“居其故西犬丘”;秦文公即位,又“居西垂宫”。西垂一犬丘——西犬丘,这是秦人在天水地区除了秦邑之外,三百多年间世居之地和国都所在。

这四个地名是同地异名还是名异地亦不同呢?古今学者对此多有所论,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就近人的考证来说,王国维先生最早对西垂、犬丘和西犬丘的关系作了辨析,认为“犬丘、西垂本一地,自庄公居犬丘号西垂大夫,后人因名西犬丘为西垂耳”。徐中舒先生主张今天水西南的犬丘和陕西兴平的犬丘,秦人都曾居住过,是地名随部族而迁移的反映;天水西南的犬丘称西犬丘,又称西垂,也就是《史记集解》中引徐广所说的秦亭。高亨先生认为秦庄公所居之犬丘,即今陕西兴平县东南的槐里城。林剑鸣先生又主张西垂是泛指西方边陲,而犬丘则指具体固定的地区,是一个较大的地名,其地望相当于秦之陇西郡,汉代又从陇西郡分出天水郡,所以,犬丘就在今天水境内。段连勤先生肯定秦人自中潏至非子八代世居犬丘,犬丘即西垂,地在今天水西南。何清谷先生认为庄公封为西垂大夫,则“西垂大夫应是以今甘肃天水市一带为食邑,治所在西犬丘,所以西犬丘又名西垂”。杨东晨先生主张中潏所居西垂是今宝鸡以西地区,周初秦人遭到西周打击,迁往更西的天水地区,西垂一名也随之西移到天水地区,他们地居犬丘,为与陕西兴平的犬丘相区别,故称西犬丘。类似以上这样的见解和争论还有不少。

学者们的争论虽然见仁见智,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犬丘、西犬丘与西垂同为一地。但要确定西垂即犬丘的具体地理位置,首先要辨明西垂属泛指天水地区还是天水地区境内的一个具体地名,以及西犬丘与关中犬丘的关系。我们认为西垂、犬丘与西犬丘是同一地名,且有具体地望;而西垂宫则是秦人建国后所修的宫殿名,襄公始国以西垂为都,西垂宫自然也在这里。

《史记》除了《秦本纪》记载秦先祖居西垂之外,在《秦始皇本纪》和《封禅书》两篇中也有关于西垂的记载。前者说:“至周之襄,秦人兴邑于西垂”;后者又说:“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这清楚地表明西垂不是泛指区域或方位,而是有确切位置的地名。祝中熹研究认为,周代凡说到大夫,如冠以地名的话,一般均是具体城邑,很少见有言地域方位的例子。上古记史笔法虽略,但极其重视部族活动的中心居邑,记载某王某君登位,必说他“居”在某处,可以有缺载,但凡言及居地的均系具体城邑,决无泛指圈。这一观点很有道理。司马迁在《秦始皇本纪》篇末根据《秦纪》资料附有秦襄公以来历代君主在位顺序及所发生的大事,亦有各位君主的居地和葬地。如春秋时期的秦国十七公中,注明居地的有十一公,而葬地则全部注明,这些居地和葬地都是具体地点,则其中的西垂、西垂宫自然不会例外,是具体地名无疑。

西垂不仅是具体地名,与犬丘同为一地,而且这两个名称之间还存在着固定的对应关系。原来“犬丘”和“垂”都是商周以来东夷及中原地区特有的地名,因为东方平原地带地多潮湿,河水经常泛滥,人们多选择“四方高中央下”之地即高而平的丘地居住,所以那里的地名多有丘字。据统计,在《春秋》和《左传》中东方以丘为名的地点多达40多处,如帝丘、商丘、葵丘、梁丘、贝丘等。西周春秋时期东方的宋国与卫国都有“犬丘”这一地名,宋国犬丘在今河南永城,卫国犬丘在今山东曹县,而且犬丘又叫做“垂”。据《春秋》隐公八年记载:“春,宋公、卫侯遇于垂。”《左传》解释说:“八年春,齐侯将平宋、卫,有会期。宋公以币请于卫,请先相见。卫侯许之,故遇于犬丘。”唐代杜预《集解》注释说:“犬丘,垂也,地有两名。”可见犬丘即垂,垂即犬丘,都是指的同一地方。在《春秋》桓公元年和《左传》襄公元年,两书还记载到犬丘与垂,后人的解释同样认为是一地两名,上古时代部族迁移十分频繁,而其族名或原居地的地名随之作为新居住地地名的现象,在古代经常发生。段连勤先生认为秦族本是东方九夷族中的畎夷,他们的居地“垂”又称“犬丘”。由山东曹县、河南永城县的犬丘,到陕西兴平、甘肃天水的犬丘,这正是畎夷包括秦人由我国东方移到西方所走过的足迹。今陕西兴平的犬丘,秦时称废丘,汉代改称槐里。西周懿王时因避犬戎进攻,还一度从镐京迁都于犬丘。周懿王约与非子之父大骆同时,若大骆、非子父子居今兴平之犬丘,则周懿王就不可能也入居犬丘为临时国都。所以,今陕西兴平的犬丘,应是秦人在商末中潏入西垂之前,畎夷或秦人曾经居住过而留下的地名。由于秦人入居天水,位于他们一路西迁的最西边,所以便将在天水定居下来的居地仍以“垂”或“犬丘”相称,只是名前又加上表示方位的“西”,而称西垂或西犬丘,以与以前所居住过的“垂”或“犬丘”加以区别。

《史记》记载说秦襄公“居西垂”,又说秦文公“居西垂宫”。这里透露出一个向来为人们所忽视的重要信息:秦襄公位列诸侯而建国时,虽仍以他们世代居住的犬丘为都城,但却进行了一番都城的扩建等一系列与建国相关的建设工作,如修建西畤祭祀远祖少昊即是一例。西垂宫当属开国建设活动的一个重要措施。《秦始皇本纪》说:“至周之衰,秦人兴邑于西垂。”这里所说的“周之衰”,显然是指西周灭亡,周平王东迁一事,而“兴邑于西垂”的秦人首领正是被周平王封为诸侯的秦襄公。所谓“兴邑”,也就是襄公因开国而对犬丘城的增修扩建。襄公立国仅四年即去世,西垂宫至襄公去世时尚未完全竣工,而文公即位后“居西垂宮”,说明在文公即位不久,这座新宫殿就已告竣。文公所居西垂宫,应是秦君即位后而居于都城内某一宫的道理是完全一样的。如秦武公“居平阳封宫”,德公“居雍大郑宫”,宣公“居阳宫”等,都指的是历代秦君居住在都城内的具体宫殿。所以,人们习惯上把西垂宫与西垂、犬丘、西犬丘三名并列,看做是西垂这一地名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称呼,显然是一种误解。因此,西垂宮是秦人开国之都西垂或犬丘城内的新修宫殿名,而不是城邑地名,只有西垂、犬丘和西犬丘三名,才是一地而异名的城邑地名。

分清了以上的种种关系之后,西垂或犬丘城的具体位置才有可能确定。古人关于西垂的位置记载,都与秦汉时西县有关,如:《史记正义》引《括地志》说西垂在“秦州上邽县西南九十里,汉陇西西县是也”。《史记正义》也认为西垂就是汉代西县。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认为西县城在秦州(今天水市)“西南百二十里,即所谓西犬丘也”。此外,《甘肃通志》、《直隶秦州新志》、《天水县志》以及王国维《秦公敦跋》、马非百《秦集史》、刘琳《华阳国志校注》等,都主张西垂即西县在天水西南一百二十里的观点。这些记载说明,西垂或西犬丘即后来的西县,而西县的具体位置就有天水西南九十里与一百二十里两说。

按西县的设立时间较早,至迟在战国时已经设立。现存中国历史博物馆著名的秦器秦公簋,1919年发现于天水西南,该器除了原铭文外,又在器与盖上各有秦汉间的凿刻字一行,器上刻字为“西元器一斗七升。八奉敦(簋)”10字;盖上有“西一斗七升太半升,盖”9字;刻文中的“西”即陇西郡西县。1971年在湖南岳阳出土的一件战国时戈,上有“西工师曰”的铭文。王辉先生认为是在秦故都西所设的工室制造的。1978年出土于宝鸡秦墓的“陇西郡戈”,上有“西工宰庵”等铭文,据考是秦昭王二十六年(公元前281年)所造[9],。出土于礼县的战国秦在库工师戈,铭文中也有“西工造”。在秦汉封泥资料中,也发现有“西采金印”,该印被认为“当为西县掌冶金(铜)之官”,这些铭文的“西”字即是指西县。李学勤先生《释〈不其簋〉铭》一文中也认为西是具体地名,即古时叫西垂的地方,也就是秦汉时代陇西郡的西县。秦汉之际,周勃“破西丞”,樊哙“别击西丞白水北”img273的记载,也指的是西县之丞。这些考古和文献资料充分证明,早在秦汉前的战国时代,西县就已经设立了。

据《汉书·地理志》陇西郡有西县,“西,《禹贡》蟠冢山,西汉所出,南入广汉白水,东南至江州入江。过郡四,行二千七百六十里。莽曰西治”。《后汉书·郡国志》:“西,故属陇西。有蟠冢山,西汉水。”《史记·五帝本纪》索隐也有“蟠冢山在陇西西县,汉水所出也”的记载。上述记载,为确定西县位置提供了方位距离和山水走向,蟠冢山就是今天水市秦城区中南部的齐寿山。西汉水发源于蟠冢山西麓,上游称盐官河,大致由东向西流,在今礼县县城以下转而南流,下游转向东南流入嘉陵江。《水经注·漾水注》:“西汉水又西南,合杨廉川。水出西谷,众川泄流,合成一川,东南流经西县故城北。秦庄公伐西戎破之,周宣王与其大骆犬丘之地,为西垂大夫,亦西垂宫也,王莽之西治矣。”郦道元这段话不仅明言西县、犬丘、西垂同为一地,而且指出西汉水支流杨廉川流经“西县故城北”。这条杨廉川今名峁水河,这条河发源于天水市秦城区西部杨家寺乡芦子滩,呈西北向东南流入礼县东北部,注入西汉水上游盐官河。王国维曾说:“使西垂而系地名,则郦说无以易矣。”img274康世荣先生经实地考察认为,犬丘(西垂)就位于今礼县红河乡岳家庄、费家庄一带。因为峁水河上源杨家寺一带分别有10条支流左右汇聚,中游的最大支流花石水,是由7条小流汇聚而成。峁水河的正流与花石支流两水均为南流河,交汇于今红河镇东南,费家庄正北、六八图村西南,形成一广阔的三角形平缓地带。岳家庄、费家庄不仅是“众川流泻”,合成一川的水系,也符合“东南流经西县故城北”的方位,两岸山势变得窄狭,直至石沟门。如果在岳家庄前面狭窄处筑堤堵水,峁水河即可倒流入庄,更符合汉初吴岑包围隗嚣“壅水灌西城”的地形img275。康世荣先生的分析与《水经注》的记载是吻合的。祝中熹先生对此提出不同看法,认为《水经注》对西汉水上游盐官河支流汇入顺序与沿途地名有错乱,举例说上文既言西县故城在西汉水支流杨廉川流域,下文又说西县故城即是西汉水主流盐官河所经的始昌县故城。而且,《水经注》应先介绍位处上流的祁山,却先介绍了祁山之西的建安水(今西和河)。由此认为《水经注》对西汉水这一段落的记载,“郦氏把握得并不十分准确”。祝先生经过大量的分析和旁证,最后认为在今礼县永兴附近,西汉水“又西经南蚜、北蚜中,上下有二城相对”,这二城,即是东汉初西城与附近的姊妹城“戎丘”的位置,因而,西县城即西垂应在今礼县永兴和长道附近img276

实际上,祝先生的论证和结论大有商榷之处。首先,西县城与戎丘城《水经注》有明确记载,都在西汉水支流杨廉川。其次,《水经注》虽在建安水后才介绍祁山,但这里只是对建安水汇入西汉水处之北形胜的总括介绍;而在记述建安水之前的上文,郦道元已按西汉水流向顺序记述了祁山;西汉水“又西角,兰皋水出西北五交谷,东南历祁山军,东南入汉水”。很清楚,祁山军即祁山,是按军事设置而介绍的,而建安水后所说的祁山是将西汉水北岸作为地貌形胜而介绍的。郦道元对祁山与建安水的论述顺序并未错乱。祝先生立论的实际根据是以近年礼县发现秦公墓的大堡子山为坐标,将《水经注》所论杨廉川的西城与戎丘城搬到大堡子山附近的永兴和长道。这种结论虽然将秦公墓葬与西垂位置联系了起来,但毕竟以大胆的推测来落实尚未发现遗址的西垂城址,既无力否定《水经注》的记载,方法也是欠科学的。

大堡子山秦公墓地位于礼县永兴乡西边的平泉与文家之间,按古代君王墓葬多在都城附近的惯例,西垂位置可能在秦公墓地的附近,但这“附近”的范围应该有多大,距离有多远,恐难有确切的标准,按《水经注》所载西县所在的杨廉川(今峁水河)与永兴乡的直线距离约在40华里,也不能说这个距离就一定在都城的“附近”以外。今礼县至天水一带,都曾是秦人长期活动的范围,只不过《水经注》记载的杨廉川谷地略显狭窄‘而已,正如徐卫民先生指出的,就地形地貌来看,作为都城而言,红河谷地(峁水河)没有今盐官上下的西汉川一带优越img277。因此,史籍中关于西县城又是后来始昌城的记载就值得重视。

西县经秦、西汉后,西晋时“改置始昌县而县废”img278。这是说西晋在原西县域新设始昌县,取代西县一名。《后汉书·隗嚣传》李贤注说:“西,县名,属汉阳郡。一名始昌。城在今秦州上邽县西南。”《太平寰宇记》也说始昌城就是汉代的西县城,晋省西县而置始昌。按《水经注》的记载,杨廉川水(今峁水河)注入西汉水后,西汉水又西南经始昌峡而至始昌县故城,然后有“宕备水”(今西沟河)自南侧注入而至盐官镇。可见从今峁水河入西汉水处至今盐官镇之间的西汉水谷地,正是始昌县城即西县城的大致位置所在。盐官以东正是今天水市秦城区(上邽)的西南方,两点间直线距离约90华里,实际公路里程约120华里;这里地形开阔,距礼县永兴也只有30华里,同时也与郦道元所注西县城的位置不远,郦氏即使注错西县城址,也不至相差到相隔七条河流、数十里外的今固城河附近。因此,从方位、里程、地形和史料记载综合分析,西垂即西县城址就是西晋所设的始昌县故城,它的大致方位,确定在今礼县盐官镇以东,是比较可靠的。

【注释】

①②王国维:《秦都邑考》,《观堂集林》卷十二。

②徐仲舒:《先秦史论稿》,巴蜀书社,1992年。

③高亨:《诗经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④林剑鸣:《秦史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

⑤段连勤:《关于夷族的西迁和秦赢的起源地、族属问题》,载《人文杂志》1982年增刊。

⑥何清谷:《赢秦族西迁考》,见《秦文化论丛》,西北大学出版社,1993年。

⑦杨东晨:《古史论集》,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

img279祝中熹:《秦人早期都邑考》,《陇右文博》,1996年。

⑨刘占成:《“陇西郡戈”考》,《考古与文物》1994年第4期。

⑩周晓陆等:《西安出土秦封泥补续》,《考古与文物》》1998年第2期。

img280《史记·周勃世家》,《史记·樊哙列传》。

img281康世荣:《礼县红河——秦先祖的发祥地》,《礼县文史资料》第一辑。

img282徐卫民:《天水附近秦都城考论》,《天水师专学报》1999年第4期。

img283《大清一统志》卷二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