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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南文史
1.37 从社火“务牛”谈蜀道传统农耕民俗文化

从社火“务牛”谈蜀道传统农耕民俗文化

彭战获 彭 璞

彭战获: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甘肃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陇南白马人研究会西和分会会长、民协主席,现供职于西和县志办。

彭璞:1984年生,大学本科学历,西和县姜席中学教师。

《礼记·礼运》载:“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人类经历漫长岁月的进化,告别蛮荒时代,步入农耕文明,随着青铜、铁器、畜力的渐次投入,征服自然的能力增强,农业生产便成了人类的安身立命之本。

陇南地处关中平原通往巴蜀的交通要道,是历史悠久的农耕地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农民大多数日子在从事农耕生产,甚至到了数九寒冬,也在送肥备耕忙年事,难得几日清闲。社火作为民间大众娱乐艺术之一,除内容丰富、综合性很强外,还有着极其鲜明的地域民族特色,传统的农耕民俗事象内容以社火形式为载体承传不息,自然顺理成章。“百业农为先”,“牛是农民的宝贝”。在笔者采风中发现,各地反映农耕生产及与农耕相关的内容很多,除多见于社火曲演唱外,还有几个富有完整情节的重点表演节目,“务牛”便是其中的一例。

在传统黑社火中,加说带唱伴有表演的“务牛”节目,皆被安排在整场社火的前面,有探地墒、散粪、扬(方音读漾)粪、撒籽种、吆牛、犁耕和送饭等,各地大同小异,几近囊括耕种的全过程。但说唱词因地域不同,方言不同,传承有别,各具特色:有的简单,有的复杂,并在传统词的基础上皆有程度不同的临场发挥,即便是一个村子,除唱词承传固定不变外,说白上往往因人而异,小有出入,这是笔者田野调查中发现的普遍规律。民俗有传承性,也有变异、复合性,有的随时代演进在优胜劣汰。如今,作为蜀道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的陇南黑社火,已到了濒临灭绝的境地,有些尽管以明社火的形式作为一种民俗在城乡依然延续着,但早已失去了古老民俗内在的文化意味,甚至有些已远离民众视野,连个空壳也不复存在。正因为如此,对民间黑社火进行发掘性抢救,研究性保护,显得迫在眉睫。现以西和境内黑社火中传统“务牛”节目为例,作以简要探究。

一、要了解“务牛”,得先说一说牛的艺术造型

西和社火中牛的传统造型雄强而又质朴,活泼而又可爱,与陇南各地牛的造型并无较大区别。先说牛头,通常用马头笼作基础骨架,稍加竹篾绑扎,配以象形木质的犄角,麻纸糊底,彩纸装饰,再用颜料点画五官。牛头除逼真之外,因手扶人顶,在表演中活动剧烈,绑扎得格外牢固。身躯多数用麻布剪缝成开合皮套,或装饰真牛毛,或粘贴画纸,从来不用真牛皮替代。牛尾巴就地取材,不加任何巧饰,但必须与牛体配成等色。一般由村里老艺人制作完成。上场时,与耍狮子、蹦老虎一般无二,一人顶牛头,一人操牛尾,不同之处是耕作模拟动作较多,很少牴撞奔斗,显得非常温顺。

二、生活的真实,再看“务牛”表演的全过程

春种秋收,夏碾冬藏,农耕对“以食为天”的农民来说显得尤为重要。“一年失了农,十年不如人。”春天,是新一年耕种的开始,也是播种期冀的季节,农民将耕种劳作内容搬上社火场地,自然寄寓着对新一年农业丰收的美好愿望。

探地墒

这是节目的前奏。在音乐声中,通常由两名男子同时上场表演。他们满怀喜悦与期望,谈笑风生,并相互询问,察探土地墒情,以便于适时耕种。对话属临场发挥,也可与秧歌队互动,言语不多,浅显易懂。

散粪

少则两人,多则六人,作模拟表演,说白不多,自由灵活。

农谚云:“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懒汉不信粪,粪窠是干证”……过去的农田肥料,全是农家茅厕肥和厩肥,积堆腐熟,于封冻后的年前人背畜驮送往地头,也有野外就地烧山火草皮得来的肥料,还有开春换炕土、灶土的肥料。临耕种时,需要靠人力用背斗分散成若干小堆,俗称“散粪”。

扬粪

仍用散粪的原班人表演,就是把散开的小粪堆用锨一一均匀地扬撒在地里。

扬粪是象征性的,表演有些夸张。同时也伴有说唱活动。其中有一支传统的《扬粪曲》是这样的:

东一锨,西一锨,四面八方扬出边;淘菜的她阿姨往后站,谨防打了你的高纂纂。

东一锨,西一锨,四面八方扬出边;还有一锨没处扬,扬在老阿婆的小脚上。

撒籽

“朝天一把籽”,是数千年来主要的农耕民俗传承,就是到了农业科学技术发达的二十世纪,不少山区农民还依然没有革除这一传统耕种方式。

撒种由两个男秧歌唱把式来合作完成。

两男子相向交替、穿插奔跃,手作撒籽状,反复多次,口中并高唱《打交歌》和《撒种曲》。

《打交歌》,俗称“打交子”。现选录如下:

哭楚楚一交子,哭楚楚两交子,哭楚楚三交子,……三八二十四交子,四八三十二交子,五八四十交子。

《撒种曲》选录:

一撒撒着天上,撒不了了装上;一撒撒着地下,撒不了了寄下;深谷子,浅糜子,胡麻撒着撩皮子,洋芋栽得深深的。

撒了一把饼豆子,结了一地金豆子;麦子匀,不稠不稀,一把压七……

老汉家吃上,身体健康;妇人家吃上,把娃怀上;儿子娃吃上,进了学房;女子娃吃上,进了绣房;狗娃吃上,看家撵狼;老鸹吃上,翅膀飞不到树上;锯狸猫(松鼠)吃上,死在窟窿门上……

耕地

这是务牛内容的重点所在,有说白,有表演唱。先后出场人物较多,与音乐、曲子有机结合,最富有看点。伴随着《撒种曲》的余音,一男秧歌高声喊道:

放牛娃娃—,放牛娃娃—,把牛吆着阿达去了?粪扬开了,籽撒上了,等了好半天了,娃娃家光知道逛,吃着喝上,一点都操不上心,别把吃饱的肚子当蜂儿蜇下的。紧接着,又是一番没完没了的唠叨、数落:

把牛吆着阿达来?啊,你说的啥,光架梁上,光架梁上尽石头没草,能给你吃料礓石屙金子银子!

啥?不是光架梁上,是杀刀背上,是想让牛吃铁去呀,我把你个碎办死的瞎瘟神,我是咋样再三安顿的,着你吆到青草坡去放,你偏不听,是嫌远还是偷懒?小心我剥了你的嫩皮皮,抽了你的懒筋筋,不给上点苦头,你是不长记性的!

啥?你大声点,你是说我没听清楚,我是上了年纪,耳朵有些背,可做起活来你娃娃家还没茬等。你也有个吃饭的肚子想事的心,八十老人门前站,一日不死要吃一日饭,咱是当庄劳户的,口言不离题,消停的买卖忙庄稼,一时失了农,一年不如人;一年失了农,十年不如人;活人的肠子得要拿面糊糊灌哩,你娃娃家懂得个啥,还嫌我太吵、啰里啰唆,哼,肚子里若没点东西填,看你狗娃好受不好受……

啥?秧歌会上,干草节节霉禾田,吃得牛儿轻叫唤;你不好好让牛在坡里多吃些青草,一点儿都不尽心,喂的扰筋筋哩咋样使唤,还想浪秧歌会,想让邻里八村的人看咱们的笑话,诚心丢人现眼是不是?你可知道,牛是养生,是牛王菩萨下凡,一定要善养善待才是!提起镢头,记起蔫牛啊!

…………

说白声中,场外一人高喊道:

牛儿来了—,牛儿来了—。

男秧歌焦急张望,迎了上去。一边走,一边道:

牛儿吆来了,这就好,没误事,看上去牛儿吃饱了,你娃娃还算尽心、懂事。愣着干啥,你看场外观众人山人海的,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还不快点帮忙搭轭架牲口……

传统耕作中,多属二牛抬扛,一人后边操犁把,役使方便,力量大。当然,受多方因素制约,也有搭独牛来耕种的。但社火中的牛普遍只有一头,有的是黄牛,有的黑牛。但黄牛居多。

噢唠嗬咳呀噢唠嗬咳,哎咳哎依呀嗳咳嗳依呀啊……

牛儿上地了——

牛角扁噜响起,在古朴悠扬、节奏舒缓的牛曲声中,八九个男秧歌唱把式连连吆喝着,伴随在牛的两侧,随牛一起缓缓步入场地。前面两人一手扶牛角,余者皆一手搭牛背,后有一人手按犁把道具,模拟耕作之状。他们相互配合,一起绕圆场行进,一圈又一圈,边唱边表演。

耕作时,要唱许多传统的务牛曲。

先看曲一:

这个牛娃不回头,棍儿一炸滴溜溜;这个牛娃不上山,耕地的轭子肩膀上担;男人家杠头,妇人家镢头,娃娃家跟上扯蒿走。

再看曲二:

春季里到来者,太阳暖烘烘,太阳暖烘烘;架上黄牛把田耕,年年盼望好收成。

夏季里到来者,庄稼长得好,庄稼长得好;架上黄牛把田耕,黄田不负苦勤人。

秋季里到来者,糜谷满山黄,糜谷满山黄;架上黄牛把田耕,家家户户收割忙。

冬季里到来者,各样收上场,各样收上场;架上黄牛把田耕,晒干簸净交皇粮。

再看曲三:

过罢年,打罢春,庄稼汉人儿的旧营生,庄稼汉人儿的旧营生。

往前走,朝前瞅,谁家的大姐娃来堵牛,谁家的大姐娃来堵牛。

往前赶,朝后看,再看犁沟儿端不端,再看犁沟儿端不端。

最后看曲四:

头戴烂草帽,惹得老鸹多;老鸹来踏蛋,把我头踏破;世上穷人多,哪一个活像我?

怀揣干炕饼,虱子虮子多;饿时摸出吃,虱吃一半多;世上穷人多,哪一个活像我?

做了一锅汤,屋里吃神多;等到我去吃,剩下空锅锅;世上穷人多,哪一个活像我?

住的垮塌房,窟窿眼眼多;下了几点雨,炕上流成河;世上穷人多,哪一个活像我?

盖的破麻被,一点不暖和;你扯他又扽,只好浑影裹;世上穷人多,哪一个活像我?

家有一对牛,长得犁花角;吆着耕(方音ge革)地去,就把铧打破;世上穷人多,哪一个活像我?

实在没奈何,牛儿打上坡;回来借铧耕,狼撵牛滚坡;世上穷人多,哪一个活像我?

……

陇南务牛方面的传统歌词较多,这仅仅是西和一带流传最广的几首。农人之艰辛,耕作之不易,可见一斑。据地方志书记载,过去单拿种植小麦作物来说,种子多数退化,肥料严重不足,加之耕作、自然灾害等诸多因素,一亩地产粮也只有一百多斤;甚至在新中国成立后的若干年里,一亩地产粮一百四十二斤,还说是放了“卫星”。可见,传统农耕,实在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农人难,农人生存更难,“一年想望一年富,三个想望了个没裆裤。”在古老传承的社火务牛场上,有些歌词虽然凄凉、忧伤,但没关系,恰恰相反,所有务牛者和观众脸上并无愁苦之态,整个场面是愉悦的。

这是在娱神,同时也在娱人。他们的内心,都存有美好的希望……

送饭

耕作临结束,还伴有送饭节目。有时,也可插到耕种唱务牛曲的中间。

《送饭歌》之一:

女秧歌(唱):山又大,路又远,喉咙涩着叫不喘;山又大,沟又深,大大娘娘心太狠;把娃成给山里人,拐得奴家筋踝儿疼。

男秧歌(白):你送来的啥饭?

女秧歌(白):燕麦醪糟,白菜瓣瓣,豆腐条条,杂面节节子,吃不吃的喝些子。

男秧歌(白):你看,燕麦醪糟、白菜瓣瓣、豆腐条条,你不嫌熬糟,不嫌麻烦!你看你的歪样子,头不梳,跛牛尾!脸不洗,砚窝底!身上穿的垢痂衣,谁家的婆娘活像你?

女秧歌(唱):年年有个七月半,打扮起来赛牡丹;庄稼上场你再看,给我男子再送饭。

男秧歌(白):你看你做的这叫啥饭,擀的像楼板,切的像牛鞭,下到锅里不动弹,捞在碗里蹶屁眼。

女秧歌(唱):碾子安着敞河坝,风又刮来雨又下;碾子安着敞河坝,咯噔咯噔推不下;刀又老来案又凹,咯噔咯噔切不下;锅眼里没把干柴架,脊背里还背着你碎大大;你在后山叫着骂,不成疙瘩会成啥?吃了吃,不吃了罢,哪来的这些瞎怪话!

送饭,是传统农耕中习以为常的民俗事象。男子通常披星戴月地在田间劳作,一日三餐中,要么午饭,要么晌午饭,总有一顿在地头吃喝,目的是为了多干活;女人在家侍候老人、抓养孩子、操持家务之际,往往要将饭送到地头。送饭小演唱,艺术地再现了这一生活的真实。虽然是务牛过程中的一段小插曲,但内容丰富,涵盖的民俗事象较多,意蕴深厚,笔者将另有专篇探究。

以上《送饭歌》,在《西和县志》里有记载。但民间仍流传有不少送饭歌,常见诸春节社火演唱中。现择其一段,陈述如下:

女秧歌(唱):二月里韭菜绿生生,忙得人没点擤鼻功;看太阳已过了干粮饭,饿得猪娃满圈窜;母鸡叫着不下蛋,还给老汉去送饭;出了门,上了山,急忙来到地里边;放下笼笼卸下罐,腾出手来擦把汗;喊一声老汉来吃饭,老汉来吃饭。

男秧歌(白):勤古,看你娘送的啥饭?

女秧歌(唱):左手提的油花卷,右手提的粉条加肉片。

男秧歌(唱):耕得深来耱得细,看老婆子满意不满意。

女秧歌(唱):耕得深细来耱得绵,这才对得住一顿饭。

男秧歌(唱):身子乏来骨头软,黑汗白汗气色喘;当个农人太艰难,忙插牛鞭来吃饭。

至此,整个务牛节目结束。

噢唠嗬咳呀噢唠嗬咳,哎咳哎依呀,嗳咳嗳依呀啊……

伴随着牛曲,在牛角扁噜声中,人们高喊着“牛儿回家了—,牛儿回家了—……”有序地步出场地。

综上所述,陇南地域性的社火“务牛”,其实质是农耕文明牛崇拜下的一场“娱牛”活动,涉及的农耕生产、生活、娱乐等事象较多,也是传统农耕民俗文化的艺术写照。陇南,早在史前时代就有人类繁衍生息,也是伏羲文化的发源地。有史以来,多民族聚居、迁徙、融合,中原文化、秦文化、氐羌等少数民族文化与巴蜀文化相互影响,交融互补,从而形成文化的多元特征。抛开别的民俗事象不说,仅拿“务牛”风俗而言,就与乞巧、说春、牛王崇拜等风俗有着不解的渊源关系,如果放在蜀道文化的大背景下来考察,更具有深厚的传统的农耕民俗文化意蕴,更有着研究保护并将其“申遗”的价值。