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天葬首仇池山说

赵子贤原文　赵逵夫笺注

赵子贤（1908—1980年），原名殿举，字子贤，西和县汉源镇人，擅长诗作，有《抗脏集》。

《山海经·海外西经》云：“形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常羊之山，即今西和县仇池山。《山海经》三言常羊之山，皆在西经^②，与仇池山方位相合。进而求之，又有证焉：

《易疏》引《帝王世纪》云：“昔少典娶于有娇氏，名曰女登，感神龙于华阳之常羊，生神农烈山石室。”此所谓“神农”，乃指炎帝^③。常羊地处华阳，而仇池及古武都亦在华阳^④，于《禹贡》属梁而不属雍^⑤。盖上古地域划分，下视山脉水系，上以合于星野，与今陇蜀之分相异。故《华阳国志》载武都一丈夫化为女子，蜀王纳之以为妃，及其物故，王遣五丁之武都担土为冢^⑥。则女登感神龙于华阳之常羊，即感于仇池也。仇池为伏羲生处^⑦；而伏羲龙身，女娲蛇躯^⑧。所谓感神龙而生者，盖谓炎帝乃伏羲后身也^⑨。

《大荒西经》又云：“有大巫山，有金之山，西南大荒之隅有偏句常羊之山。”今礼县有金之山，当仇池之西北。《经》所谓金之山西南有常羊之山者，由传闻成书，难免些许之差。

“常羊”、“仇池”，上古之音相同。仇池山古又作仇夷山、仇维山^⑩。常羊山《山海经》又作“常羊之山”，任昉《述异记》又作“成阳之山”，盖“常”、“成”、“仇”均为禅母字，古音可以相通。“羊”、“阳”、“维”、“夷”并喻母四等字，与澄母之“池”字可以通假。今音“羊”与“阳”、“也”、“夷”同声母，“肠”与“池”、“驰”同声母，“汤”与“他”、“荑”同声母。虽古音分化，而对应关系明白可见。则常羊山即仇池山，曷可疑焉！

《大荒西经》云：“有氐人之国。炎帝之孙名曰灵恝，灵恝生氐人。”“氐”原误为“互”，以“氐”字俗书如“互”也。氐人为炎帝之后。《国语·晋语》云：“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上古表姓之字如“姞”、“嬴”、“姚”、“妫”、“妘”、“姺”等并从“女”。“姓”从女生，以明血统，“女”旁为后加，至姓所从来之字，盖仅吉、嬴、兆、为、云、先等也，或本图腾之称，或本山川之名，或得之祥瑞，已不可知。以此推之，黄帝所赖之水本名“臣”，炎帝所赖之水本名“羊”。“常羊山”以“羊”名山，则与炎帝之族有关，又得一证，秦汉以还，氐人据仇池称雄者，并为杨姓，“杨”与“阳”、“羊”同音，杨姓正明其为炎帝苗裔也。

《路史后纪》云：“炎帝乃命邢天作《扶犁》之乐，制《丰年》之咏，以荐釐来，是曰下谋。”是则形天为炎帝乐官。炎帝化生，形天葬首，俱在仇池，则其族盘桓仇池之迹可见。《山海经》所谓“与帝争神”者，与黄帝争宗教统领之权也。炎帝败绩于阪泉，形天抗颜不用命。且欲恢复宗神，因而颠陨厥首。

仇池古又曰“瞿堆”。堆者，丘坟之谓也。“瞿”许慎云：“鹰隼之视”。段注：“经传多假瞿为。”又云：“《诗经》或言‘瞿’或言‘瞿瞿’，盖皆‘’之假借，后来‘瞿’字行而‘’废矣。其义为惊惧之状”。然则，“瞿堆”正谓形天葬首之处。其身执兵而舞，其首则裂眥以视也。

史载秦汉时氐人已居仇池。则所谓炎帝之后氐人者，形天之后也。汉末杨驹之徙仇池，乃重返发祥圣地，再振族类之举，其后亦果有建国二百余年之事。形天神魄之化人，可谓邈远！

又《大荒西经》：“有赤兽，马状无首，名曰戎宣王尸。”所谓戎，即西戎氐羌；所谓宣王，乃氐人对形天之称。形天首葬之仇池，故其尸无首，《淮南·地形篇》亦言“西方有形残之尸”；氐人有以白马为图腾者，后世谓之白马氐，故传言形天之尸马状。形天虽死，尊号宣王。瓜瓞绵绵^輦輴訛，白马为最。其名亦不朽也。

制咏作乐，下施教化；执干舞戚，上抗强权。形天可谓开天辟地来第一全才，第一烈汉！巨首陨而目如电，伟臂舞兮躯如山，气冲霄汉，血染长天，首身虽离，丘坟千丈。言其事，可使懦夫勇而匹夫有志也。

丙子仲夏廿三日。

【注释】

①先父此文原题《陶靖节〈读山海经诗〉书后》，为醒目起见，改为今题。文末署“丙子年”，则作于1936年。张吉甫先生（惠）曾以为“发前人所未发，为石破天惊之论”。“形天”的“天”，我以为即《易·睽·六三》“其人天且劓”的“天”，即黥额也。所谓“形天”，是言其氐族之成员皆在额上刻一纵目，涅之以墨。故氐族祖先神皆三目。关于形天氏同氐族的风俗、宗教、历史以及活动地域等方面的联系，我将有另外一组论文详论之。故《笺注》只就原文加以疏证。

②《山海经》三言常羊之山，皆在西经；一次在《海外西经》，两次在《大荒西经》。《山海经》中海外四经、海内四经、大荒四经皆按方位划分，同方位的经中所叙国名、山水每有相同者。

③此所谓神农、炎帝也。沈约《宋书·符瑞志》：“有神龙首感女登于常羊山，生炎帝神农。”司马贞《补三皇本纪》：“炎帝神农氏，母曰女登，有娲（与‘娇’字形近而混）氏之女，为少典妃，感神龙而生炎帝。人身牛首，长于姜水，因以为姓。”汉以后往往将炎帝与神农混为一谈。《帝王世纪》只言女登所生为神农，而上引《宋书》及《补三皇本纪》指出为炎帝。姜为炎帝之姓（见《国语·晋语四》、《说文解字》等），则女登感神龙于常羊之山所生为炎帝。

④“武都”之名，汉初即有之。《汉书·高后纪》：高后二年，“春正月乙卯，羌道、武都道山崩。”《后汉书·五行志》亦记载此事：“武都山崩，杀七百六十人，地震至八月乃止。”看来在汉初以前武都是“道”（《汉书·百官公卿表》：“有蛮夷曰道”）。汉武帝初年置武都郡，治地在今西和洛峪附近。则先秦时武都亦当在此一带。

⑤近人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第二章亦云：“秦岭古代通称华山，秦岭南面就叫做华阳，区域很广，所以《禹贡》说：‘华阳、黑水惟梁州，’它在这里说华阳，就是要说梁州和雍州以秦岭为界。姜水与古华山很近，……”又说：“现在宝鸡城南门外就临着渭水，过渭水一、二里，在黄土原边上有一村，叫做姜城堡。堡西有一小水，从秦岭中流出，叫做清姜河。堡的东面约一里的光景有一个很大的神农庙，庙前面有一个水泉，叫做九圣泉，俗传为神农皇帝洗三的地方。”据此，姜水即此清姜河，炎帝即生于此清姜河一带。徐先生又说：“姜城堡附近有很好的彩陶遗址，在我国历史的黎明时期就有人居住，毫无疑问。姜城堡和清姜河的名字，以及很特别的神农庙（神农并非炎帝，《史记·封禅书》中有明文。但自汉以来二者混淆不清。这里所说的神农即指炎帝），全像是渊源有自，并非后人臆造。”（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一版）。从仇池山至宝鸡的清姜河一带，也不过四百多里路，有娇氏女及炎帝集团活动在这一带，完全可能。神话是自然现象和社会生活在人头脑中的曲折反映。所谓女登感神龙于仇池，而生炎帝于姜水，反映了有娇氏族同伏羲氏族的婚姻关系。

⑥《华阳国志·蜀志》：“武都有一丈夫化为女子，美而艳，……蜀王纳为妃。……无几物故，蜀王哀之，乃遣五丁之武都，担土为作冢，盖地数亩，高七丈，上有石镜，今成都北角武担是也。”又今四川省江油县也有地名武都，为武都镇，乃是氐人由仇池南迁之后以旧地名名新居之地，得名应在仇池洛谷武都之后。

⑦仇池乃伏羲生处：《太平御览》卷七八引《遁甲开山图》：“仇夷山，四绝孤立，太昊之治，伏羲生处。”又《路史》：“伏羲生于仇夷，长于成起（纪）。”

⑧《文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云：“伏羲鳞身，女娲蛇躯。”《路史·后纪一》罗萍注引《玄中纪》：“伏羲龙身。”司马贞《补三皇本纪》：“伏羲蛇身人首……有龙瑞，以龙纪官，号曰龙师。”今人以为伏羲氏族是以龙为图腾者。

⑨后身：即所谓转世也。

⑩仇池山古又作仇夷山、仇维山：《汉唐地理书钞》辑《荣氏遁甲开山图》：“仇夷山四绝孤立，太昊之治，伏羲生处”（此所谓“太昊”亦指“伏羲”）。又云：“仇夷积石嵯峨，嵚岑隐阿，清泉沸涌，润气上流。”《路史》亦作“仇夷”。又清代王谟辑辛氏《三秦记》：“仇夷山，本名仇维山。‘维’、‘夷’音近。”

任昉《述异记》作成阳之山；南朝梁任昉撰《述异记》两卷。其卷下云：“成阳山中，有神农鞭药处。”因古籍中往往用“神农”指炎帝，故文中以为此“成阳之山”即“感神龙而生炎帝”的常羊之山（常阳之山）。

“成”、“仇”均为禅纽字，古音相近：《广韵》“仇”字有二音，一为巨鸠切，属群母，为姓氏之字。一为市流切，属禅母，用为仇敌之义。旧以为“仇池”之“仇”读巨鸠切，是看作姓氏之字。后来又附会出周时“仙人仇维居仇池”之说。如“仇池（仇维）”之得名在周时，则伏羲生于仇池之传说又当作何解释？此山周以前何名？而且，如果此山在周时即写作“仇维”，何以先秦史料中既不见“仇维山”之记载，亦不见“仇池山”之记载？况且先秦时仇池一带皆氐羌等少数民族聚居之地，何得“仙人”隐居于此？则得名于“仙人仇维”之说绝不可信，那么，“仇池山”之“仇”未必读如姓氏之“仇”。

清人钱大昕言上古无舌上音，舌上音应归舌头；澄母上古读如定母。又近人曾运乾先生说：喻母四等上古亦读如定母。

“羊”字在甲骨文中已见，而产生时间应比这更早。因而，以“羊”为声旁之字，在《诗经》时代之前读音已经分化：详、祥等属匣母，姜属见母，洋、佯、恙、羕属喻母四等。“羊”字读音先秦时代与“阳”同，属喻纽四等，有甲骨文及历史文献为证。参看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观堂集林》卷九。

《说文》：“姞，黄帝之后伯姓也，后稷妃家。从女，吉声”。“嬴，帝少皞之姓也，从女，嬴省声”。“姚，虞舜居姚虚，因以为姓。从女，兆声”。“妫，虞舜居妫汭，因以为氏，从女为声”。“妘，祝融之后姓也，从女云声”。“姺，殷诸侯为乱，疑姓也。”

姓从女生：《说文解字》：“姓，人所生也。……因生以为姓，从女生。”姓是在母系氏族公社时期就有的，故“姓”字从“女生”二字，以表明母系血统。

《路史·后纪三》引文：邢天即形天。《扶犁》：乐名。《丰年》：诗名。荐：祭祀时向神献祭品。釐来：当时古人秋祭所用麦黍祭品之称。《说文》：“来，周所受瑞麦来麰也。”“荐釐来”当指秋收后之报岁仪式。下谋：为下民谋之也。前人解此二句皆未得其实。

．所谓“与帝争神”者，与黄帝争宗教统领之权也：史前社会中，各个部落都有本部落所奉之神灵，有本部落之图腾。如一个部落被吞并融合，则其神灵、图腾等亦可取消。形天在炎帝族失败之后仍坚持与黄帝族抗衡，故云。

《淮南子·兵略》：“炎帝为火灾，故黄帝擒之。”贾谊《新书·制不定》：“黄帝行道而炎帝不听，战涿鹿之野，血流飘杵。”又《史记·五帝本纪》记载：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又《列子·黄帝》亦云：“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

形天抗颜不用命：抗颜，严峻不屈之意。《史记·五帝本纪》：“蚩尤作乱，不用帝命。”此“不用命”，亦指不从黄帝之政令。

《水经注》：仇池山一名瞿堆，“汉水东南流经瞿堆西，又屈经瞿堆南。”

《后汉书·西南夷列传》：“白马氐者，武帝元鼎六年开，分广汉西部，合以为武都。土地险阻，有麻田，出名马、牛、羊、漆、蜜。……居于河池，一名仇池，方百顷，四面斗绝。数为边寇，郡县讨之，则依固自守。元封三年，氐人反叛，遣兵破之，分徙酒泉郡。”则可见汉武帝元封三年以前氐人一直居于仇池。

后汉末杨驹之徙仇池：郦道元《水经注》云：“汉献帝建安年中有天水氐杨腾者，世居陇右为氐人大帅，子驹勇健多计，徙居仇池，魏拜为百顷氐王。”沈约《宋书·氐胡传》亦云：“略阳清水氐杨氏，秦汉以来，世居陇右为豪族。汉献帝建安中，有杨腾者，为部落大帅。腾子驹，勇健多计略，始徙仇池。”《周书·异域传》所记略同。

公元296年杨茂搜建立仇池政权，至442年灭亡，历时一百四十六年。443年杨文德又建立武都国，后又南移而有武兴、阴平二国并立，至553年同时灭亡，历时一百一十年。前后共二百五十七年。武都国与阴平、武兴二国虽远离仇池之地，然乘先世之余烈，为形天以后仇池史上最壮阔一幕之尾声，故文中亦计算在内。

《淮南·地形篇》亦言“西方有形残之尸”：高诱注《淮南子》此句引一说云：“形残之尸，于是以乳为目，腹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天神断其手后，天帝断其首也。”此说亦以“形残之尸”为形天之尸，故引述《山海经》关于形天文字以明之。文中“手后”二字当是“股”字之误。“股”误为“后”，以其义不通，人又注“手”字于旁，随之衍入正文。“天神断其股，天帝断其首”，文意明白，上下相侔。

輦輴訛瓜瓞绵绵：《诗经·大雅·绵》：“绵绵瓜瓞，民之初生。”瓞（音迭）即小瓜。诗中用瓜瓞的连绵不绝比喻周民族子孙的繁衍。此处即用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